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人间究竟之道的《道德经》

作为人间究竟之道的《道德经》

老子的出现,是中国文化史的一道奇迹。在人类之中,他的存在就像黄金藏于瓦砾、飞龙潜于群蛇一般神奇!这种奇迹甚为罕见,以至于令具有强烈实证主义精神的大史学家司马迁颇为为难。在“列传”中,司马迁一反滔滔不绝的常态,语言显得摇摆不定,记录变得模糊不清,如“或曰儋即老子”,又说“或曰非也,世莫知其然否”。最后只好无奈作结——“老子,隐君子也!”

幸亏他为我们留下一部《道德经》,否则真的无从证实一位绝顶高人当真曾生活在我们中间。相传老子修道德,著书上下篇。最古老的版本有:楚简《道德经》、帛书《道德经》甲乙本、傅奕本。历代对《道德经》的注释则不计其数,其中重要的如河上公本、严遵本、王弼本等。至于《道德经》被翻译成其他语言,据有关权威人士统计,世界各国译本最多的古代典籍,除了《圣经》以外,就是《道德经》了,而我们知道,《圣经》的译本之多,无疑乃得力于其强大的宗教传道背景,至于《道德经》一书的流传却完全是基于各国人民对于老子发自内心的崇仰与纯粹的哲学喜好。早在我国唐代就有了《道德经》梵文译本,译者即著名高僧玄奘法师,至此而后,《道德经》就在全世界开始流传,就译本而论,如今光欧洲就已多达六十多种。其总发行量更是无法做出准确估计,沾溉、嘉惠士林的功德亦无从估量,但我们可以肯定这是最早全球化的伟大典籍之一。

用英国著名学者、伦敦皇家学会会员李约瑟博士的话说,《道德经》可能是中国古文献中空前绝后的“最深奥、最优美的作品”。故而对它的解读也是异彩纷呈,聚类繁多。光是其“道可道”的首篇就有无数的诠论与解释。

《道德经》作为成功走向世界的古代典籍,殊非无故。它阔大的气象能够含摄全球化与多元化时代不同文明的各种维度与极性,而不会有太多的时间、地域与文化上的障碍。这是令人很惊讶的事情,所以当我们涉入越深,则越对老子所抵达的精神深度情不自禁地加以叹美。

我们知道,老庄哲学是中国艺术精神的根本源头,对历朝历代的无数画家、音乐家与诗人产生过重大影响。但我们也不要忘记,由老子精神而来的道家与道教也是中国科学身体力行的探索者与实验者,它甚至是人类历史上少数可以与现代科学精神握手言欢的哲学体系。正如李约瑟博士在其《中国科学技术史》第二卷中引用冯友兰的话云,道家是“世界上唯一不反对科学”的神秘主义。

冯友兰这话显然有些武断,或许他未曾比较过印度的原始佛学与吠檀多哲学,尤其是后者,其基本精神与道家惊人地一致,对于宇宙存在的探索与内在自我的探索乃齐头并进。而一些根本思想更是不约而同、不谋而合地得出类似结论,譬如吠檀多的核心概念“梵”与道家哲学中的“道”,吠檀多的“不二论”与道家的“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的齐物精神等,这种不同圣者在不同地域的思索结果正应了宋儒陆象山所谓的“东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西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正如道家的思想源头是《道德经》,而吠檀多的哲学源头则是《奥义书》。就某种意义而言,《道德经》正是孤篇传世的汉籍《奥义书》。

作为同是对“宇宙——神——人”多个维度探索的作品,《奥义书》与《道德经》的一致性为我们开启了对于时间的思索,那就是“凯洛斯”(Kairos),时间不但具备量的维度,而且具备质的维度,老子时代正是世界不同文明与智慧大爆发的时代,这已被德国哲人雅斯贝尔斯唤之为“轴心时代”。那不仅是某种文明的个别行为,而是所有伟大文明共同觉醒的时刻,中东有以赛亚、杰里迈亚等先知在传道,伊朗有琐罗亚斯德在沉思,而在遥远的古希腊,以弗所的赫拉克利特在冥想逻各斯的神秘运行。而其中,唯有老子是奇迹般地诞生于中国,五千余字的《道德经》凭其不可穷尽的深邃义理傲视群雄。

当年海德格尔听台湾一学者初次介绍《道德经》中的圣言,就格外喜爱。在表达其存在主义哲学体系时,曾于多个场合直接引用老子的原话,无论是书信,还是发言,甚至在其书房中还悬挂着《道德经》十五章中的一段话:“孰能浊以止,静之徐清?孰能安以久,动之徐生?”并且作为对存在有深入思考的哲人,他也深喜老子“知雄守雌,知白守黑”(第二十八章)的中道恪守之精神。

总之,老子的《道德经》是一部经得起历史的淘洗,在不同时间、不同地域都具有恒久价值的智慧典籍,人类因它的存在,而望见了精神高峰所在的重要地标,如同沙行遇泉、夜路获灯,而在生命的道路上增添更多的勇气,带来更多的耐心,不至于迷失在漫漫途中。它不但是第一轴心时代的资源,也应该是第二轴心时代的重要精神资源。

故此,它的译本虽然所在皆多,但每一种翻译都以其精神的登高而拥有其意义,杰出的译本则更是旁人借着攀援的优秀脚手架,人们可以顺道而行,缘手而上,一旦抵达,则月在青天水在瓶,再无挂碍,再无畏怖,书籍和语言也一并弃下。

记得美国学者雅各布·尼德曼(Jacob Needleman)在冯家福的《道德经》译本的导言里提及“道”这个词难以用外文准确传达时,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我更想指出的是,非但是关于‘道’这个词,实际上整部《道德经》都不能被译成任何文字……其中也包括了汉字!”当然,就此而言,老子本人已经表达得比谁都清楚:我所要说的,是我所不能说的!

在此一语境之下,则所有译本都与原文获得了同等的言说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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