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德路
哪一种爱不千疮百孔
隐秘之所
我妈在纺织厂工作,这儿曾是小城里最大的工厂,现在已经破产。我妈说,破产对他们这些退休老工人来说,不是件坏事。她说了些理由,我没有听明白,总之,她对工作以及生活了几十年的那个厂区的没落,没多少感触。
工厂极大繁荣的年代,机器声终日轰鸣,走在大街上都能感到震动。厂里的女工,不但有像我妈这样从农村招来的,还有很多是上海下放的知青。
这些知青在本地扎根,生儿育女,每年回一次上海老家。工友托她们带回最时髦的日用品。在我的童年,那双被我踢踢踏踏穿了好几年的红皮鞋,就光荣地来自上海。除此之外,我还有一件大红的滑雪袄,我仍然记得,在某个刚刚寒冷的日子里,刚下班回家的妈妈,高兴地把那件明显太长的袄子,披到我的身上。
太长了,所以并不好看,后来我长高了,它变得合身了些,还是不好看,到那时我们才看出来,它压根儿就不是一件好看的衣服,与合不合身无关。不过我都穿了好几年了,也无所谓了。
上海人还给我捎过一条喇叭裤,桃红色的,裤腿上有绣花,时髦之极,我穿着它去姥姥家,特意跑出院子,走到公路上去,希望每个路人,都能注意到我的裤子。我舅姥爷吓唬我说:“警察会把你当小流氓抓走的哦……”
那时我妈还挺喜欢打扮我的。六岁之后,我妈对于我的穿着,突然转变成了心灰意懒的潦草。要么是从我小姨那里接过来的旧衣服——我骨架大,撑得起;要么就是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比如某年的新年,我妈拿了一件绿军褂给我蒙袄,那会儿是流行绿军褂没错,但必须是比我大一点的女孩子,才能穿出那种酷酷的痞气,再说,那件衣服上还有个补丁。
我妈后来更重视我的吃。我自小挑食,不吃葱姜蒜,还不吃猪肉。在普通的汉族家庭的餐桌上,猪肉是荤菜里的主力,这让她非常头疼。她的补救之道是每天炒两个鸡蛋埋在我碗底,再手疾眼快地将餐桌上猪肉之外的所有好吃的,抢到我碗中。
上海人带来的巧克力之类,她藏起来,见家里没人——主要是我弟弟不在家时,塞给我一小块,一盒巧克力我可以吃上半个月;家里偶尔吃个鸡,两个鸡大腿早早被剥了皮,放进我碗里,我妈还目光灼灼地盯着盘子,看见“好肉”就夹给我,武林高手般迅疾。我弟弟终于不乐意了,把饭碗一推,哇地大哭起来: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个小女孩吗?娇宝贝!
其实有些东西我也不爱吃,比如鸭子,到现在我都觉得鸭肉很腥。那些鸭心、鸭肝、鸭大腿,我实在吃不下去啊,磨磨蹭蹭,等全家人都吃罢离席,我妈洗碗去了,我迅速地把那些东西放口袋里,转身塞到抽屉的最后一格。
那时实在太小,不懂得怎么进一步销赃,还有点儿鸵鸟心理,好像我看不到,那些东西就不存在了。但心里清楚地知道,那些食物正在抽屉最里面的一格变质——还好是冬天,不容易腐烂。惶恐地过着一天又一天,最快乐的时候,也会记起这心结,直到,它们终于被我妈勃然大怒地发现。
抽屉最里面的一格,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每个家庭的隐秘之所。我妈也在那里面藏东西,有天,我妈对我说,抽屉里有些糖,你拿去吃吧。我打开抽屉,是我最喜欢的大白兔奶糖,我很快把那些糖都吃完了。我意犹未尽,却也未抱希望地把抽屉全部拉开,哈,里面竟然还有很多“大白兔”,我抓起来,一个一个地全部吃掉。
第二天,我弟弟也在家,我妈对我说:“你把抽屉里的糖拿出来你俩吃了。”我说:“让我吃完了。”我妈说:“里面还有呢!”我窘迫地说:“也让我吃完了。”
三尺之内是禁地
