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小

发小

真正的青梅竹马

我站在保险公司的大堂里等S。

四周影影绰绰。并没有什么人走动,可能是那些暗色的玻璃给我这种感觉。如今我已经想不起那些玻璃都镶在哪里,墙面?屋顶?或是顶天立地的方柱上?——也许,根本就没有什么玻璃,是那个大厅的装饰风格,那种现代的冷调的华丽,给我这种错觉。

我站在那里等S,看到一个瘦到古怪的人被走廊上的风带过来,我在心里嘀咕,好吧,就算有几年没见面了,你也不至于长成这样吧?

那个人走到近前,又走远,我刚看清楚他不是S,S已出现在他背后的电梯口。和刚才那个人完全是两个路子。S比以前胖了一点儿,以前他太瘦,胖出的这一点倒是恰到好处。从小到大他都是典型的豆芽菜身材,极细高的身体上,一个大脑袋晃晃悠悠,眼镜片也晃晃悠悠,亮闪闪的,像漫画书里的人物。而现在,不再那么瘦的他,看上去稳当了很多,加上一身深色西装,倒与周围这烟灰水晶般的世界很合拍。

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说起刚才看到的那个人,说着就呵呵地笑了。S突然说,你还像过去那样,在不太熟的环境里就会很紧张。

明察秋毫的人真讨厌,你指明这一点,只会让我更紧张啊。但我总是不能够适时地表达自己的想法,这次也不例外,我干巴巴地笑了一下,说,没事儿,过一会儿就好了。

这是下午四点钟,天色还早,我们望着外面,茫然不知所往。我说,你们公司没有那种会客室吗?S犹豫地说,有倒是有,但条件很差,主要是给大家抽烟的,还有,就是接待一些客户……我说,没关系,就去那里吧。

会客室就在一楼,确切地说,在一楼的某个角落里。需要从一个柱子旁边侧身而入。里面是水泥地,人造革沙发狰狞地露出海绵,黑色长桌上油漆掉了一块又一块,有一种恶意的简陋粗糙,跟我们刚刚穿过的大堂如同两个世界。

S说,我们的客户,上门多半是吵架的……我立即明白了,这简陋是故意的,是一个下马威,刻意的怠慢,杀一杀前来维权的客户的威风。

按照我习惯的客气礼貌,我依然想说还行,只是随即进来两个西装男子,一边抽烟,一边打量颇为局促的我们。这一幕倒是更像《志明与春娇》的开头,漂泊在城市里的男女,随机性地相识。被这样打量着,还能说些什么呢?S说,我们走吧。

然后我就和S走在京城宽阔的马路上了。这是九月天,天空又蓝又高,人很少的街也像明信片。S指给我看:那里就是秀水街,我爸上次来北京,还特地去那儿,虽然很失望,但还是拍了张照片。这个细节让我们俩都笑了,我能想象他爸在秀水街留影的样子,发小就是这点好,很多事情不用讲得太清楚就能明白。

正义者联盟

一九八○年我家搬到了报社大院,那个大院状若牛胃,入口很窄,里面却很宽敞,主体是几排红砖灰瓦的迷你四合院,一条栽满梧桐树的深巷,是出入必经之路。我家在某个迷你四合院里,S的家,在那条巷子边上。

是真正的青梅竹马,一道上学放学,从那个巷子里走出去,过一个路口,进入另一个巷子,我们就读的“红旗小学”,就在那个巷子里。

我必须和S一道去上学,倒不是情深意笃,而是在第二个巷子里,出没着一个传说中的“挖心老头”。他总是向我们靠近,口中念念有词,极其恐怖。我爸曾经问过他,为什么老吓唬小孩?他说,他只是喜欢逗孩子而已。我没有因此释然,一定要和S一道上学,如果某天,S先走了,我宁可冒着挨一顿打的风险旷课,也没有勇气独自上学。

很多年后,我看到那时的S照片,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虽然腿显得过长过细,他自己嘲笑说像是小儿麻痹症,但确实是个很可爱的小男孩,谁也料不到他后来会长得那样——充满魏晋风度。

记得我总是去他家,他爸有很多藏书,有些锁在玻璃柜里,我们趴在柜门外看那些书脊。有本书脊写着《西×记》,我们俩都猜是《西游记》,当时《西游记》正在热播,我俩百爪挠心地想把那本书取出来,却无计可施。等再大一点儿时,才知道那是《西厢记》。

我记得他和我弟弟打架,我弟弟去找他妈告状,他妈喊他回家,他不理睬,他妈拾起个小石头丢过去,砸中了他的后脑勺,鲜血淋漓,他捂着后脑勺,头也不回地朝前走,丢给他妈一句话:“让××当你儿子吧!”

