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文化公寓[1]
娟妹:
告诉你一件新闻,我结婚了,当然是与大仑。因为我没有办法,我已经有了孩子,在剧院里,存身不住了。
我们住在莫愁路,到湖边去很近,这个公寓里住了十几家,全是搞文化工作的,所以就叫“文化公寓”。还有一间空房,希望你能搬来住。
彭波常来与大仑喝酒,谈到你目前住的那家,似乎有一个怪女人,有点神经病,我们很不放心,大仑叫我立刻写这封信。
快来,见信就来一趟,盼着。
握手!
维娜
一九三六年九月五日
林娟按地址找到这个“文化公寓”,是一排灰秃秃的平房,一个大院子,两面是灰墙,两面是住房,院中毫无风趣地耸立着一棵不知名的大树。林娟去的时候,郑大仑正在大树底下扇炉子。本来每家的炉子都放在自己房门口,但是郑大仑必然会穿了洁白的仿绸裤褂,拿一把芭蕉扇,在大院正中的树下生炉子,仿佛是给全院住户表现似的。二十六七岁就留了小胡子,像日本仁丹的广告,——郑大仑做事喜欢夸张,他写的文章也是如此。当他一见林娟的时候便大嚷:“颦儿来了,维娜,维娜……”
维娜飞一样地从一间屋内跑了出来,穿了一身细花的紫罗兰色连衣裙,真是花枝招展,一下子扑到林娟身上,笑着,问着,拉扯着到了房间里。
房间不大,但布置得正如一个新房样子。床上叠着大红大绿的绸被子,桌上摆了一对绘了嫦娥奔月图的新热水瓶,一盘六个五彩圆纹的玻璃杯,墙上,一边是一幅和合二仙的民间版画,一边是刘耿的行书,写了一首即兴诗:“湖上来狂客,南国有佳人,月色无限好,何处不生春。”另一边墙上,却是郑大仑自己写的草书:“难得糊涂,不求甚解”,真是龙飞凤舞。林娟还没看毕新房,维娜又把她拉到另一个房间,是他们的厨房,开间反而大些,但没有什么东西。前半截放了一个破橱,一张饭桌,安置了一套锅碗瓢盆,靠后墙放了一张单人小铁床。这间房子正在转角处,所以有两扇大窗子是对着外边小巷的,光线好,也安静。另外,离他们三家门面之处,有间空房,特别小,夹在人家中间,如一狭笼,豆腐似的有两扇小窗子。这就是那尚未租出的空房。
于是维娜不停口地讲,总的意思是,希望林娟搬过来,而且就与他们住在一处,再三解释那间不是厨房,如果林娟来,他们就在院里做饭。而那一张小床便是给林娟架的,他们根本用不着两间房,但把两间全粉刷了,是诚心诚意为林娟办的。
他们是这样热情接待,耳内一直是维娜在讲话,口内还吃着她捧来的花生、糖、橘子,眼睛又泛觉着房子、家具、维娜的新衣,以及照相簿等等。
一直到吃饭的时候,才与郑大仑正式见面。林娟坐中间,一边是维娜在絮絮地讲,一边是郑大仑在放菜,添饭。郑大仑把桌面上一切办毕之后,自己才坐下来,倒一杯白干,维娜也拿了葡萄酒来倒了两杯。
“来,先干一杯吧,为了我们即将做新邻居。”郑大仑笑对林娟说。
林娟举起杯子来比了比放下,维娜一口喝完对林娟说:“你没有喝,怎么回事?”
林娟笑着把杯子放到她面前说:
“我是一点不能喝的,你代我喝了吧!”
“什么?”维娜瞅了一眼郑大仑说:“你能喝,你还喝绍兴呢,彭波说的。”
林娟一下子满面通红,但很快面色便复原了,她沉默了一下,抬头望着维娜,坚定地说:
“但是,今后,我是决不再喝一滴酒的了。”
“吃牛肉,吃牛肉,咖喱的,阿娟怕辣吗?”
郑大仑叫她,不是“阿娟”便是“颦儿”,他喜欢称呼人也独创一格,有些熟朋友也跟他好,随时选择称呼地来叫林娟。郑大仑喝得已经醉眼蒙眬了,忽然问维娜,用绅士的口吻——
“亲爱的,我还可以喝一杯吗?”