我有时猜在我弟弟的记忆里,我妈一定更偏疼我一点儿,但是,从童年到少年,甚至直到青年时代,我都在羡慕别人的母亲。近的是我同学葱葱她妈,那么温柔,葱葱经常跟我描述她是怎样的恃宠而骄;远的则有那些有名作家的妈,比如三毛和冰心的妈妈。我甚至得出个结论,要想成为一个女作家,必须有个温柔的母亲(当然现在我不这么认为了)。所以,我沮丧地想,我这辈子是当不成作家了,我妈,也太凶了。
我记忆中总有一个片段。我让我妈下班给我带粉笔,她没有带回来,我扑在我妈怀里,扯着她的衣服胡闹,我妈笑着说,哎呀,妈妈快要死了!我们嬉笑着打成一团。那时我多大?两岁,三岁?不记得了,我只知道,这是我记忆里唯一一个和我妈嬉闹的片段,其他时刻,我妈就像一只惹不起的老虎,一触即发。
有一回,我妈给我报听写,我写错了一个字,被我妈骂了几句,骂完了,她消了气,拿糖给我吃。我情商没那么高,无功受禄更添了些无措,一时间竟恼羞成怒起来,啪地把糖打到桌子上。太不识好歹了!我妈勃然大怒,伸手就是一巴掌。
经常会因为小错误挨打。比如中午踮起脚,走进房间,极轻极轻地去拉五斗橱上的抽屉,可是——从那时起我就知道生活不是可以控制的——抽屉还是发出了一声令我魂飞魄散的闷响,这响声惊醒了正在睡觉的我妈,不消说,又是抓过来一顿打。
凭良心说,我挨的打,最多也就是落在屁股上,跟我弟弟还是没法比的。也许我妈觉得小男孩更抗打,生起气来那是连拧带掐,且拣大腿上最嫩的地方,一通教训下来,大腿上青一块紫一块的,触目惊心。
那年春节,我弟弟偷拿了他被我妈“暂时保管”的压岁钱。整个年下我们姐弟俩吃香的喝辣的,大手大脚地买花炮,在小城的大街小巷里晃荡。元宵过了,问题来了,我妈后知后觉地发现失窃了,我弟弟是主犯,我算是知情不报,双双受罚。我弟弟挨打时,那叫一个鬼哭狼嚎啊,闻者悚然。轮到我了,惩罚轻得多,我妈法外施恩是其一,其二当时我姥姥在我家,大大地给我说了些情。事后,我姥姥对我说,要不是我,你看你得挨多狠!
对于我和弟弟来说,最幸福的时光,就是爸妈吵架之时。我妈搬回城西南的纺织厂宿舍,跟我姥姥住着。我和我弟弟,坐着纺织厂的班车两边跑:平时跟我爸,一到周末就去我妈那儿。
那段日子他们变成了一对好脾气的爹娘,给我们买好吃的,尽力争取我们。我妈总是说,要不是为了你们,我就跟你爸离婚了。我对单亲家庭的可怕缺乏想象,对于我爸我妈再也不可能联手整我们的生活倒充满神往。每次听我妈这样说,我总是全无心肝地想,离啊,离啊,你干吗不离呢?
他们最后当然没有离,非但如此,在某次我爸找我妈深谈了一番,他们共同梳理了多年感情,认清两人的共同目标之后,再也没有大吵过。
从此只有我妈上中班时,我们会感到些许轻松。纺织厂实行三班倒,早班是从早到晚,中班是下午去,半夜回,晚班是半夜去,中午回。我们最不喜欢我妈上夜班,这意味着她整个下午和晚上都在家,早班说起来白天不怎么在家,但是对于已经上小学的我和弟弟来说,漫长的夜晚,才是一天里的黄金时间,我们可不愿意让这段黄金时间,处于我妈的虎视眈眈之下,所以中班最好。后来我妈因病改换了工作岗位,上常日班了,我和弟弟连这点空子也钻不成了。
我和弟弟似乎十分冷血。但对于当时的我来说,我妈周围的三尺之内都是禁地,偶尔靠近,便有杀气袭来,锋芒在背,分外的局促。
有一次,我妈生病了,在房间里呕吐。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走进房间会不会讨一顿骂?病中的她,余威不倒,连那呕吐声,都带着强大的气场,似乎一秒钟就可以转变为咆哮。
我在房间外面踟蹰,听我妈伏在床上呕吐,实在听不下去了,才走进房间,把她呕吐的那个盆倒掉。端着盆出去时,我妈在身后冷笑道:你都不敢进来了,我将来老了还想指望你?我没吭声,端着盆出了门,现在想来,我妈那一刻的心应该很冷,以为我是怕侍候她,却不知,弱小如我,不过是心有余悸而已。
