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泊者一日[1]
她不慌不忙地走着,故意摆动着腰肢,拧出蛇一样的姿态,——但却是那一种蛇,是上海文明戏里,用洋卷布棉被卷出来的那种臃肿丑笨的死蛇。这是她自己所不知道的。
“怎么样?”她回过头来,望着申问:“到我家去吗?”因为申并不回望她,一直沉默着。在她用一种略带羞涩的少女似的坏表情给他讲话的时候,他仍是沉默而严峻的,仿佛只是他独自在走路,仿佛刚刚不是从旅馆的小房间里一同出来的,仿佛昨天夜里的一幕不是他的主角,仿佛他只是南京早晨大雪路上的一个陌生过客,与她毫无干系。这使她有点儿惶惑,转而便恼怒起来。
“怎么不开口?”她等了一步,与他并行,并且不高兴地说:“你装起正人君子来啦,你就想白白的……”她开始粗暴起来,不用昨夜那种挤出来的柔媚语气谈情了,而用哑涩的浊音,不拣辞藻的,带着明显的江北腔嚷起来了。
“洋车!”申叫住路边一辆车子。
“你上哪儿去?”她看到他坚决地不告而别,又惊慌起来,一把拉住了他:“你别生气,小申,今天不是礼拜吗?”
申跳上洋车,挥手叫走。
“小申,”她差不多带着哭声追上两步,“今天到我那边吃晚饭,我给你做红烧牛肉……”
申不回答。她看他的洋车远去了,并且看着他洋车上飘出来的烟气。
“哼,”她急匆匆地往家走,一边想:“我真是白送!这小子,穷得香烟都买不起,还装蒜,占了人家便宜还摆架子,他凭什么?……”下意识地,知道经过菜市场了,于是拐进去。市场里与冷清清的马路上不同,挤满了人,红的绿的白的黄的,各色菜果,堆得高高的,发着温润的光,有着泥土的清香,在这八月的早晨,使人神清气爽。
她吐了一口宿气,挺一挺胸,从人丛中挤着走。一早来买菜的,多半是大饭馆的厨子,老妈子,也有几个少年妇人,没涂脂粉,带着肿眼泡,青黄的脸色,拖着一双破鞋,懒散地张望着。“这些是破鞋吧?”她打量一下她们,语带双关地想,但人家也用探询的眼光打量过她的全身。她穿了浅蓝的绸旗袍,新的黄皮高跟鞋,挽着蛇皮花钱包。这种打扮的人,在菜市场,十一点过后,也许会有些上百货公司购物的妇女拐进来带点菜回家,但在早六点,小户人家的主妇,还都并不出门的时候,“这人是哪一类的货呢?”仿佛人家这样估量她,使她不安,于是不多买菜了,只匆匆地买了一斤牛肉,便赶快出来。
自己住处的大门还没有开,她呆等了一阵,如果叫开来,那开门的人便会又向她抛出一个问号。然而,仿佛故意拉长时间,竟没有一个人起来开门,而脚又痛起来了,这双高跟鞋本来便不伏脚,自己脚背高,所以不合脚,因为早上走了不少路,一停下来却反而涨痛得不堪了。想到申,他倒会雇辆洋车走,为什么自己就不坐车,为什么不一出旅馆便坐上车?旅馆门口总停了一排车,而且还上来打问的,她似乎非常吝啬似的说:“不坐!”但是昨夜的酒食与旅馆的房钱,不全是自己出的吗?省几毛钱车资干什么?她越想越生气,街道上的人也多起来了,她故意在邻近的小巷走了一圈,买了两个糯米团,这才看到大门开了。
