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生命的诞生

一个生命的诞生

1964年下半年的一天,我母亲挺着蜘蛛那样鼓鼓的大肚,还蹲坐在地上打箩底。我们九口之家,仅父亲一个整劳力,在靠挣工分过日子的岁月里,生活有多艰难,可想而知。年近七十的祖母和放学回家的孩子,都得划篾、编箩,每天几乎做到深夜。箩筐自产自销,在市场上换回粮食,挣的钱又可交我们的学费。

母亲,从早到夜忙个不停。她坐在地上,腰已弯不下去,仍使劲地伸出手,将一片片篾用手指扣紧,没法子了,就用一块尺子样的硬竹片,对准编上的篾,用刀背在上面敲敲。随着一声声的敲击,刚刚编进的篾由弯变直,严丝合缝,好像紧密得水都渗不下去。

我坐在门口长廊,碗口粗的毛竹置在腰间的青布围裙上,用锃亮的篾刀对准它的梢头,哐哐地从梢破到根,再破成条,剃下蔑青,划成丝丝长长的细条,供弟弟妹妹们编织母亲打好的箩底上面的箩面,即箩筐。母亲拖着那圆鼓鼓的肚子打箩底,实在太费劲了,我就说:“妈,歇会!”她说:“没关系!”过了一会,我回头见母亲从地上慢慢撑起来,拳头往后腰轻轻地捶了几下,脸上呈现痛苦的神情。

母亲从来不叫苦。

她是童养媳,十三岁到我家,没读过一天书,只是默默地不知疲倦地干活,我们兄弟姐妹已有六个,她忙不过来,手脚麻利,活就有些粗糙了。那时没有计划生育,生多少顺其自然。

母亲感觉到一个新的生命将要降临,吩咐我:“锅里水烧起来,我好像要生了!”

那天,祖母不在家,父亲到生产队干活去了,姐姐和弟妹们也不知做啥,我已经记不得了。我是母亲这帮子女中的老二,能干点家活。我顾不得看看母亲的表情,问问母亲的感觉,只是噌地从竹凳旁站起,拍拍手上的篾屑,就跑到灶间取柴点火,送进灶膛,火苗旺旺地燃烧起来,烧得我心里也旺旺的,我很兴奋,又要增添弟弟或妹妹了。

那时,我不知道体谅父母。

“蜡烛拿出来插好!”母亲说,“慢点,来得及。”

母亲要生了,还在宽慰我。我还是赶紧将红蜡烛插在烛台上,又从灶膛边的小孔里取出温热的火柴盒,放置在烛台边。

婴儿躁动于母腹之中的感觉,只有做过母亲的人才有体味。那时我母亲肯定没有多想别的,只是想尽母亲的一份责任,平安生下已经怀胎十月的孩子。

母亲真的很快就要生了。她不像平时那样行走,而是扶着木板墙,慢慢地挪到灶间来。灶间的窗户小,多年的烟熏,显得比另间屋暗得多。两栏猪听到我在烧火和我母亲嚓嚓的拖鞋声,也都嗯嗯地叫唤起来,尤其是那头母猪,叫得格外的响,前爪还扒到横栏上来,抬着硕大的头,使劲呼唤,好像是要我们给它喂食,又好像是要我们给予它这位母亲特别的照应。

我仍坐在楼梯下的灶膛边,一把一把地往里添柴。火苗噼噼啪啪地跳跃,声如鞭炮,又似在跳欢乐的舞蹈。熊熊的火光照得我和半壁屋宇红彤彤的。

“稻草垫块起来。”母亲的声音轻轻地传过来。

“好!”我满口答应,跑到门口,将一捆太阳晒得暖烘烘的干稻草抱回,平铺在灶旁,用两只拿过篾刀的手呯呯地拍了拍,我担心母亲坐上去疼。

母亲看着我,语气平和地说:“好啦!”

