蛙鸣只在黑夜里响起

蛙鸣只在黑夜里响起

谷雨后,村子的夜晚不再完全属于狗了。

尽管狗还是很尽职地在村里走来走去,不时地冲着黑夜或对着星空发出吠声。有人从院子外面走过,狗在里面一边立起身子蹿到墙角,一边气势十足地狂吠几声,但也就那么一会儿,吠声似乎冲淡了下去。狗用一双闪着忠诚光芒的眼睛盯着院外的一举一动,只是陌生的人影在狗的眼前晃了晃,很快隐入村庄。狗甩甩尾巴,回到屋檐下,继续注视着黑暗里的一切。夜色里谁也不会记谁的仇。

与其说青蛙向村庄要回来了属于自己的时间,不如说是狗把自己的夜晚让了出来。在此起彼伏的蛙鸣声里,狗像一位老者,静静地坐在墙根旁,守着自己的职责。

谁也记不清第一声蛙鸣是什么时候,但一定记得在哪里响起。村里的大大小小池塘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也是青蛙的一部分。像镜子一样的池塘里留下我们的身影,细细的波纹轻轻回味我们白天遗留的笑脸。青蛙不需要镜子,它们需要的仅仅是从池塘里获得一份黑暗里的宁静而已。

村庄的夜晚来得很晚。早过了掌灯时分,村子里还是黑漆漆的。大人不进门,我们不开灯。蛙鸣却如约而至。初时零星的“呱呱”,从池塘的某个角落忽轻忽重地传来。我们忙着赶鸡鸭进舍。黑暗中我们一边挥动着扫帚,一边嘴里不时地发出“吁吁……多多”的声音,指挥着鸡鸭们回舍。一向只认得扫帚指引的鸡鸭却变得不安分,不时有几只从队伍中跑出去,侧过头朝池塘望,还煞有介事地“嘎嘎”几声。我们连忙冲过去,用扫帚打了那几只鸭子的头,鸭子伏下长长的脖子,扁扁的鸭掌贴着地面左右晃动几下,老老实实地归队。当我们把鸡鸭舍的门堵上,里面还是叽里咕噜了一番。但也就这么一点时间,池塘里的蛙鸣已经很有气势了,一声重,一声轻,已分辨不出来自池塘的哪个方向。继而整个村庄的蛙鸣声连成了一片,等父母从农田里回来的时候,蛙鸣声似乎是一浪一浪的。

吃过晚饭,村子又沉浸在一片黑暗里。偶尔几点灯火,那也是在忙一些活。女的在灯下纺纱,男的在修理农具。村里人大多使用的是15瓦的灯,就这样低瓦数的灯,村里人也绝不敢多点一盏。有时几位婶婶凑在一起借着微弱的灯光做针线活。我们小孩大多不够安分,如果哈欠不来,绝不会上床。父母也很少管束我们,由我们玩,只要我们不妨碍他们说话、做事。大人在灯光下说着话,往往一人说话,旁边的人最多插嘴而已。那气氛跟生产队里开会差不多,队长讲话,社员在下面住嘴听着。事实上大人也都是忙自己的活,女的多在纳鞋底,男的则吧嗒吧嗒抽着旱烟,思忖着明后天自留地里种点啥。

大人开始是轻声,后来不得不加重声音。外面的蛙鸣已经混成了一片,几乎所有的青蛙都集中到了一块儿。虽然,那阵势听来有些乱糟糟,不过自由的鸣叫并不凌乱,倒像是泊在村庄的月光慢慢移过夜色,滴落在每一个人的梦里。呱呱……咕咕……咯咯,时不时地飘进小屋。静静的夜晚,湿润的空气里弥漫着油菜花香,还有挥不去的青草味,蛙鸣似乎缠绵着过来,直直地逼近如豆的灯火。那份淋漓,那种酣畅,越来越厚,越来越浓,让我们无限遐想。白天的池塘任我们肆意地寻找乐趣,清清的水波漂洗着我们简单的童年,不管我们愿意不愿意在那儿留下自己对成长的怀想,池塘总是透明地映照着我们的脸。而青蛙循着我们的气息是否就为了能在黑暗的村庄里寻求一份声息?或者只是为了寻求伴侣,然后把池塘再还给我们。一个月后池塘里出现许多小蝌蚪,拖着尾巴在水里自由地来去,而每晚的蛙鸣一如既往。