她向自己的房间快步走去,但房门却关着,这一下,她可再也耐不住怒气了,她狠狠地敲着门,厉声呵叱:
“小娟,小娟,小娟……”门开了,小娟吓得脸色苍白,愣瞧着她,她大骂起来:“你睡死了,你这懒丫头,昨夜什么时候睡的?又给小彭谈情说爱了吧?说不定小彭还在这里睡觉了吧……”
她看到小娟把房门关上,胆怯地靠房门站着,眼泪从两只大眼睛里直往下掉,不禁狞笑着说:“你这死丫头,别装林黛玉给我看了,要是小彭在这儿,就你那一副哭的鬼脸便把他迷住了,长那么好看干什么?我又不开窑子……”她愈说愈粗,自己觉得痛快一点。但当她看到小娟已经不掉泪,也不望她,沉默着垂着那长长的睫毛,这种表情使她又气又恨:“所以小申也喜欢你,你这副表情与他一个样子,他是搞文学的,你又会写诗,小申也爱你呀,要是我开……”她走到小娟的面前伸手托起她的头来说:“那保险有主顾啊,将来我可以靠你当摇钱树啦……”于是她哈哈哈地大笑起来,一直笑到倒在床上,翻滚着,“我是讨厌的,我是下贱的东西啊,我老啦,……”于是她歇斯底里地哭起来:“宝光、宝光,我的小宝光啊……你的妈妈活不下去啦!”她先是唱,自编自唱,唱她怎么恨那个做官的丈夫,怎么他与她离婚又骗走了三四岁的儿子,怎么她没有了希望没有了寄托,怎么她在想念儿子到废寝忘餐,最后没有词了,只是宝光、宝……、宝光、宝光……,而且真的哭得声嘶力竭。
关于这种哭与诉述的哭词,不但小娟已经非常熟悉,而且这房子的住户全都听惯了,所以虽然她哭得很高,也没有一个人来查问,相反地,如果她一两天不哭,才使邻居们奇怪呢!
她唱着,哭着,在床上翻滚着,当她哭毕坐起来的时候,真正像个疯子了,头蓬得又高又大,脸上青黄色与脂粉的红红白白加上眼泪的痕迹,弄得污糟丑陋而可怕,虽然只有二十八岁,却显得十分衰老,简直把小娟吓住了。小娟努力收拾屋子,已经扫过地,正在拭抹家具。
“来给我……”她指指脚,“帮我脱鞋呀!”小娟过去,蹲在地上帮她把那紧紧卡住脚的新高跟鞋脱下来。她两脚一松,便迅速地往床里一滚,拉过被子蒙头盖上,过了一刻,她从被子里伸出头来问:“我带回来的饭团呢?”
“在这儿!”小娟捧过装了饭团的盆子来。
“你这小精灵,是聪明,是可爱……”她有了笑容,盯着小娟说,“你都吃了吧,挺好的饭团,——我不吃,我很闷。”她又蒙上头,一忽儿又伸出头来说:“牛肉呢?——好,你把炉子生上,要走就走吧,晚上回来的时候,去找小申,请他来吃牛肉,你宝芳姐姐烧的牛肉可好吃呐,叫小彭也来,都是些馋鬼穷鬼。”她看到小娟在吃饭团,又坐了起来,“好吃吗?给我尝一口。”她拉小娟在床边坐下,“别生宝姐姐的气,宝姐姐最疼你了,我把你当亲妹子呢。”当她去咬小娟手中的饭团时,小娟却分下一块递给她,她一边吃一边说:“怕我脏,不叫我咬,你与彭波没有kiss过吗?”