那时虽是秋日,天还暖和。母亲穿两件上衣,着一条宽松的青色长单裤。她让我扶着,慢慢地蹲下去。我两手紧紧地拽着她的胳膊,我觉得母亲很沉,两腿都使上劲了。母亲的屁股接近草堆时,一下松弛了,呯的一声落下去。她坐在稻草上,深深地喘了口气。稻草散发着浓浓的太阳味,与母亲身上的奶香味、稻谷的清新气息,混杂着飘逸上来。

母亲要生了,我觉得很神圣。她松开我的手:“那把剪刀拿出来,蜡烛点上。”

这时,一锅清水热气腾腾,灶膛里的火渐渐暗淡下来,房屋又恢复了原来的静寂,烛光却像一面飘动的旗帜,在暗淡的灶屋里轻轻摇曳,又如一团鲜红的血在热烈地燃烧。

我搬来木桶,按母亲的要求,用开水烫烫,荡荡,再盛上半桶,让它慢慢地凉着。

什么也不懂,只听候母亲的叮嘱。可我能干我母亲嘱咐的一切。

母亲安详地坐在稻草上,我取了小凳,坐在她身旁。母亲没有正视我,两手轻轻地拍拍圆鼓的肚子,好像自言自语,又好像是对着我说:“在踢呢!小脚在踢呢!”

是喜悦,还是期待?我说不清楚。只见母亲肚子上的青布衣衫一动一动的,我不知道母亲生产时会有多大的痛苦,我只知道我是母亲的唯一帮手。母亲平平静静的,好像我在她的身边,什么都行。

鲜红的烛光照在母亲安详慈爱的脸上,显得比平常红润了许多。过了一会,母亲闭了一下那双让我亲近、让我温暖的大眼,接着就紧紧闭着,嘴唇也紧紧地抿在一起。母亲真的要生了!我下意识地将手伸过去,母亲紧紧地捏住我,刹那间,我感觉到了母亲的力量,这是我长到十五岁,从未感受到过的一种力量,这力量越来越大,越来越坚强,我幼小的心灵仿佛被她那只坚强的手揪住似的,揪得牢牢得难分难解……

突然间,我听到一个什么声音,母亲那只钢钳般的手一下松开了。这时我发现,母亲额头上闪烁着无数晶亮的汗珠,红闪闪地辉耀着灿烂;这时我发现,母亲蜘蛛般圆润凸现的青衫衣,已经垂落下来,显得苗条、清秀了许多。

我意识到,母亲已经生了,一个新的生命就降临在她的裤裆里。

“剪刀拿来!”母亲不容置疑地说。

我递过剪刀,母亲唰唰地剪开青布长裤,又递回我:“蜡烛上烤烤!”

剪刀在火红炽热的烛光上反复烤着,听到母亲说好了才递过去。母亲从容地从裤裆里一手掏出什么,一手咔嚓地剪了下去,紧接着她利索地做了一个动作。后来我才知道,那剪的是脐带。咔嚓一声,我的小妹妹从此离开了母体。但在我的心目中,我们与母亲是永远连接着的,这根脐带从未剪断过。

就在稻草堆上,母亲抱着身上掉下来的这团肉,在木桶里清洗。声声幼稚清亮的啼哭,飞扬在血红的灶屋里,与猪栏里那头母猪和其他肉猪的叫唤声,热烈地交织在一起。

邻里的奶奶、婶婶闻得婴儿的啼哭声,匆匆地跑过来,看到这情景,无不责怪:“怎么不叫一声?!”

母亲淡淡地,又如感激:“你们都忙!”

奶奶、婶婶们七手八脚地帮助,我这个十五岁的儿子就靠边立着,不知干什么才好,只是他们叫我楼上楼下跑脚取衣服时,才像只兔子,连蹦带跳,觉得无比的轻松快活。

那时,我不懂得父母的艰辛。

母亲从没对子女说过一句孕育、养育的辛劳与苦痛,唯有的是微笑,和默默不停地做家务,编箩底,下地割麦子,收稻谷,如同她从容地一声不哼地坐在稻草上生下我的小妹……

后来,我们七个兄弟姐妹在乡邻中算是混得比较出色的了,可在一字不识的母亲面前,我们算什么呢?母亲终身守候在家乡的那方土地上,守候在那间被炊烟熏得暗淡了的灶屋里,可她守住的是我们奔走在天涯的子孙的心灵与精魂。

如今,生我、养我、爱我的母亲已经远去,珍藏着的只有无尽的思念了。

2010年11月13日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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