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田的穷让陈瑸感到震惊。半数以上的乡民连房屋都没有,住在哪儿?住在山上自己挖的洞里。而与之相反的是,每一个大的村庄都有一户或者几户富豪之家,住的是亭台楼阁,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绫罗绸缎,日子过得特别滋润。陈瑸了解到,这些大户并不都是商户人家,大多是靠出租田地发家的。按理,这些地主每年应该缴纳很多田产税,但查账发现,这些大户根本不交田赋,但他们却没欠田地赋税,拖欠田地赋税的是那些住在山洞里的农民。

这太不可思议了!那些大户占了全县90%的田地,却不交田地赋税,过的是神仙般的日子;而那些农民连住的地方都没有,却欠了一屁股田地赋税。这是怎么回事?

陈瑸想弄明白。

最初,他跟林伯挑了个杂货担子走街串巷,却没有多少人跟他俩搭讪。原来,那些大户根本就看不上他们这个杂货担子,人家买东西专门有人采办,谁买你这小东西?穷人呢,也没人跟他做生意,他们没钱,连小东西都买不起,他们过的是自给自足的原始生活,需要小针小线就以物换物。

陈瑸和仆人看到的还只是古田的一点点表面现象,不行,得深入了解民情。

要了解民情就得跟老百姓一样打扮。陈瑸叫林伯找来两套破旧的衣服穿上,一副蓬头垢面的样子,走到山上的山洞里收山货,借机跟老百姓聊天套近乎。

跟村民混熟了,村民们就无话不说了。

原来,他们住到山里也是没办法的办法,有钱谁愿意住山洞?都是因为拖欠了官府的田亩税,担心官府收税,干脆躲起来。反正也没钱可交,躲在山里住一天算一天。

陈瑸不解,村民们连田都没有,为什么还要交田亩税?田地不都是地主的吗?

村民说古田这地方怪,有田的地主不交田亩税,把土地租给农民;没地的农民租种了地主的土地,还要替地主交田亩税,但凡有一点办法,谁都不愿租田种地。农民一年到头辛辛苦苦种了粮食,交了租金加了田亩税就没有多少了。地主坐享其成,只入不出,过的永远是好日子;农民劳作一年却所剩无几,过的永远是穷日子。陈瑸听出了这里面的道道,原来有地的人都拒交自身的田地税,把这些税转嫁到种地的农民身上。农民却层层遭盘剥,老实的莫名其妙交了不该他们交的赋税,“不老实”的农民干脆躲进山里躲官府催税的差役。这样,地主不交田亩税,农民躲交田亩税,拖欠的窟窿越来越大,富的越富,穷的越穷,贫富悬殊就越来越大。

显然这是让人钻了空子,人为制造了赋税难收的局面。

按照大清律法,抗交朝廷赋税应该治罪。而这些地主才是真正抗交赋税的对象,应该治罪,却从来没人管束。衙御的官差年年来收税,没钱的农民年年抗税,官差四处“追剿”还是收不到税银,所以官府里的人都说农民抗税,个个是刁民。

陈瑸现在才明白,这事被颠倒了,抗税的地主过得悠然自得,不该交税的农民却像贼一样被赶到了山上,住在山洞里。真该治罪的是那些把地租出去又不交税的人,可在古田这种人岂止一个两个?所有的豪绅都是抗税者,要治罪该治他们的罪,然而能治他们的罪吗?能把他们都抓起来吗?显然是不可能的,县衙也是要靠这些豪绅支撑的。就像现在,县衙里仅有的一点库银都是这些豪绅缴纳的人头税,连这一点基础都铲除了,县衙就一天也维系不下去了。陈瑸不会做这种傻事,就是他想整治这些乡绅也断不可将他们都治罪。这些豪门乡绅在地方上很有势力,有的还神通广大,上可通天,下可入地,陈瑸太清楚了,自己一个七品芝麻官能奈他们何?不是怕他们,而是没必要去硬碰硬,更没必要以卵击石,最好的办法就是既让乡绅主动交税,又让百姓得实惠。说白了,就是把不该让老百姓交的税转到该交税的地主豪绅头上,做到既不激怒乡绅,又能稳定地方秩序。

陈瑸经过深入调查,已经知道古田税收拖欠的症结所在,可要突破这个瓶颈实在太难。前面已经有三任知县在这上面摔倒了,没一个不是欠一屁股债离开古田的,现在轮到他了,怎么办?以前任何一届知县都是带着县里的差役到下面催款,逼迫农民交银子,交不了银子交稻子,交不了稻子交房子,实在没有银子、稻子、房子,就交猪狗牛羊、农副产品什么的。追缴税银成了知县的唯一工作。现在摆在陈瑸面前的好像只有两条路:一条是像前几任知县一样,带着大队人马到乡下去催款、收税,欺压百姓;还有一条,打道回府,不当这个知县了,因为这个知县实在太难当了,前几任都是勉强熬过来的,到自己这一届看来根本熬不过去了。能收的赋税早就让前面的人收了,自己还去哪里收?难,难于上青天!可陈瑸这人不服输,他认为未必就没有别的路可走。陈瑸走了一圈,发现古田百姓虽穷,可豪绅地主个个过得潇洒,陈瑸觉得该换个法子,换个思路,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收下去了,再那样下去他也会跟前几任知县同一个下场,这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也永远解决不了问题。以往县衙的人都走进了一个怪圈,一个只知道欺压百姓逼迫百姓而过于迁就纵容豪绅大户的怪圈,他不想也不能走别人的老路。虽然他不能从豪绅大户口袋里掏银子给贫穷的农民,但他可以把自己的心放在大多数的穷人一边,让他辖区的穷人不再更穷,这正是他下一步所要做的。