我甚至记得一年级下学期,学校里体检,量身高,我一米二四,他一米三一,他那时就已经具有豆芽菜的雏形。

他是班里最调皮的男生,但班主任喜欢他。他和班主任的侄女同桌,那女孩子古灵精怪,有次上课时,把裤腰扒下来,笑嘻嘻地示众,大家都做惊骇状,他和那女孩“沆瀣一气”,鄙视众人这惊骇里的矫情:里面又不是没有衬裤。

他不喜欢我。因为我也是个矫情的人,也许比其他人更矫情。我那时害怕“打仗电影”的配乐,它让我想起电影里血肉横飞的场景——我总是不能当电影上的事是假的,直到现在还是这样。他便在课间大声地模仿那音乐,我捂住耳朵,那声音仍然在,带着整个世界的重量压下来,我无处可逃。

喜欢他的班主任不喜欢我,五年级结束的那个暑假,我休学了,等我重新回到学校,他已经升入初中,班上唯一一个考上省重点中学的。之前他的成绩并不很好,看来班主任赏识他,真的是独具慧眼。

他从那个闪闪发光的学校回来看我,依旧带着嘲讽的笑容。不过也没什么好嘲笑的,这时的他,也不算一个好学生,否则就不会在上课时间溜出校门,做这种无厘头的探访——两家离得那么近,何至于?

也许是分别了快一年,他对我的态度比过去好,有些晚上他会到我家来,跟我说他现在组织了一个正义者联盟,专门揍小痞子。

他的正义感在不久前被严重激发,那天他骑着自行车行驶在环城路上,风光正好,气候适宜,眼前偶尔有个把美女飘过,他的心情很悠扬。突然,几个年轻人逼停了他,抢走了他的自行车,他们要去追被他们吓跑的那个女孩,怪不得他刚才看到一个女孩把自行车蹬得飞快。

好汉不吃眼前亏,S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自行车被抢走,不愿猜想那个女孩会遭遇到什么,他的内心充满屈辱,最后正义的念头拯救了他,他要成立一个“正义者联盟”!

那个联盟都由哪些人构成?他是怎样找到自己的同道的,他们会飞檐走壁吗?他们又是在哪里出没?在哪里守候自己的猎物?每一次都能赢吗?会被人复仇吗?许多年之后,他们在我的想象中俨然如一群蝙蝠侠,是我的一无所知造成了我这不靠谱的想象。

其实S和他的联盟,并不特别另类,那时候的校园里,有多少男生集结成共进退的群体,呼啸着从女孩子的视野前掠过。他们的战绩不时传来,男女生之间的隔阂,使那战绩像在远方战场上那么远。也许在男孩子身上,还遗存兽类的好战,互相撕咬,能够引出他们天性里的快感,即便如此,我也相信,S和他所在的联盟,真的是为正义而战。

初二那年,我偶尔说起某个同学欺负我,他把对方拦在放学的路上,噼里啪啦地把人家暴揍一顿,然后,迅疾如电地消失。对方以为我有黑社会背景。

中考失败对他变得理所当然,他被那个“省重点”刷出来,但还是考上了市重点中学,后来我也进入那个学校,与他倒不怎么来往了。只是有一回,他来约我骑自行车去十五公里之外的地方,说要锻炼耐力,我当时没觉得有锻炼耐力的必要,自然拒绝了。他走了之后,我妈正色对我说:“你是个大女孩了,不能老跟男孩一道疯玩。”我妈罕有那样严肃,所以我印象非常深刻。

他一定要说再见

高中毕业,他考上了省城的某个大专。

他经常回到小城,对我们用“野鸡学校”形容那所大专,说得一团糟。似乎,他因此有了更多的时间和理由打架。他妈老是跟我妈抱怨,说每个月给他八百块钱生活费依旧不够,因为他老把人打伤,需要携带礼物去赔礼道歉。他自己倒是从未受过重伤,我隔壁的另外一位发小因此感叹他是福将。

