鸡零狗碎
大人都去田畈了。村子里静静悄悄的。
突然从篱笆那边传来“咯咯蛋……咯咯蛋”的声音。阿波忙放下手里的纸毽子,“我家母鸡下蛋了,我得回去喂把米。”我探出脑袋,想看看自家那只芦花鸡下了蛋没有。母亲去队里参加劳动前嘱咐我,今天家里有两只鸡要下蛋,下完蛋后给一把米。阿芬嘲笑我鸡有没有下蛋还用得着看。
母亲与婶婶们出门前一定会抠好鸡屁股。那些被主人拎起来的母鸡似乎诚惶诚恐,“咯——咯”地会拉长声。如果这只鸡今天有蛋,大人会很小心地把鸡放到地上。而那些几乎是扔了回去的,肯定没有蛋。很快,大家知道谁家有几只母鸡在下蛋。
家里养了一群鸡,三只公鸡,四只母鸡。其实母亲一点也不喜欢公鸡,只是很小的时候还不确定买来的是公还是母。每年有一批人来村子里吆喝卖鸡苗。他们或挑着担,或拉着车,里面有好几层比竹筐浅一些的笼子,掀开盖,全是嘁嘁喳喳的声音,毛茸茸的,东张西望,非常可爱。它们躲闪着我们伸过去的手,用力往里面挤。可毕竟它们太多了,我们还是能摸到它们身上软软的毛,于是它们惊恐地叫几声。村里人每家都会挑几只——一家人的零用钱指望着它们。这些鸡苗并不是立即付钱的,半年后才来收钱,而且只收活鸡的钱,那些没长大的是不用给钱的。当然,公鸡与母鸡的钱是不同的,母鸡比公鸡贵一些。没有人记得放鸡苗的人是什么名字,而这些挑担拉车的人也只是在本子上让收下鸡苗的人自己写上只数。有的半年后也没有见人来收钱,村民便惦记那个放鸡苗的人,闲下来凑到一块儿,一个说那个人长得黑黑的,另一个人说看上去有五十出头了。村里人努力地惦记着这个还没来收钱的人。几个星期过去,他当然不会忘了这些账,大概有别的什么牵挂吧?
当有一天那个人端着记账的记事本走进村里的时候,那些收了他鸡苗的人纷纷迎了上去。大家七嘴八舌,似乎迎接一个远道而来的客人。那个说他长得黑黑的会惊呼一声,你怎么变白了?而另一个说他五十出头的人感叹道:“原来还是个后生。”那个人摸摸自己的头憨厚地笑笑,一边让村里人自己报鸡苗数,从不去核对放出去的鸡苗到底存活了多少。
当鸡长到三个月,翅膀上的毛不再是茸茸的时候,大人已经看出来哪些是公哪些是母,照例免不了互相交流一下,母鸡多的会感觉自己好像捡了一个大便宜,那些尽是公鸡的怪自己手气不够好。
清晨,第一声公鸡的啼鸣清清脆脆地从鸡舍里传出来,很快得到呼应,从这一头响到那一头。于是老人起床,开门。家里有钟的很少,但大家都知道鸡叫过几遍后该起床了,天已经亮了。
不过,村里人不太愿意让家里的公鸡都打鸣,最多留一只用来过年时做祭祀。大人认为打鸣的公鸡不长膘,而且还会影响母鸡下蛋。当阉鸡的进村时,村里一定会喧腾一番。公鸡们在前面逃着,躲着,大人在后面追着,撵着,少不了费一些劲。阉鸡的身上必带着一把黄纸长柄伞,把捉来的鸡夹在两腿间,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包工具,里面有刀、镊子什么的。他在公鸡身上找到一个部位,拔出一些毛,用刀开一口子,再用钩小心地从公鸡肚里拉出来几颗黄豆样的东西,让大人看过后,把刚才拔出来的毛在伤口一塞,把鸡放了。
我们不知道他给公鸡动了什么手术,反正这只公鸡从此不会再打鸣了,也不会欺侮母鸡,老老实实地在一边找虫子,或安安静静地吃鸡食,再也看不到它顶着红冠有事没事地啄母鸡。那些受过公鸡欺侮的母鸡却不见得高兴起来,慢慢腾腾地走过公鸡旁边,有时歪着脖子瞧一瞧那只公鸡,似乎很希望公鸡急急地追过来。而公鸡却缩进脖子低低地闪到一边。
那些下了蛋的母鸡幸福地啄着米粒,同伴可羡慕死了它。同伴一开始也会来抢米吃,而且看起来信心十足,根本不理会我们的优待对象。母鸡也许因为刚下蛋的缘故,自然抢不过它们。我们就跑过去赶它们。时间一长,母鸡好像知道了我们给米的原因,不再小心翼翼地跟同伴争米吃,而是理直气壮地吃起来,有时还会狠狠地啄那些不下蛋的母鸡。它看到了我们正站在一边,手里拿着它刚下的蛋。那几只不下蛋的母鸡一下子缩回脖子,侧着头有一下没一下地啄着鸡食槽,全没了刚才那番抢食的激情。
母鸡下蛋前,大人会给它安个窝。所谓窝无非是垫上一些干草。不过第一次下蛋的时候,母亲不会把那只蛋拾起来,得留在那儿,否则母鸡第二只蛋肯定不会下在那儿。
