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有鸡,还是先有蛋?

先有鸡,还是先有蛋?

这些日子,于春天里生成的光,美美地照在了人世上,令我在城中的道路上行步时,许多思想的迷局常常自发涌出,在我生命里激荡。最近,我便常常想及一种逻辑的怪圈:

譬如生与死的关系,它们总是被一种逻辑建构起来,然后兜着圈子走,使得两者永不相会,故有古希腊哲人伊壁鸠鲁式的坦荡:“我在的时候,死不在;死在的时候,我不在。所以,死与我无关。”故无须害怕。这里有清晰的三段论,甚是传神,对此,隔着无数岁月的哲学家维特根斯坦亦有一种积极的回应,“死不是生活里的事:人是没有经历过死的。”他们均以为,人是无法经历自己的死亡的,和死亡相关的,往往只是我们的思想,而在人们的实际生活中,所有对死亡生成的恐惧,也只是阻挡了生活,而不会阻挡住死亡,这里当然是有洞见的,但要么受制于唯物论,要么受制于经验论,毕竟有其天然的限度,无法穿透到其对立面去的那种深邃,故终不免于浅薄。

后来,我又思考另一层义理,其范畴涉及真与假的关系,我们的常识中布满了类似的循环论,互相兜着圈子,永无止境,如清人曹霑在《红楼梦》中之箴言:“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真假的分道行走,如同在尘世上捉着迷藏、玩着无穷尽的游戏。其实,一旦真的明了中国人最圆熟的智慧,无论是直接从《周易》入,还是从里面开出的儒道精神,甚或能慧解印度吠檀多不二论的真实妙义,便可参透此中的机蕴所在:俱是二元论在作怪。

在吠檀多的哲学里面,最喜欢这么一种譬喻,即绳子与蛇的寓言:暗中有一绳,见之仿若蛇。当未有真实之见地,误绳为蛇时,便是畏惧、便是心慌,主观化的意识,替代了客观纯然之存在。而当见地清朗之际,绳只是绳,蛇无非是幻,便心中平安,满有自在,主客一契,就入了一真法界。

若蛇为假,绳是真,蛇即是绳,则此处之秘要是:真非在假之外,即,不是真外,别有一假,现作两物,而是真假原本即为一物。所谓假象者,只因心识的妄想而起了念,造就了一座幻城。但幻城之出现,并不碍于实相之本然。若是再进一步,则就认识论来讲,我们还可以说,真的起点,恰是启之于假之为假。即假之为假即是真,无作无时即为有。认识到虚幻即是虚幻,真理之幕亦已开启,无须另外找一个真理来证明它自身。

如是便解决了“真假有无”的问题,于是乎,还一并解决了生与死之间的问题,放开大心量,便能探明生死是一物,而非二元性的存在。庄子之言,实在半句不虚,以死生为一条,以昼夜为一类,以可不可为一贯,唯此,“解其桎梏,松其镣铐”。

诗人泰戈尔在《吉檀迦利》第九十五首说及生死的时候,云:

是的,就是这样,在死亡里面,这同一位不可知者也会以我熟识的面容出现。因为我爱上这个生命,我知道,我也一样地会爱上死亡。

当母亲将她的右乳从婴儿的口中拿开,他号啕大哭,但他立刻又会从母亲的左乳,得到了属于他的那一份安慰。

生死是一体,是神圣母亲的两种滋养,即是同一存在的不同面容。

在佛教里,常言“烦恼即菩提”“生死即涅槃”者,其真精神也在这里,是不二论的高妙洞见。禅宗最喜欢讲当下,讲当下的明心见性、见性成佛,故“无明”(ignorance)与“觉悟”(enlightenment)的本质,亦是非二:“无明”,指的是我们自身心智的造作,而“觉悟”,则代表此造作心的寂境。所论尽是不二的关系。慧能大师还说:“即定之时慧在定,即慧之时定在慧。”即定慧不二,止观一如。

在人类的历史上,确实有一些异人,他们直抵灵魂的原点,在精神的领地,不绕任何的圈圈,不丝毫假以辞色,无有一丝的妥协与退让,令人惊耸,他们基于大智慧的神勇,如同悬崖飞奔,无畏无惧,倏然撒手,却又心定如初,譬如印度的八曲仙人之谓也。

而实际世界的参差多态,并不因为参悟的觉境而彻底消解,故而尚需一份入世的圆融。我们所理解的中国之道家精神,便是极真际而不弃实际,知常道而明变道者,所谓“常知稽式,是谓玄德”。道有本末,知其先后,原乃哲学之本分。如老子的“知白守黑”,与西人海德格尔“知其(所)是,守其(能)在”,理路相通;复如老子所云:“贵以贱为本,高以下为基。”此是真际不弃实际的明确宣示。或曰,就文明的高妙、高超、高明而论,纵然让人生出了无穷的敬意,但是,尚需警惕一种没有根基、没有存在意义的灵性的沉沦,恰似德国哲人尼采所揭出的形而上学之窘境。他的喻象是:“众星在他周围闪烁,而大地却渐次沉入深渊。”用诗人的话来说,则是:“我有群星在天上,但是,唉,我屋里的小灯却没有点亮。”

一旦懂得了不二论,必定会懂得平衡的艺术,无论是善恶,还是有无;无论是天人之间,还是此岸与彼岸之间,生命自身的平衡艺术,即是生命自我摆渡的艺术,它行走于两岸之间,非偏非倚。唯是致力于根基之纯粹,那神奇的造化倒是于斯才得以发力,转眼之间,你或许已是轻舟远飏,臻入言语道断之真生命的妙境界。

在印度,有一句流传了很久的至理隽语:“没有此岸和彼岸,一条河的两岸,在其深处,原本就是相连的。”而永恒的主体,不灭的存在,必须是触及源头的深度,否则,毕竟还是身处甘达尔瓦(fata morgana)的神话之城。

我的开心在于,虽然明白了“鸡与蛋”是不二论的关系,但同时,还在“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人世循环中参究,时常还乐此不疲!因为,“超越心智的对立之后,你就变成了一个很深的湖。生命中的外境,和任何发生的事件都是湖面。湖面会因应循环与节气的变化,时而风平浪静,时而狂风骤雨。然而湖底却始终纹风不动”。

而你,不但是这个湖面,同时,还是这个湖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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