这样的生活当然不好,但很奇怪的,却比那些规整光鲜的大学生活更能引起我的兴趣。我想象他的校园,应该是陈旧简陋的,正午时分就会浮动着些不分明的雾霭,看上去很颓的年轻人走在小路上,上课、下课、打水、吃饭、看电影,以及,默默地绝望。打架是绝望,恋爱是绝望,不动声色也是绝望,那时我还没看到“残酷青春”这个词,我已经感觉到了那种绝望后的残酷。

许多年之后,我也来到省城,去一所不入流的学校办事,从我穿过校园门口那条乱糟糟的小吃街起,心中就莫名兴奋。这不是S读的那所学校,但它将我当年的想象落到实处,我看着校园里走来走去的男孩,每一个都像S,又都不像。那所大专虽然收藏了S的青春,却也不过是他暂时的寄寓之所。

从那所大专毕业,S依旧很颓,他父亲把他弄进了某机关,那会儿大学还没有扩招,大专学历还略有含金量,当公务员也还不需要艰苦卓绝的考试,他很容易地,就在小城的那个机关里,混成了一个公务员。

可是,像他这样的人,怎么能够做一个快乐知足上进的公务员呢?起码,我看到的他,那么分裂。

有时,他看上去特别好,到我家来——我们都从报社大院搬走了,但又都搬进了市委大院——跟我谈谈最近读的书。他从来都是特别爱看书的人,我觉得这和他爸喜欢藏书有关。虽然他说他爸藏书已成癖,比如说,一个英文字母不识,却藏了六本英语词典。但从他一直酷爱读书看,花钱买这六大本英语词典是值得的,怎么着都有点儿潜移默化的效果吧?

他跟我说他近期在读的书,也说《读书》杂志,他特别喜欢上面的理论文章,对每个作者都如数家珍。他也说起他的梦想,就是有个小房子,有个特别好的洗衣机,有个很好的妻子,然后,他就可以心无挂碍地读书了。

有时,聊得太高兴,他一跃坐到书桌上,好多次,我看着他坐在那里,高谈阔论,身后是窗户上的纱帘,纱帘透出特别安静的夜色。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总有一天,我会回忆起这个场景,总有一天,在我们过上不同于现在的生活之后,我会回忆起来。

但这场景经常被一声警告打断,我爸在门外,狠狠地敲几下门,大声道:都几点了?可让别人睡觉了?S灰溜溜地从桌子上下来,听着我爸的脚步声远了,再灰溜溜地打开门,离去。

我爸可能是怕我和S谈恋爱吧。怎样才能让他知道,我和S绝无恋爱的可能。太熟了,熟到默契无间,熟到彼此无感。有一次,S对我说,以前我从来不知道你是个美女,谁谁跟我说,你是个美女,我才恍然大悟,原来你是个美女啊!(也许您的本意是,您本来都没想到我是个女的。)

他还毒舌,我跟他表达个什么意思,他看着我说:“其实你是……”一针见血,不留余地,我张大嘴,无奈地笑着承认了。我乐于被人戳穿,指出我不愿意对自己承认的意念,可是,彼此这样犀利,哪有培养爱情的余地?

我没法跟我爸说清楚这些,跟S高谈阔论时,总是又愉快又紧张,一边聊着《百年孤独》,一边侧耳倾听我爸的脚步,大人真是讨厌啊!但不管怎样,我挺喜欢那个时候的S,这也许是我有时愿意忍受另外一个不那么可爱的S的原因。

我不喜欢出现在人群中的S,那时的他,夸张张扬,有时一声怪叫,有时一连串怪笑,喝多的时候会大哭,放在《世说新语》里可成轶事,那谁谁不就是动辄痛哭而返吗?可是,如果不是纸上人,是可以肉眼看到的真人,那么近地面对这魏晋风度,实在让人无所适从啊!