有经验的老人从蛙鸣声里预测着天气。如果蛙鸣浑厚、响亮,第二天或后几天就会下雨,若是杂乱地叫,而且叫得急,没有以往的沉稳有节奏,当晚或第二天准下雨。而雨后青蛙鸣叫得更欢快。一唱一和,一缓一急,密密匝匝如鼓如弦,从村东一直响到村西。我们常常在这片喧腾的蛙鸣中沉沉睡去。第二天醒来,村子明明亮亮,从各自圈舍、牛栏、窝里出来的动物们又恢复了自己的生活,该鸣的还是这样鸣,该吠的还是那样吠。村庄回到了白天的秩序。池塘还是像镜子一样在阳光下泛着点点金色,青青的水草上挂着一串串露珠,偶尔清脆的“扑通”声却让我们感到青蛙又把池塘让给了村庄。

青蛙开始鸣叫的时候,往往是农田里最忙碌的时候。为了不伤害青蛙,大人会在除虫前先用棍子往庄稼地里赶一下,意在让青蛙躲开,免得沾上农药中毒。上了年纪的老人不允许我们抓青蛙,更不准吃青蛙。曾有几个后生晚上打着手电筒去抓青蛙,作为下酒菜。因为青蛙最怕光,一旦被光束照住,它们就一动也不动,抬着头鼓着眼睛,却是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子。后来不知被谁揭发了出来,村里的老人知道后狠狠地教训了一顿。这些后生可能不知道老人喜欢在密集的蛙鸣声里憧憬一年的收成。如果是稀稀落落的蛙鸣,会让许多老人感到不踏实。有一晚,村头的长脚爷爷突然狠狠地骂起来,很快有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夹着忽明忽暗的手电筒光从村头快速传递过来。我们不由得笑了,这几位后生居然敢到长脚爷爷家后面的池塘里抓青蛙。长脚爷爷有个怪脾气,喜欢听青蛙叫,听着听着就睡着了,如果青蛙不叫了,他会醒来。他一醒来第一件事是下床解小便,接下来便是听青蛙鸣叫。如果青蛙叫得有些松了,或者疏了,甚至不叫了,他非常敏感,顾不得趿上拖鞋,开门就骂。当然,每次都没有骂错过。

尽管老人定了这个规矩,我们这些孩子还是没少捕捉过青蛙。背着老人偷偷做着一些工具。有的利用自行车换下的车胎钢圈做成一把钢叉,有的从竹园里砍来一根小竹,简单地加工后在竹竿头系上一条线,然后再把一些虫、蚯蚓绑在线上。我们一手拿钓竿,一手拿着一只编织袋,一直沿着溪沟方向,从村子里走到村外。我们感到纳闷的是,夜晚的村庄里到处是蛙鸣,而白天几乎看不到一只青蛙,倒是在村外的水沟里能钓到不少青蛙。抓来的青蛙我们也不敢拿到家去,有时重新把它们放回到池塘里,它们争先恐后地从编织袋里跳入水中。平静的池水被击出细细碎碎的波纹。那些波纹是不是有了记忆,在每晚与如潮的蛙鸣一起涟漪在夜色中成为村庄的灵魂?

有一天,我们发现蛙鸣离村庄越来越远,也越来越稀。零零星星的蛙鸣让漂浮在灯光里的村庄显得寂寥、单薄。而狗却自觉地蜷缩在院门旁,一双眼睛在明亮的路灯下继续闪烁着忠诚的光,守护着自家的院子,又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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