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牙形的篾刀
老屋门壁的木栏上,插着一把把篾刀。祖辈、父辈的离去和现代替用品的时尚,我家祖祖辈辈做箩织篮编簸箕的营生,退出了舞台,这些锈蚀的篾刀,静谧地肃立,寂寞地回忆当年的劳顿与繁华。
最左边的那把,是祖母生前的所爱。
农闲时的篾业,在一个家庭,自然形成分工,一根根粗壮的毛竹、颀长的麦竹、坚硬的石竹,破开成篾青、篾白,由男子担当,我爹是主角,长大后我也成了主角;祖母做的是细活,将篾青、篾白划成篾丝。所有的箩筐、提篮、簸箕,都是篾丝的合唱。祖母坐在木椅上,青布围裙束在腰间,卷起衣袖,右手持刀,左手把篾,竖立的篾刀对准篾梢,扑的一声,轻轻地切入,篾丝便悠荡在她的指间,声响沙沙,如蚕食桑,淡淡的竹香弥漫屋宇,又散发天井,与阳光月色交融。
那个时候,我们放学回家,先要完成一日编筐的任务。几个小孩坐在门里门外,抽摔祖母划成的篾丝,在灵巧的小手上翻动,细细的篾丝编织在箩经上,也编织我们孩时的苦楚与梦想。把着一条条柔软的篾丝,如同把捋祖母缕缕的青丝白发,感受温存,感受乳汁般的气息。篾刺常常扎入弱嫩的小手,祖母总是耐心地叫过去,眯着眼,左手捏住我的指头,让带刺部位凸现,右手长长的指甲夹准刺头,嗖地拔出。祖母的长指甲是不是特意留着夹刺的?有时刺头极短,只能用针。她教我逆向挑刺。这种挑法,刺自然往外走。挑出血,她说嘬几口,皮肉不烂。后来我想,在她九十七年的生涯中,肯定遭遇过无数这样那样的刺,甚至比我想象的还要深切与疼痛,她一定是镇静面对,在自嘬自疗中安然度过。
我曾专注地观赏老人家的划篾,那是她八十有几的时候,我从外地回来探亲。看她仍如往日那样安详地坐在木椅上,那把篾刀,依然锃亮,腰直直的,目光注视篾丝的粗细。这时,我突然发现,那把厚实气旺的篾刀,在钢与竹的对峙与较量中,消磨成月牙,锋利的刃口历经反复无穷的交割而钝化,祖母也在漫长的相持与磨损间苍老。弄堂风徐徐地撩动她稀疏的发梢,轻轻地扬起,缓缓地回落。脸上白白净净,皱纹却爬上额头,书写命运的沧桑。祖母确实老了,可她好像并不在乎,在乎的是一种心境。手中的活计还是稔熟、流畅,篾丝柔若溪水,绵延不绝,起伏着神韵。她把住的是匀称,也把住了生命的节奏。祖母的一生,是与篾丝融合在一起的。她就是篾丝,编织生活,编织希望。
对于一个人口多劳力缺的家庭,我爹的权威至高无上。他脾气发作时,瞪着牛眼,孩儿见了胆战。他从不打人,可那几声吼,那牛眼里射出的光,像枪刺袭来,足令我们小字辈退避反省。每每这种情形发生后的夜晚,祖母就会轻声静气地对他说:“你今日的脾气该不该?可以好好说的话,要那么粗蛮吗?”我爹对我说:“你祖母总是在事后我消了气的辰光劝导我,我佩服!”
爹劝祖母,做到八十岁该歇了。她答应。可操惯了篾刀的她,八十好几也没歇手,说,这把老骨头,活着总不能白食。我爹路过宗祠门口,人家说:“本燮,你是个不孝的儿孙,老娘八十多岁还要为你们拼命。”我爹将这话传给祖母,祖母笑笑,慢慢吐口:“好吧,收山!”从此,她拿捏了一生的篾刀,插入刀栏。有时,她走过去拔出,削几根竹梢,难弃难舍的心绪油然表露。在她眼里,这把月牙形的篾刀,是生命的象征,不该歇息,它的心律还在跳动。
如今,时光留给这把篾刀的是斑斑锈迹,刀面与刀把的色泽,越来越近似了,汗渍与温热浸润的一切,已成梦影。我们走进老屋,时而抽出,端详间,许多意象浮现,又茫然而惆怅得难以说出来。
2015年5月7日于白云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