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人生,勿被虚假智慧架空

真实人生,勿被虚假智慧架空

在《论语·子罕篇》里,有一段对话,是太宰与子贡的对话,大致是赞叹孔子的圣者气象,是如此完美。于是太宰发问道,夫子他为什么是如此完美,无所不能,无所不知的呢?凭着子贡对老师的理解与崇拜,他对老师的浩瀚气象自然是深有体会的,于是便回答:“固天纵之将圣,又多能也。”一个人到了孔子的这个境界,谁都会觉得他的生命是如此之非凡,如此之自在,所以一定是天纵之英才,加之智力上的卓尔不群,故而且圣且哲且多能,子贡就是这么认为的。

但这些人毕竟或是隔远了的外人,或是偏于年轻的门人,他们当然看不清藏在孔子生命里的全部岁月,他们只看得到成自由的果,而看不见得自由的因。印度瑜伽圣者斯瓦米·辨喜曾在《千岛语录》里面说:“永远不要忘记,只有自由的人,才有自由的意志,余者尽在束缚之中,他们尚无能力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其意志之为意志,还在牢笼之中。当冰川在喜马拉雅之巅融化,彼时,它是自由的,但是,一旦它变成了河流的时候,它就被河岸所限。然而,原初的动力会把它送往大海,它就重新臻获了自由。前者是‘失乐园’,后者是‘复乐园’。没有一粒原子能够安于不动,除非它找到了它的自由。”

人们也只是看到了成为大海阶段的圣人孔子,而没有机会目睹那还是河流,甚至小溪时期的凡夫孔丘,在艰难地走向自由。

当然,孔子深知自己的人生,是怎样由“志于学”的艰辛,到“从心所欲”的自我历程。他清楚诸人既已来此世界,都是射出去的箭,一旦自觉不够,又不习于行解,以求解缚,便仿佛自以为真能做主似的。凭孔子之真诚,他从不以圣人自封:“吾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也。”因为这里藏有一段黑夜行路的个人心路与岁月。所以在《论语》里,当孔子听到子贡的汇报后,就对子贡明说道:“太宰知我乎?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

当然,常人总是忽略那些“少贱能鄙”的过往历程,那些曾经的艰难时刻,而总是希望直接拥有最后的圆满,故总是容易下一些轻佻之结论,譬如“当下圆满”或“活在当下”;或者干脆说“别执着,请放下”。殊不知,一无所有的乞丐是没有权力谈放下的,因为他本来就处在既没有圆满、更没有当下的境地,他只有一个尚可期许的未来,指向哪里便奋斗到哪里,以赢回一些当下,譬如当下的闲暇、当下的自由;但即便如此,彼种自由与闲暇还是不稳定的,十分奢侈而短暂,因为,那过往的业力之箭,其势未衰,所以他还得继续与命运周旋,与之相搏,以了解自己的真实面容,以求得天命的开解。

今天,正好看到了一段话,大体是说“人生是一场马拉松,不必从小就跑赢”,这话其实是很棒的态度,也很有魅力,在人生的道上,最后把马拉松跑成了优雅的散步。

然而亦须小心,它不经意间容易消解生命当中的某种紧张、艰辛与严正,而这种严正不是靠忽视与不顾,就可以让它不存在的,因为毕竟那也是构成天命的一部分;不按照它的力量走,你跟一切都不会有真正的和谐,除了自欺与骗世之外。一言以蔽之,当你还是虚假的,你是遇不见真实的平安与当下的。

再回到那条关于“马拉松”的话,我说了,这话原本是不错的,但关键是,能不能轻松自在与优雅散步到最后。

其实,常人的生命大体是这样的,包括了愿意以常人自居的孔子:一开始,人生的标准必然是他人与社会给定的,因为你的弱小;后来,人生的标准很可能是自己与社会相互磋商的结果,那是因为你有了一定的自由;最后,人生的标准是你自己给出的,因为你找到了你自己的中心,是你的强大给出了你的意义,借此而拥有了闲暇与优雅。然而,我们需要知道的是,这个过程来之不易,里面有一段任何人都看不见的人生,那正是属于你自己内在世界里面的节节开花。

所以,当我的一个学生说出这样的一段话时,是非常富有洞见的:“你必须非常努力,才能毫不费力。首先必须无不为,然后才有可能进入真正的无为,真正的自由与自在。”老子的“无为而无不为”这句话是圣人的逻辑,而常人的逻辑则应该要倒过来说,乃是“无不为而无为”。道理一旦明白了,其实就剩下行动了。在这个世界上,那些没有行动力的人,是最没有资格来评判别人的奋斗与有为,到底是有意义,还是没有意义。因为,意义只发生在行动者自身的命运里边。

所以,自由的获得,其实是人和自己命运的一场精心博弈,等到最后,认清了命运,随着“知天命”而来的,自然是“耳顺”和“从心所欲”,这就是太宰和子贡所赞叹的“天纵之圣”的孔子境界,彼时,命运的紧张感与严正性已经被瓦解了,诚如印度的谚语所云:“到达或体验过天界之人,无有命运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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