“你胡说!”娟倏地从床边退后几步,把饭团往盆子里一搁,气得嘴唇发抖地说。
“瞧,还发小姐脾气呐……”但她怕闹僵了,今晚谁去请小申呢?小申恐怕也只有小娟才请得来,虽然因此她更加妒而恨,但却不得不转变一点语气。她知道,只要自己一软,小娟就会像小鸟似的又倚到自己身边来,于是推开被子,光了脚下地把小娟拉过来,一边用哄小孩的口吻说:“宝姐是个粗人,缺乏高尚的教养,你可怜她是不是?她不幸的命运,使她精神失常,我的娟妹会原谅她的,原谅不原谅?……”
“你不能再说那样的话……”小娟含泪说。
“我如是个男人也会爱你的。”她说,亲一下小娟的脖子便笑着上床去睡了。
“记好去找小申啊……”当她听见小娟收拾好一切,炉子也生好了,换上鞋预备走的时候,她又从被子里伸出头来说。
林娟虽然很气愤,特别当她说着粗话的时候,恨不得立刻搬出去,永不再见这个人,但确实更多地是可怜她。这个弃妇,盲目地迷恋着申远,对一切人都阿谀,除找她出气外,不敢得罪任何人。她原也是一个大学生,怀着一个女子都有的梦想,在与一位国民党什么委员当秘书的时候给奸骗了,虽然与她结了婚,那人乡下还有一夫人,没有幸福是可想而知的了。终于在不到四年时间又被离弃了,那人把孩子也领走,只扔给她五百元大洋。她现在就靠这一点钱过日子,除了住房吃饭,还要打扮,特别是为了申远,她得多花不少冤枉钱。而申远说过,决不会爱她。这女人真太可怜了。
林娟想去找申远谈谈,也想去找彭波,但他们一定全忙着自己的工作。天气这么好,而且是礼拜,不知不觉地走到《南京日报》门口。
“林娟!”一个清脆的招呼,使她赶紧回过头来,高兴地说:“维娜!”维娜是记者郑大仑的爱宠,现代剧团的演员,因为有着混血儿式的脸型,郑大仑第一次见她便赞为维纳斯,后来她便改名为维娜了,原来的名字就从此不为人知。
“我来找大哥的。”维娜说,“你上编辑部吗?”
郑大仑不在,校对胡胖子却捧出一叠儿报纸来说:“怎么搞的?还有两千份没发出去,现在都十点了!”
“啊,这全是画和照片啊,还有娟的诗呢!”维娜要过一张来翻着,林娟也取过一张来看自己的诗:《七月的夜》竟排在第一条!这是一页星期增刊,是这个礼拜首创的,所以稿件特别整齐,有彭波的三张画、申远一篇游记、副刊编辑刘耿的发刊词,其余就是照片了。翻过来,也有几张照片,配田汉的一篇杂文,把林娟很久以前写的几首旧体诗作了补空,署名“欧尼”,不知哪个给她把“林”用英文字母暂代了。旧诗又用这种洋名,未免不伦不类,但同时发表两篇东西,还是使林娟高兴的。
“叫谁卖去呢?太迟了!”胖子说。
“我们去卖报。”维娜说,“林娟,咱们去卖报!”
“好,真的,——我们可以去卖!”林娟笑着说。
“你们卖的话,全都归你们,卖多少钱都归你们!”
“真的?那好,给我!”维娜抢过那卷报来,“多少钱一份啊?”
“两分。”
她们两人,带着恶作剧的心情,在这样天气,在百无聊赖的心情中,在烦闷而又厌倦一切的年龄,这两个少女,笑着,决定上玄武湖去卖报!
礼拜天的人群,喧嚣着,泛滥着,似乎使玄武湖沸腾了,各式的小伞和初夏的新装,五光十色,争奇斗妍。
“怎样卖报呢?”这难题却使林娟的心沉重起来,再也感不到良辰美景的宜人了。到公园门口后商定,与维娜分头各奔一方,维娜向右边转过去,林娟走左边这条路。这样卖出更为方便些,说不定两人巡回到一处时已经把报纸卖完了。
“要报吗?”林娟终于问一对走着的男女游客,并且一只手挟了大卷的报纸,一只手拿一份单的展示着。“不,不要。”那女的瞥了一眼说。男的好奇地打量她一下,她不觉满面通红,急忙转入一丛树林里,平静了一下情绪,又奔向一个茶亭,对坐在亭侧的一个胖子说:“要报吗?有诗还有画。”那胖子从她手中取过报来,嘴角叼着香烟,慢慢地展开报纸,看看她,又看看报,她局促而惶恐地等着。
“多少钱一份?”
