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母亲

我的父亲母亲

父亲八十有二,我坐在他的身旁,两把竹椅距不盈尺,靠在高高的白墙下,阳光照在身上,鲜亮,温暖。几十年在外的我,数千里风雨归来,挨在他身边说说话,觉得比太阳还要温热。尤其是母亲过辈后,每回踏上归途,都是心如箭,故乡的老屋,母亲坟前的青草,父亲爬满皱纹的容颜,不断地闪现在脑际,沉沉的铁路格外漫长,又格外的轻松、快活。这次回家,父亲有一搭没一搭地与我闲聊,其实是心灵的沟通与慰藉。

父亲的话,节奏缓慢,宛如屋旁石台上那几盆盛开的秋菊,散发着悠悠的郁香;又似地面草丛上白蒙蒙的早霜,吐露几分淡淡的忧伤。父亲说到母亲。他说,你妈劳碌一生。她先是到土根爷爷家的。我愣了一会。从小我就听他们说,母亲是十三岁到我家的,土根爷爷是隔壁邻居,怎么会先到他们家呢?茫然之时,父亲像春蚕吐丝般地娓娓道来。土根爷爷家有个大儿子,你妈是他们的童养媳。后来儿子不在了,土根爷爷和同年嬷(与我奶奶同庚,故乡这样俗称)就对你嬷说,这孩子真好,这么多年你们都看到了,跟本燮同年,就给本燮吧!土根爷爷家有几间新盖的二层木结构屋,家境比我们好。也就是那年,你爷爷不幸走了,你嬷带着五个子女,我最大,十三岁。你嬷对我说,好像征求意见,我们就答应了。从那,你妈进了我们的家门。

父亲的语气闪动着黯淡的色泽,又包含某些辛酸与希冀。在他那把年岁的经历中,千山万水都过来了,已经是淡定叙述春秋的辰光,可我觉得震惊,如一块石头掉落平静的潭面,掀起层层涟漪。我们这帮子女,好几位已是年过半百的人,为什么两家对此都是缄口不语。我只知土根爷爷家人对我们像自家亲人一样和善,体贴入微。听母亲说,我出生时,同年嬷帮忙接生,看到两腿间蚕蛹般的小东西时,还没聆听到我的第一声啼哭,就高兴地报喜说是男孩。土根爷爷的二儿子,跑东跑西,挖生姜,买红糖,如他自家的事。这份情,这份爱,我母亲颇有体觉,心知肚明。可,几十年来,我们七个子女哪里晓得其中还隐藏着这个秘密呢!

母亲生下九个孩子,养起七个。我们小时,只知道割草,砍柴,放牛,读书,漫天飞雪的冬天穿一条单裤也没觉得冷。现在想起来,那时,我们都是被母亲他们的一腔热爱笼罩着,任何时候都是暖烘烘的。山区的小村,没有多少田地,主要凭依满山的翠竹在山民灵巧的手指间流淌出细柔篾丝,编织成农家挑稻谷用的箩筐,担到集市出售,籴回粮米。在我的记忆里,祖母、父母亲从清早醒来,除弄饭下地干活外,其他时间都在破竹、划篾、盘箩、挑担中度过。有一日,全家将箩筐全部盘好已是深夜,母亲举着竹白燃起的火把照明,父亲将十二双箩筐连接捆绑成担,又把另外四双捆绑成担。鸡叫头遍,母亲起身做饭,我和父亲吃完早饭,系好草鞋上路。那时,我的个头还没有父亲手中的担柱高,父亲要我走在前面。他说,路由他指,快慢由我掌握。我们翻过一个个山岭,走了三十六里路到达邻县东阳县城时,那里的人们正站在门口端着碗吃早饭。父亲带我将十六双箩筐卖给一家供销社,再到市场上买了几十斤米和一些家杂就往回返,父亲挑着,我只背着一副空扁担。进家门时已过晌午。母亲听到外面动静,早就迎出来,接过父亲肩头的担子。“吃力了,坐下歇会儿!”她一面嘱咐,一面去端洗脚木盆,从两口锅间的铜罐里舀出热水,倒到脚盆里还用手试试烫不烫。我和父亲脱下草鞋,赤脚往里伸,一股热腾腾的水汽冲上来。父亲将脚放入盆时,宽心地吐了口气:“真舒服!”我将脚尖探入水,不禁叫了声:“太烫!”父亲的脚皮厚实,生活将它磨砺得冷热都能应付了。这时,我听到母亲亲切的声音:“要不要加点凉水?”我巴不得母亲立即舀一瓢来冲冲,父亲却说:“不要加,你慢慢试试,一会儿就行了。”母亲温暖的眼神注视着我的这双小脚一点点地探向热水,当我将双脚都浸入木盆时,她开心地说:“泡泡,解乏!”我对着母亲慈爱的笑容,有些俏皮地说:“不吃力,下回再去!”