偶尔的温柔,出现在我十八岁之后,那一回,我妈患了美尼尔尼症,在医院里住着。我拎了饭盒去看她,她什么都吃不下。旁边那张床上的病人家属带来了韭菜鸡蛋馅饼,大大的一块,韭菜郁绿,鸡蛋金黄,面皮上煎出褐色的小斑点,香喷喷的,整个病房都闻得到。
我妈看了他们一眼,我明显地感觉到我妈对那个馅饼有兴趣。我有了点说不上话来的感觉。之前,我妈从来没有显示过她想吃什么,她永远在吃剩饭,或是在我吃过的残骸里敲骨吸髓地剔出最后一点精华,以免浪费。她特别看不起馋嘴的女人,她的饮食态度,近乎“存天理,灭人欲”。
我妈望向馅饼的目光,第一次把她变成了一个小女孩,陌生的小女孩。我跟她说,我去帮你买一个吧?她点点头。馅饼买回来,我妈没有立即吃,她似乎也有了点感触,看着我身上的衣服,用前所未有的温和声音说,等我好了,给你做件红大衣去,长的那种。
想要好多好多爱
后来我出去上学,放暑假时我爸总叮嘱我晚一点回来,他说,你妈脾气不好。我心领神会地在学校里拖延着。工作之后,依然经常被我妈骂得灰头土脸的,甚至我都来合肥了,几个月回一次家,还是会被我妈骂得气急败坏地逃出家门。路上碰到发小,他感兴趣地打量着我,说:你气色怎么这么坏?好像被人打了一顿似的。
不过这些我已经习惯了,反正我已远走他乡,我妈的性情,也在衰老中逐渐温和,我对我妈生出巨大的怨念,是在我刚结婚那会儿。
我弟弟比我先结婚,他结婚前后,我爸妈很经历了一个漫长的兴奋期,买房子,装修,下聘礼,大办酒席,轰轰烈烈,得意扬扬。我结婚时的详情不想再说,总之一个是删繁就简三秋树,一个是枝繁叶茂二月花,我们办酒席时,我妈听说某人家人那边来得不多,居然也表示不过来了。
我当时无感,回头一想,怎么都不是滋味。后来听我妈聊起别人家的事儿,风轻云淡地说:闺女就是一门亲戚。
啊,这就是答案了,闺女就是一门亲戚,打发掉就行了。我原是敏感之人,抓住这句话,我近乎疑邻偷斧,爸妈对我弟弟说,你不要那么辛苦,将来我们这一切不都是你的?我微笑地听着,想,我并不想要什么,但,这种泾渭分明的话,是不是最好不要当着我的面说?
经常梦见跟他们吵架,激烈地指责他们不爱我,吵着吵着就哭起来,醒来时还在拼命地抽泣,一上午心情都很灰暗。经常感到被拒绝,打电话回家,爸妈口气冷淡一点,我马上就会有察觉,仓促地挂下电话,伤心上很久。
某人不觉得有什么,他出身赤贫,家中兄姊众多,能吃口饱饭就不错了,从不指望更多。我的情况很复杂,一方面,我从小感到我爸的重男轻女,他虽然也用心教育我,为我的点滴成绩骄傲,但一说起我弟弟,则更添了亲昵。他经常在无凭无据的情况下,说我不如弟弟聪明,哪儿哪儿都不如弟弟好,我也许是过于敏感地觉得:与其说这是对他的一个评价,不如说是对他的一个愿望,因为,女孩子终归是别人家的。
我一直以为,我妈对我更好一些,我吃下去的那么多炒鸡蛋、鸡大腿、鸡心、鸡肝、巧克力都在支持我的这个想法,却原来,闺女不过是一门亲戚。
积怨加上错愕,加上“不患贫而患不均”的平均主义,使我常常黯然泪下,发起狠来,只恨不能像哪吒般剔骨还父剔肉还母。我自己这样上天入地地折腾,我爸妈一无所知。我陷入自设的死局,无以解脱。在文学作品里,这时需要外力出现,这种外力,通常是灾难。
二○○七年,我爸遇到了一场大麻烦,几乎要倾家荡产。这麻烦还没结束,我姥姥又摔断了腿,大小便都不能自理。把我姥姥送进医院的那一晚,我失声痛哭,而我妈,这命运的直接承受者,在灯下慢慢地说,她想好了最坏的结果,大不了到街上卖小吃。她用心料理我姥姥的生活,对身边人无一句怨责,总说,他们又不是故意要这样。
我不由惭愧。我比我妈,过得要好很多,我与那灾难还隔着一层,为什么,非要比她更不快乐?是我要求得太多了吧,我想要很多很多的爱,和很多很多的温柔。
未被这世界温柔相待
我妈不温柔,因为她从未被这世界温柔对待。