维娜取过酒瓶照一下,顶多也只存一二杯了,于是笑着说:“你喝我也喝。”
“咱们平分秋色!”郑大仑将自己杯子斟满,然后给维娜斟上。
“干杯!”维娜笑着与郑大仑碰了一下杯子,两人都一饮而尽,想不到维娜喝白干这么有本事。
“还是不喝的好,——喝了酒就做不成好人了。”林娟说。郑大仑听毕这番话,大有深意地瞧了瞧维娜,维娜也瞅了他一眼,笑着说:
“只要不与坏人一起喝酒,就变不了坏人。我与小娟喝一辈子也不会出事……”
忽然听到大院里有人摔东西怒吼,夹了女人哭泣与小孩子大哭的声音。
“又是刘耿……”郑大仑放下筷子便往外跑。
“刘耿常打老婆,他老婆还是日本留学生呢!”维娜一边收拾桌面一边说。
“怎么样,老郑呢,我买了酒来了。”一个穿青哔叽中山服的青年闯了进来,脸特别白,头发梳得油光,把一瓶五加皮放在桌子上。
“这位是林娟小姐吧,我是小昆,——久仰得很……”
“算了吧,文抄公,我们都吃过饭了……”
郑大仑推了刘耿进来,手里还抱了一个胖胖的小姑娘,穿了一件褪色的花布裙衣,光了屁股光了腿,才哭过的脸,半个都抹着泪水与鼻涕。刘耿只穿一件短袖线衫,中式白布裤子,一只脚管还卷着,没有袜子,拖一双旧黑布小圆口鞋,头发胡子特别稀,毛三爷似的,进屋便向新床上一坐,接过小昆递来的香烟,低头狠狠地吸了一口,自言自语:
“他妈的,我这日子过不好,他妈的,她要上日本大使馆当保姆去!真他妈的,她还要当汉奸去呢……”一抬头看到了林娟,才收口说:
“林小姐在这儿,你瞧瞧我们这批吃新闻饭的,本身就是最恶劣的新闻……”于是摇了摇头。
郑大仑因为看到了酒,又重整杯盘,把炒锅里存下的牛肉全倒了出来。维娜又要热饭给小昆吃,所以林娟便把小女孩抱过来,跟着维娜在厨房里忙。维娜一边埋怨着小昆找麻烦,一边把饭倒上开水煮,在菜堆里扯出一个胡萝卜来,洗净给小女孩——
“小黑,这丫头,她妈都不与她穿裤子,放她下地吧,一岁多了,能走了。”维娜从厨房内忽然大声说:“在这儿呢,小黑在这儿……”
一个穿阴丹士林布旗袍的女人,无精打采地走进来,似笑非笑地招呼一下,便把小黑抱起:“谢谢,谢谢,唉……”
“她是谁?”
“小黑妈妈,刘耿的夫人啊!”
“她怎么,是个知识分子吗?”
“比咱们学问全大呢,在日本学法律的,留了五年东洋,她与刘耿是在日本同学的,人家说她的成绩比刘耿还好呢。现在,六个小孩,什么也干不了,刘耿自己的钱都喝光了,家里常常没米下锅,还不能说,一说就打架。你瞧,她比人家老妈子还落宕……”
“学法律……”
“是啊,学法律,用了几年功,有什么用?刘耿这样精明,还改了行搞新闻,一个女人学了法律有什么用?”维娜的谈吐,完全是郑大仑的翻版了,开始使林娟惊讶,慢慢也习惯了。这个女友,原来一派天真烂漫,两个月不见,完全变成“可爱的人了”。她又大声谈着小昆的事,也不怕他会听见:“这家伙,专吃白食,他写什么,东抄抄,西抄抄,靠卖稿子生活。别瞧他打扮得像花花公子,常常一天吃一顿饭,实在饿了就到我家来揩油……”
当她们走进房内时,三个人全醉醺醺的样子,另外又来了一个戴眼镜的胖子,还拿一支手杖,坐在他们床上高谈阔论。
“这位是谁?”胖子一见林娟便问。
“你慢慢地调查就知道了,不必介绍了。”郑大仑笑着对林娟说:“当心这个胖子,一肚子坏花样,他是国民党的特务分子,叫王四之,住本院一号,专门当这文化公寓密探的……”
“什么话,什么话,老郑,你胡扯什么……”
“真的,他是特务……”维娜嗓子很高地对林娟说。林娟淡淡地微笑着,说要回去了,有些别的事要奔走。
维娜送她出来,在大院里看到那个小女孩在院墙边爬着走,林娟把她拉起来。小女孩脸上糊了泥和鼻涕,但对林娟笑着,拍拍手,林娟蹲着对她说:“小黑、小黑,这么白为什么叫小黑呢!”刘耿忽然大踏步赶了来,抱起小黑就亲,脸上脖子上,一直去吻她的小腿、屁股,孩子又叫又笑,他吻了一阵,对愣在一边的林娟说:
“你瞧,我这丫头有颗黑痣,在这儿,”他把孩子横抱过来,在耳朵后边,有块豆瓣大的黑痣,“所以叫小黑,说不定将来当皇后呢!……”他抱了小孩一直送出大门,恳切地对林娟说:
“搬来住吧,这儿热闹,——你的文章已引起不少人的注意,回头我要与您细谈一次……”
[1] 作于1950年代,未曾发表,手稿无题,篇名为编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