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的动静
著名学者陈从周先生所著《说园》一书,开篇即论“园有静观、动观之分”,并举例说苏州的网师园宜静观:槛前细数游鱼,亭中待月迎风,“而轩外花影移墙,峰峦当窗,宛然如画,静中生趣”;同在苏州的拙政园则当动观:径缘池转,廊引人随,“与‘日午画船桥下过,衣香人影太匆匆’的瘦西湖相仿佛,妙在移步换影”。其中的道理,是依据园之大小,“小园若斗室之悬一二名画,宜静观。大园则如美术展览会之集大成,宜动观”。从周先生认定“造园,综合性科学、艺术也,且包含哲理,观万变于其中”。以此通识论园,果然所得更深,所见更远。
其实,静观也好,动观也罢,关键在人,“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那是因为“我见、我料”,“坐对一山愁”,实际上是“愁对一座山”。观人、观书、观文化,亦同此理。自然界常常下雨,文化界往往“刮风”,在来势汹汹、去也匆匆的众多“新潮”面前,著名学者王元化先生是主张静观的,“文化思想的价值在于其本身,商业手段虽然可以把它炒得热火朝天,却不能改变真善美的价值法则”;“现在文化界也使用了股票市场所谓‘炒’的手段,以为广告宣传法力无边,可以决定艺术品的优劣成败,但是我却并不相信这种伎俩”。王元化先生欣赏熊十力先生所说的“沉潜往复、从容含玩”八个字,他有一种董桥所说的“静观的固执”。
固执地静观下去,时常可见到些奇山异水:对国学热大感兴趣的老板把“仁、义、礼、智、信”“善恶报应”“清静无为”糅在一起统称为儒学且堂而皇之地举行研讨会;写《新星》的作家不再管“衰与荣”而汇入气功洪流大写所谓“生命科学”;看不懂洋文书的“半老学者”也跟着新锐批评家们学满口的“文本”“语境”“话语方式”……
当然静观也并不等于“心如枯井”。文化有点像凉瓜,寒性是与生俱来的,当以“静观”为主,但有时也不能不出来“动观”一下。所以德国社会学家马克斯·韦伯既写政论性文字,也写纯学术文字。别人嗅出他这两种文字的气味不同,一个热辣辣,一个冷冰冰。金耀基则“听”出韦伯的这两种文章是两个声音,“一个是对学术之真诚与承诺,一个是站在政治边缘上的绝望中的呼吁”,韦伯动观与静观并用,金耀基则听出了韦伯的动静。
时下的中国文化人有的在静观,有的在动观。静观者潜心学术,动观者争辩问题。其中又有些动静皆宜的“好手”,所以就有了意味深长的两道风景:一方面,《原道》《原学》《学人》《中国文化》等纯学术杂志纷纷创办且能生存;另一方面,文化争论又非常热闹,“重建人文精神”“抵制‘投降’”等话题热得烫手,各路豪杰纷纷出场,就连金庸和他的武侠小说,大家也争得不亦乐乎。无人静观则学术停止生长,思想流于空泛;无人动观则活力无以激发,谬种难免流传。只要静观不停止思想,动观不乱了方寸,文化这出戏想必越来越可观。
“文化广场”当然是既要静观,又要动观的。“看山如玩册页,游山如展手卷,一在景之突出,一在景之联续。所谓静动不同,情趣因异……”从周先生的通透之论,让我们更真切地边看边听文化的动静。
1995年10月22日《深圳商报》
第三版《文化广场周刊》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