她生下来才五个月,我姥爷和我姥姥离婚了。我姥爷很快再娶,陆续又有六个儿女,我妈跟我姥姥过,我姥姥原本就是个暴躁的人,之后越来越暴躁。我妈回忆,她三四岁时,大夏天,跟我姥姥一块儿赶路,我姥姥人高马大,走得飞快,她追不上,我姥姥也不抱她,皱着眉头丢回一连串咒骂。
我姥姥逼她去找我姥爷要钱,她怯怯地贴着墙根,看过继母的脸色,来到她爸面前,低低喊一声,她爸瞥她一眼,叹口气,递过几个小钱,也没有别的话说。由于我姥姥跟她前任婆婆屡发冲突,回家的路上,我妈经常被叔叔们围起来骂,多少年之后,她说,想想那会儿,还挺可怜的。
终于参加工作了,每月的工资都交给我姥姥,终于结婚了,捉襟见肘的经济条件,多少年都过不上安生日子。
为了让家里经济更宽裕些,她下班之后还要帮别人打印材料,通宵达旦,上班都变成了休息,有段时间干脆请假在家里干活。好多个傍晚,我放学归来,一盏低瓦数的台灯下,我妈茫然地回过头来,仿佛在一个人状态里太久,有动响的世界都变得陌生了。有一次,她说自己不用再买新衣服了,又不出门,穿给谁看呢?许多年后,她对我说,女人一定不能待在家里,不然整个人都会“朽”掉,可就算快要“朽”掉了,她也未曾有一句抱怨。
她也不跟她父亲计较,逢年过节殷勤探望,那些欺负过她的叔叔们,时常来我家走动,她做一桌子菜,再尽己所能地打开一瓶好酒。说起过去的恩怨,我姥姥咬牙切齿,我妈却只叹一句:唉,人不就这一辈子吗?老记着那些事儿干吗?她轻轻松松地放下,高高兴兴地过日子——我和弟弟结婚后,她很少像过去那样疾言厉色了。最糟糕的日子里,她依然觉得命运待她不薄,起码我和我弟弟过得都还好。
我妈是对的。多和少,其实是个比较的问题,你希望得到的多了,自然就觉得自己得到的少了;同时,多和少,还是个感觉的问题,你觉得自己得到的少了,你拥有的,就真的少了。命运给我妈的礼物不算多,却给了她这点智慧。
我爸我姥姥的那些麻烦很快就过去了,一切并没有像我们预想得那么糟,要是早早透支了惊惧绝望,岂不是亏大了?
但还是常常很心疼她。有时她来合肥,回去时我送她,送到火车站,还是不放心,怕哪个环节会出错,要看到她进了检票口;看到报纸上有中老年妇女上当或是被人欺负的事儿,赶紧给她打个电话。在我心里,她的“气场”一点点消退,还原成一个小女孩:在医院里出现过一次的,想吃韭菜蛋饼的小女孩;童年的月光下,刚看完继母的脸色听完父亲的叹息又被叔叔们围着欺负的小女孩;若干年前的大夏天里,怎么用力也追不上母亲的脚步的小女孩……每一个小女孩,都应该被好好宠爱。
我妈对我,也比从前多了些惦记。有次我去内蒙古,出了蒙古包,手机显示四五个漏接电话,都是我妈打来的,打过去她说,刚才老打不通,我吓坏了;我偶尔说起要买车库,她说,我和你姥姥的本子(工资存折)上还有点儿钱,我给你送过去?——她还像当年一样,虽然难免被重男轻女的风气影响,但在她能做到的范围内,总想多给我一点儿,不管我是否用得着。
我姥姥去世之后,我和我妈有过几趟出行,曾见很多人吐槽带父母出门一路摩擦不断,子女和父母早已成为最熟悉的陌生人,但我发现我妈是最好的游伴。首先态度好,去哪儿都很高兴,没有非去不可的景点,对所到之处都怀有好奇和乐于发现之心;二是体力好,能跟我日行万步而毫无倦意;三是头脑好,一路帮我拾遗补阙,还能随时指点方向。
吾友思呈君有一首诗,说如果有来世,想跟妈妈成为姐妹,“有陪伴,不纠结,有相知,没恩怨,有时顶顶嘴,很快又和好。一切都是容易承受的快乐,不甜不咸,不轻不重。”我何其幸运,有能跟我妈姐妹一般相处的时日,人生常常就是这么一转,到你未曾预想过的境地。
等我和我妈都再闲一点儿的时候,我想换一辆更适合远行的车,带着她,沿着边境线旅游,我们会不会是一对最酷的母女?最初的爱里曾千疮百孔,我们以自己的能力修复到柳暗花明,这让我对这个世界上各种不完满的关系,都多了一点期待与信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