“二分。”
“不要。”胖子把报纸慢慢地还给她,继续打量她,她似乎抢一样地取过报纸,带着要哭的心情,急急转过另一条小径去。
这是怎样恶毒的人呀,他故意慢慢的,他根本就是不想买的,只是开玩笑……
当她看到有两个四十余岁的绅士夫妇,带了三个十岁上下的孩子,在树荫下喝着茶,男的却用眼睛在张望,“他也许正需要一张报。”林娟赶快走过去:“先生,要一张报吗?”
“不要,不要……”
“什么报?”太太问。
“不要,不要……”绅士好像瞧见不祥之物似的一边拒绝一边还转过身去。
“有画,还有照片哪……”太太已从林娟手中夺过一份来看,孩子们也全围过来看画。
“不要,不要。”绅士站起来说,似乎要来推开林娟:“不要买报,——没有零钱。”
“我要看画……”一个孩子说。
“有田汉的文章呢……”太太用四川话说。
“没有零钱,没有零钱……”绅士站到太太身后瞧着报纸说。
“你去换钱。”太太从皮夹取出一张五元纸币,林娟拿着票子跑了一大段路,到茶座房子里的账房那儿:“请兑换一下零钱吧!”
“可以。”账房从眼镜边下边溜了她一眼,接过钱:“哦,这么大票子,换一元的吗?”
“请兑四元一元的,还有一元要铜板。”
“一元的铜板?”
“不,不,对不起,九毛的角子,一毛的铜板。”柜台里的另一个人厉声说:“什么也不买,我们是不兑钱的,太麻烦了,没有这闲工夫!”
那戴眼镜的把票子要退给她了,她很难过,眼泪汪汪的,戴眼镜迟疑了一下,一边叨咕着“真太麻烦了,没有这闲工夫!”一边仍然给她兑了,她捧着钱回来时,太太对她说:“没有什么意思,这报我们不买了。”那十多岁的大孩子用可怜她的眼光扫了林娟一下说:“买了吧,才两分钱。”
“才两分钱,”太太盯着那孩子说,把两分钱放到桌子上,“两分钱也是浪费呀!”太太用四川话说。“我说不买,不买……”绅士的嗓子很高地嚷着,林娟拿了那两分钱,心都抽缩得痛了。
林娟想,既然已开始做的事,一定做到完毕,不管怎样的困难与受屈辱,她仍然坚持做下去,走走,快到公园中心了,将与维娜会合了,数一数卖报的钱是两角四分,其中倒有一角是五个伤兵买的,他们五个人在一处,都是断了腿支着拐棍的,他们未必多么需要看这种报,而且顶多买一份也够了,但他们却每人买了一份,这使林娟十分感动。
有钱的人,为了寻欢作乐,可以一掷千金,即使是那绅士茶桌上的糖果,任取一枚,也绝不止两分钱。但如果买文化,那两分钱也是浪费,真是浪费,因为是既不能吃,也不能玩。
“林娟,娟呀……”维娜远远地奔来,神色紧张。在林娟身边,从一辆急行而止的自行车上跳下一个人来,是满头大汗的胡胖子。
“快给我。”胡胖子一把抢过林娟挟的报纸,骑上车便走,对她说,“维娜告诉你为什么。”
“唉,哈!”维娜拉着林娟的手说:“你卖了多少钱?——”维娜自己从手提袋中掏出一卷毛票来说,“卖了七毛二分!”
“唉,还是演员有办法……”林娟惊讶于她的成绩,一边听维娜说:“这是《星期增刊》,原是随报附送的,刊头上印着‘随报附送’,不知发行上怎么搞的,老胡又发给他们卖,岂不要闹出大笑话来吗?现在只有收回去,再送给各老订户了。”
林娟觉得十分的无聊,两个人坐到垂柳荫下,无目的地望着湖上穿梭似的游舟。
“喂,密司林!”
“维娜,维娜……”
远远的一只小船,努力向她们这边划。已经看清楚了,那高个子,有着洋人似的卷发的是穆亚,戏剧学校的学生,他在招呼维娜。叫密司林的是诗人冯斐,船到近边时看到那用劲一直在划的小伙子却从未见过的。
“上船,上船。”穆亚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那划船的小伙子却轻快地一下子跳上了岸,转身拉住了船头的环,让她们上去。
“上船,上船。”冯斐也笑嘻嘻地说,并问:“就你们两个吗?”