正当我们泡得热乎乎,身上好似些许冒汗的时候,母亲将热气腾腾的饭菜端上八仙桌。一家大小围着桌子呼噜呼噜地喝着青菜豆腐羹,那味道比吃什么都要香甜。我边吃边给大家重叙父亲讲述的过去在这条弯弯山道上走夜路遇见狼的故事,狼在草丛中幽幽地闪着蓝光的眼睛和它那悠长地呼啸,在我幼小的心灵中留下了深刻的烙印。母亲说:“待你长大了,单个走夜路就不怕了。你胆大地往前走,一两只狼不敢近身。当它呼到狼群,你已经过冈了。”母亲好像遇见过狼,说得这么有感觉有体会。我对母亲的这句话,印象特别深刻。在以后的几十年颠簸生涯中,虽然没有碰到过真狼,但这种相似的境遇,时有横来,幽幽的目光和那贪婪的吞食生灵的疯热欲望,令我有所后怕,却没有阻住我的脚步。

现实生活,电视屏幕,书籍杂志,到处泛用“爱情”,或以此作为作料,挥霍,调侃,“爱情”两字已经变得那样浅薄、那样随意的时候,我该怎样理解母亲的爱情?

祖母九十七岁无疾而终。提起我的祖母,村头巷尾的山民无不赞许:“有个好媳妇!”孝顺是母亲长年持守的美德。在她的感召和影响下,我们这群子女对老祖母敬重有加。出门、回来首先向她打招呼,有时候我们也故意与她兜圈子说事,逗得她咯咯地笑,满嘴没一颗残牙了。自我记事起,全家老少的衣服,不论春夏秋冬,都是母亲端到溪滩边洗。后来我想,她为什么会得类风湿关节炎呢?也许是月子里冷水洗衣服落下的。山区的严冬,滴水成冰,母亲照样要到冰冷的溪水中洗衣刷筐,有几年我的手指冻得像胡萝卜一样,母亲的十个手指会冻得怎样?我从来没去关心过。我们只像接受阳光那样接受母亲的关爱,却从没体谅母亲的内心感受与苦痛。探亲回家,我看到母亲的手关节变形,起卧行走有强烈的痛苦感时,才决意带她到北京看病。母亲却说,在这里都看了,到北京不连累你吗?我说,那里的医疗条件好些,你不要操心。那时,我从部队基层调京不久,虽然好多事不熟,但知道有个政策规定,军人的父母看病住部队医院只收半价,这对于我们这个家庭,是莫大的支持。那个年代,“二十三级万岁!”只长胡子,不长工资。我是单身,对于母亲的治病,我肯定能承受,也应该承受。母亲到京第二天就住进医院。她躺在洁白的病床上,开口头一句话说的是我,“都三十一岁了,在村里早有孩子了,你还不要老婆!”对着母亲的几缕愁容,我宽慰她:“你放心,机关干部结婚都晚!”母亲无奈地摇摇头。她心里装的尽是我们这几个孩子啊!几年后,我带着妻子女儿回家探亲,母亲拉着小孙女的手,用她那不知编了多少双结实箩筐、做了多少顿可口饭菜、洗了多少件老少衣衫的手,轻轻抚摸着,抚摸着,孙女幼小的面容映在她混沌而又明亮的瞳仁上,闪着晶晶的亮光。那次回家,我们在老屋的台门口照全家福。台门上方“奠厥居”三个楷书额字与旁边窗台上方的墨兰,虽然是清末留下的印记,现在看上去,仍是沉稳雄健,散发着郁馥。我们以这作为背景,母亲和父亲分坐在祖母两边,七个子女有的已经成家,有儿有女,有的刚刚走上工作岗位,大家或坐或站,开心地靠在他们身边。母亲长期服用含有激素的药物,面部有些虚胖,心里像家养蜜蜂酿的蜜,稠稠的香甜。

什么是爱?什么是情?父亲八十二岁给我讲述母亲身世,我的感觉是他向我述说心中积郁已久的一种念记。这种切入骨髓、注进血液的七十年的厮守,用一般言语是难以表述的,可父亲就以这样的方式将他们深藏的这个秘密告诉他的长子。当我将父亲的话转告弟弟妹妹,大家无不惊愕,同时更为深刻地理解和爱怜我们的母亲,可是这份迟到的爱,已经没法向她老人家传递。当母亲活着的时候,当母亲为子女想着、做着一件件我们不以为然的事的时候,我们有几回回转过身去问问她的感受和体悟她的心境呢?母亲千回百回地拥抱我们,亲吻我们,当我们长大成人,走向社会,是否回过头去,真诚地拥抱过为我们思量一辈子、辛劳一生的母亲呢?写到这里,我潸然泪下。我是个不孝的子孙!

父亲八十四岁回归自然。我们将他送到故乡的大雾山脚,送到爱他恋他的母亲身边。两边的山岭长满挺拔、茂密的青松,正中的一脉山岭徐徐下来,它的尽头是我父母的坟墓。两条涓涓清流如两条碧绿的游龙,从坟头两侧汇入波光粼粼的山塘。每当我回归故里,总要走上山去,恭敬地立在父母坟前,合掌闭目,磕头祈祷。潺潺的流水,沙沙的松涛,绽放的鲜花,悠然飘升的山岚,婉转飞翔的百鸟,都是他们亲切、亲近的回应。这个时候,母亲终于可以依偎在她丈夫的身旁,静静地歇息了。可我是凡人,我又在他们面前,祈求子孙的平安,仿佛他们的爱与情,永远没有尽头。

2014年4月13日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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