有一次,我不小心把一只刚下的蛋给捡了起来。结果,一连几天我们看不到它下的蛋。母亲非常相信她的抠蛋技术,认为母鸡肯定把蛋下在别的地方了。母亲养鸡自然不是为了吃鸡肉,而是用鸡蛋去换酱油糖醋和招待客人。我们嘛,也只有在生日或生病的时候才会吃上几个。所以几只鸡蛋不见成了家里的一件重要事情。
一天,正好下雨,父母不用出工,于是母亲一个早上在家里盯着母鸡的一举一动。母鸡一会儿在院子里转悠,一会儿在草丛里扒拉着,那不紧不慢的样子让母亲在一边干着急。后来,母鸡“咯——咯——咯”地远离鸡群,独自踱到柴蓬旁,然后用力一跳,藏进油菜秆里。这些都躲不过母亲的火眼金睛。等母鸡下完蛋后,母亲把手伸进去,一下子摸出来好几只蛋。除了一只不剩外,母亲还故意把那个窝弄乱。果然,母鸡再也不在那儿下蛋了。
鸡喜欢在自留地里闲逛,有事没事地刨几下,有意无意地“咯咯”几声。看似在找虫子吃,其实不一定在寻觅什么。那双厚厚眼皮下的褚色眼睛没少打量着周围的一切。我们的心事全在它们的肚子,而它们的心事则在我们的手上。
如果不是因为狗,也许鸡们会快快活活地过完它们这一辈子,或下蛋,或啄米。
村里面养狗的并不多,大家实在想不出这狗能用来做什么。但那些养了狗的,从此再也耐不住无狗的日子。
在村庄里游荡的除了我们,还有那几只狗。它们偶尔虚张声势地吠几声。很快,它们低下头去,趴在了屋檐下。这村庄里谁还不认识谁。
家里并没有多余的肉食喂养狗,于是,狗有时还得自己寻点零食。狗沿着村里的小路低眉顺眼,尾巴直直地垂在屁股后。悄无声息。寂静把村里的一切都连接在了一起。母鸡却并不理解这种寂静,尤其下了蛋后。狗似乎有些恼怒,放下忙着的活儿,窜了过去。鸡欲张开翅膀飞上天,无奈自己的祖先早就不练基本功了。被狗追急了,也就离地几尺而已,而且最多持续几秒钟,一边四处挣扎着飞,一边悲伤地叫。狗看在眼里,追得更起劲了,几乎是跳着扑过去。
我们正觉得无聊,突然看到鸡飞狗跳,莫名地兴奋起来。坏坏地站在边上看着它们。狗一会儿追这只母鸡,一会儿扑那只公鸡,因为不够专心,一只鸡也没有碰到。热闹的倒是那些鸡鸣声,混乱的“咯咯”声里充斥着恐慌。此时已分辨不出公鸡与母鸡有什么不同。一只母鸡惊吓过度,提前把蛋生下来。那只蛋没能保住,一到地上就碎了。狗自然免不了一顿打。我们因为没能及时阻止狗,成了帮凶。
狗摇摇晃晃走出墙门,远远注视着篱笆边的一群鸡。事实上狗只是转悠转悠的,它早忘记被主人挨打的事。如果狗老是记着主人的仇,这绝不是一条优秀的狗。主人也不会把打狗的事放在心上,狗毕竟是狗。只是鸡群却提前行动,跑的跑,躲的躲,那场面似乎狗又在追鸡了。狗不知所措地愣在那儿,主人忙不迭地出来,操起棍子向狗挥去,狗没头没脑地跑开了。它永远不会理解村民养鸡看重的是鸡屁股,为了这鸡屁股居然跟自己挥棒。挨打的狗不敢狂吠,最多有重点地吠几声罢了。吠多了自己都觉得没意思。如果真惹主人恼火了,这狗日子也就到头了。对狗来说最好的宣泄,莫过于有陌生人来。这时它起劲地狂吠,只会讨主人的欢喜。主人在听到狗叫声时必伸出头看来人是谁。如果那人正好是主人的贵客或好友,这狗又免不了受一顿训斥。
鸡有鸡舍,狗有狗窝。舍需要人搭建,还得有一扇像模像样的门。窝就没有那么多讲究,随便找个地方,只要不碍着主人家的生活就行。傍晚时分,主人早早地打开鸡舍门,有时还会铲几把锅灰。狗窝始终那光景,一堆凌乱的杂草从狗领回来那天起一直没动过。鸡踱着步子从院子里回来,然后在狗的注视下故作慌乱地钻进舍中。
入夜,整个村庄都沉浸在睡梦中,狗在村子里来回走着,从一家走到另一家,非常忠实地守护着村庄。黑暗里传来几声沉沉的吠声,让睡着的人们更踏实。
似乎狗在黑夜里迷了路,瞎转。可是,不知谁给公鸡领了个头,一声啼鸣,村庄里各个角落的公鸡像击鼓传花,响应着啼鸣——天亮了。
那时,我以为,母鸡与公鸡一定分了工:母鸡负责下蛋,公鸡负责打鸣——掌握村庄的时间。人和狗都开始一天的生活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