她们两人坐上船,对面是冯斐与穆亚,背后是那个陌生的小伙子,独自划着这一船人。
关于诗人诙谐的谈词,与戏剧家风度翩翩的表现,林娟早就熟悉了,只淡淡地应对着,茫然地瞧着湖上。维娜兴高采烈地在交际,并且描述了她们今天卖报的情节,咯咯咯地笑个不住。冯斐大声说,我要写《两个卖报的姑娘》!
“啊,姑娘,你们卖报啊,却使我受伤……”穆亚模拟着诗人的姿态用诗的调子皱着眉吟道。
“我受伤而又彷徨,彷徨在这玄武湖旁……”林娟接着往下诵,用着当时流行的诗的句法。
“这才是真正的诗人呢,这才是天才,真的,密司林,您虽然在开我的玩笑,但我却真正要拜倒了!”
“拜倒就拜倒,下跪呀!”穆亚按着冯斐的肩推他。这时船正在湖心,剧烈地摇晃起来。
“别那样,当心船要翻了!”维娜回过头去一笑问:“怎么尽让一个人划呀,我划划!”
“哎,还没给你们介绍呢,”穆亚指着小伙子说,“这是我的小弟弟炮兵上尉康迪!”
维娜无论如何要去划船,终于和康迪对换了位置。在大家惊呼着,笑着,说着的中间,康迪总算坐好了,就在林娟的身边。
中午的太阳晒得很,林娟叫维娜向树荫处划去,康迪递过他戴的草帽来。林娟最怕用别人的东西,但更怕为极小的事大费口舌,所以她看也不看康迪,便把草帽戴上。
船在树荫下泊了一阵,冯斐削了一个苹果给林娟,而后大家便弃船登岸了。
虽然他们一再邀请她们去吃饭,但她们自然不去,尤其是林娟。她这半天烦闷极了,她不能从诗人的雅致的谈吐中发现什么趣味,至于穆亚的胡扯,更觉乏味。对于那个康迪,萍水相逢,以后未必还见到,所以她根本正眼也未瞧上一眼。维娜却说得很多,也很愉快,她在卖汽水的亭子边打了一个电话,找到了郑大仑,于是更加高兴了,因为林娟不肯与她同去,两人便在公园门口分手。
林娟在船上便想好了,下午到中央图书馆去,她觉得只有在图书馆中,才有希望来填补心上的空虚,特别是这半天的空虚之感。
她正在看法国小说,这几天是迷上缪塞(法国十九世纪作家诗人——注)了。他那《四夜》组诗,其中不少句子已深深印上她的心田,永不会消失的了。她接着看了《乔治·桑传》。
在下午五点,她到了A公寓。
彭波的门没有锁,人却不在。林娟坐在彭波的矮方凳上,面对的一整幅墙刷成浅红色,上边画了毕加索的《马戏团的踩球的小孩》。桌子是一块大木板架成的,木板上铺了灰色毯子,用一块干净的瓦当笔匝,在瓦凹里大大小小地躺了几支画笔。除了画画的纸、墨、砚台、颜色之外,最夺目的便是一枚人头骨了,白如象牙的人的骷髅骨,放在一个红漆盘上。在这骷髅头上,有半截白蜡,那是没有电的夜里,把它当烛台的。另外便是一张单人棕床,上边也蒙了灰毯子。有一个衣架挂在后窗上,上边挂了一件崭新的十分讲究的黑呢冬大衣。在后窗台上,随便丢着一件蓝布长衫。
床底下有两只半新不旧的皮鞋和一个破皮箱,加上墙角的一扇布屏风,这便是全部屋内的物件了。
“我当是谁?”林娟猛然听到人声,吃了一惊,进来的却是申远。
“我正要找你呢!”
“找我?”
“是的,今天晚上宝姐请客,红烧牛肉……”
“我不去……”
“有红烧牛肉吃还不去?”林娟笑着问,打量着他那一身草绿色西装和紫红的领带。
“吃什么?”彭波进门便问。
“你上哪儿去了,宝姐请你们吃晚饭。”
“有酒吗?”