我们那些共同的朋友,看不惯他的放浪形骸,背后里说,知道他不痛快,可大家不都是这样活着吗?有本事你去考研究生啊?又考不上。

可是,他居然考上了。我不知道是哪一天哪一个契机,让他幡然醒悟,跑到北京去上学了,他在京城的某高校读了个专升本,两年之后,他考上了一所重点大学的硕士,至此,跟小城,跟他厌恶的那个公务员位置,跟他一直无法摆脱的无聊生涯,彻底说了再见。

美好的事是过去的事

我也很快离开,我的家再次搬走。以前特别容易的见面,现在成了一件特别周折的事儿,也许有好几个春节,我们都同时在小城度过,彼此不过几百米的距离,可是,现在,渐近中年的我们,已经不习惯再无缘无故地打个电话约着见个面。

一个男孩打电话给一个女孩,说,我到你家聊聊天吧。这是一件太正常不过的事儿。

一个中年男人打电话给一个中年女人,说,我到你家聊聊天吧。太怪异了,都这么大岁数了,还有那么多不咸不淡的废话吗?

这,或许是我这次到北京,给S发短信之前,犹豫了很久的原因。最后,我还是发了,是因为,随着年纪越来越大,我渐渐觉得,最美好的事,是过去的事。还因为,我辗转听到他的消息,说他现在过得很好,大公司的中层,年薪几十万,但是,他并不快乐,他还是希望有一天辞掉工作,啥事也不干,就在家里看书。

我想起我们当年的对话,在那条短信下面点了发送。

此刻,S带我走在帝都的街头,带着发小的亲切与职业的得体合为一体的笑容,对我介绍经过的每一条路,每一座商场。我心不在焉,还不太习惯他这待客之道,那些路与商场与我何干?也许,他也觉得紧张吧,一个锐利地指出别人的紧张的人,其实是最紧张的。

谢天谢地,我们终于坐了下来,在某家越南菜馆。S要了一扎啤酒,我们举杯,咕嘟咕嘟一饮而尽,喝得太快了,我感到了些许微醺,觉得放松多了。开始谈人生了,我微醺地看着前方,说着我自己的话,眼前流光飞舞,带我重回少年时代。可是,只是那么一小会儿,我甚至为我已经说过的那些感到紧张,似乎调起得太高了,我不知道怎么接下去。

S看着我,说,你好像又紧张了,你刚才都放松了一点儿,只是那么一会儿,好像酒劲儿过了,你又紧张起来了。我抱歉,解释,勉为其难地自圆其说。然后奋力灌下一大杯啤酒,想用那些纷纷破灭的泡沫,淹没我的紧张感。

我对S说,其实这几年,我一个人的时候,也觉得紧张,我一个人在家待着,都觉得紧张。S点头表示理解,他帮不了我什么,他被他的生活之水围困,那水已淹到胸口,如果他睡着,就会有梦魇,他拿他的生活没办法。

他说他很忙,有时忙得都不知道面对面的那个人在说什么。他说他每个月有一半时间在出差,如果不是我给他发短信,他现在应该在上海。——我赶紧惶恐地表示抱歉,说我不过是闲步而已,耽误了他的工作,实在太不应该。

我一边说,一边觉得自己像个特别有疏离感的日本人。

我们还聊了怎样才能过得更好,每一句话都是真心实意,脸上的表情却显得言不由衷,我喜欢掏心窝子,善于掏心窝子,却无法给我那些掏心窝子的话,标配合适的表情,我常常觉得自己看上去很伪善。

其实我才分裂呢!而且这句话不是自我表扬。

吃晚饭,S邀我去三里屯泡吧,听说我有朋友在北京,又让我喊朋友过来。我知道他想在这个初秋的帝都之夜,给我一个发小最充分的殷勤款待,可我给自己规定的,能够占用别人时间的极限,截止于晚餐之后,泡吧啊什么的,从时间上就已越线太多。

我竭力露出真诚的微笑,感谢他的好意,同时表示不愿意打扰他太久。S不再坚持,提出送我回酒店,为了跟我喝两杯,他特意没有开车,可帝都的出租车是多么难打啊,站在深夜的北京街头,我一点点地感受着酒精作用力的消失,内心的无力感卷土重来,我的每一个表情,发出的每一个语音,都疲惫地涣散着。

聊了一个晚上之后,我发现,不管我怎么努力,都无法再成为许多年前的那个人,最美好的事,是过去的事,那个过去,是怎么也找不回来的了。

最后,我们终于打到了出租车,S把我送到酒店的大门外。我一个人走在铺着地毯的走廊上,灯光昏暗,我的脚步轻如女鬼,我取出门卡,放到门禁上,嘀的一声,绿色的显示灯亮了,我轻轻地嘘出一口气,拉开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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