“有牛肉,也许会有酒的,申远要喝,宝姐就会买……”林娟说,瞧着彭波一身处处沾了黄泥。
“我爬了一天山……”
“哪儿?——你一个人去玩的吗?”
“清凉山,我找申远去,他在家睡觉,天这么好,不玩太可惜,我就自己去胡玩了一天!”林娟想,为什么不找我同去呢?一边嘴里回答他的问话:“我与维娜上玄武湖玩了一趟。”彭波从屏风后边换了衣服出来,他穿了一件黑白格上衣,一件黄咔叽长裤,林娟不觉想道,“唉,你穿了这衣服虽是好看,但我今天正也是穿的黑白格连衣裙,虽然我格子细一些,颜色淡一些,但我们两人岂不表示对服装的趣味同一起来了……”
“走吧,我早饿了,有人请客还不去?”
“不喝酒就无聊了,这个小气鬼,不会预备酒的。”申远迟疑地说。
“咱们要呀,非叫她买酒不可……”
在彭波的一力催促之下,申远随着一同到宝芳家去。虽然他很不愿意,特别在昨夜的事情之后,他一想及便心中发呕似的不好受,但他知道吃一顿好菜好饭不容易,可能还有酒,同时,也冷眼看看这种女人做了坏事之后的表情。
南京小市民的平房,做饭便在天井里放个煤球炉子。他们三人一走进大门便闻到牛肉的香味了,接着便是宝芳娇着细嗓迎上来,身上带着刺鼻香水精味儿。
在灯光下,宝芳显得年轻些,换了一件半旧的浅绿色绸旗袍,腰上系了一条雪白的有木耳边的小围裙,她正在忙着弄菜呢!
“宝姐,小申要喝酒呐。”彭波说。
“小彭,我知道是你自己要喝,却拿别人出面……”
“你问问……”宝芳向申远瞅了一眼,笑着叫林娟去买一瓶绍兴来。
一瓶绍兴有一斤半,除了林娟一口不喝外,他们三个人全用茶杯喝。“一瓶太少了……”申远自言自语。
“那就再买一瓶,——小娟,再去买一瓶酒。”宝芳脸上红扑扑地叫。
第二瓶又喝光了,申远从自己口袋里扯出一张票子来:“请你再给买一瓶。”
“喝得太多了吧?”林娟看着他们已然要醉的脸说,但宝芳竟叫起来:“叫你买就去买,小彭还不是你的丈夫呢,你还管不着……”
“我去买,”彭波拿过申远的票子站起来说,“我去买好了。”他便步履不稳地走了出去,都有醉态了。宝芳眼中射出淫邪的光,睨视着申远笑嘻嘻地说:“怎么样,你更爱喝酒是不是?”于是咯咯地矫情地怪声笑起来,并且用穿了高跟鞋的脚,去碰申远的腿。林娟转身走了出去,房门外的过道上没有灯,但仍然可以看到彭波抱了酒回来了。是有点醉了,他竟没有看到林娟,步履不稳地但却很快地向房里走去。
“两瓶?”是宝芳的怪嗓子。
“今天过过瘾吧……”彭波说。
“好……”申远拍着椅子背高兴地喝彩。
林娟在过道边的一只小凳上坐下,“这干什么?”她想,平日彭波总是理智清明的,他画得多么好,尤其是他对林娟关于人生的一切疑问,都答复得那么深刻透彻,他解剖所遇到的一切人与事,都是深刻而准确,为什么他却在这儿酗酒呢?申远简单,宝芳是个歇斯底里……
于是林娟跑进去,揽住最后一瓶说:
“别喝了,你们都醉了……”
“哈哈哈哈哈——”申远笑着向彭波点头。
“咯咯咯咯咯——”宝芳一边笑一边指着彭波说:
“可怜,这一下不敢喝了。”
[1] 作于1950年代,未曾发表,手稿无题,篇名为编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