要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就必须把颠倒了的东西再颠倒过来,让应该缴税的豪门乡绅一分不少地缴税,让不该替别人缴的农民省去不该缴税的那一部分。

“政之所兴,在顺民心;政之所废,在逆民心”。陈瑸之前虽然没有半点当官的经验,但有一点,从一开始他心里就非常明确,这就是当官就要顺民心,通过自己的施政而得民心。

怎么做?

只有把眼睛盯住那些地主豪绅。

陈瑸回到县衙后认真理顺了自己的思路,很快就有了办法。

这一天他把吴县丞叫来,让吴县丞把县里的豪绅列个名单给他。

吴县丞在官场混了好多年了,前面辅佐过三任知县,知道新来的知县要本县豪绅贤达的名单是干什么,新来的陈知县下一步很可能就要去催缴赋税了。下去催缴赋税是不能随便乱来的,哪些人家能去,哪些人家不能去,作为在县衙干了那么多年的老官员,吴县丞再清楚不过。现在陈知县要这个名单,吴县丞就觉得这个新知县还是有头脑的,知道官场的规矩。吴县丞也不多问,很快就把本县的豪绅贤达名单列出来了,为了提醒陈知县,吴县丞还把本县有在朝廷为官的人家包括七大姑八大姨也列了出来,一并交给了陈瑸。

陈瑸接过名单一看,就问吴县丞,你把这些在朝廷为官的亲戚、家人也列在里面干什么?

“您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陈大人?”吴县丞被陈瑸问糊涂了,列这份名单也是知县大人叫列的,他只是多了个心眼,把本县有后台有背景的人家都列了出来,有些话是不用说穿的,彼此心照不宣就行了。可陈瑸却装起了糊涂,吴县丞就有些不解了,只好如此问道。

陈瑸摇摇头,答道:“真不明白。”

“这……”吴县丞有些莫名其妙了,“既然陈大人真不明白,下官就只好明说了。不瞒大人,本官帮您列的这个名单实际上就是个护官符,是保护您的。”

“哦?此话怎讲?”陈瑸更加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下官知道陈大人不久可能就要下去催缴赋税,有了这个名单大人就不会乱催乱缴了。古田这地方虽穷,可有些人的背景很深,上可通天,在下担心大人催缴赋税时不小心冒犯了那些个背景深厚的人家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所以就把那些有背景的人都列了进来。”

“哦,原来是这样。”陈瑸总算明白了吴县丞的用意。他要列这个名单的用意没有跟任何人说,一说就捅了天大的篓子,计划实现不了还要弄得满城风雨。有时候,要干成一件大事自己就必须把握好,分寸全在自己手里。而吴县丞想到的却是另一层意思:用这个名单作为护官符来保护自己。陈瑸突然觉得,这样更好,就按照吴县丞设想的思路走下去,也许会更隐蔽,离成功更近。

“护官符?对对,本官正是要这个东西,吴大人想得真是周到。这样吧,你赶紧通知下去,本官亲自写请帖,就按吴大人这个名单,本官想邀请全县的社会贤达、富豪乡绅到县衙来共商治理古田的大计。”陈瑸说。

“好,很好,下官马上去办。”吴县丞满口应承。

吴县丞已经感觉到这位新来的知县和前面的几任知县都不一样,上次一个人跑乡下就让他刮目相看了。显然这个新知县没有步前任的后尘,他是在认真干事,吴县丞由最初的不理解到现在心里有了点佩服。其实一开始他也在观察新知县,有几个乡绅从新知县到古田第一天起就在打听新知县的情况,比方家境怎样?有什么喜好?更有些有钱人通过吴县丞引荐与陈知县见面了,送了几份厚礼给新知县,却被陈知县全都退回去了。吴县丞就在琢磨这新来的知县究竟是个什么官,是清官还是贪官?是有能力还是没有能力?是想为老百姓真正办事还是做做样子?最初,吴县丞猜陈瑸要么是真的廉洁,而且想干实事;要么就是沽名钓誉,演戏给人看。现在,从陈瑸这段时间的行为举止来看,吴县丞觉得前者的可能性更大,这个陈知县兴许能给古田带来点改变,真要为古田做点好事。吴县丞觉得应该多支持这位新知县。

吴县丞很快就把陈瑸写好的请帖送往各处,再三恳请那些名流乡绅务必于下月初三来县衙共商振兴古田大计。

那些社会贤达、豪绅大户收到陈知县的请帖之后,心里的那块悬着的石头总算落地了,这天下哪有不向着富人的知县?看,新知县请帖都来了,显然是把赌注下到了他们的身上。

约见的这一天终于到了,县里的社会贤达、豪绅大户如数到齐,聚集在破旧的县衙里。

陈瑸热情接待了大家,先对他们的到来表示感谢,然后就说他来古田有些时日了,了解了一些情况,发现拖欠赋税是古田县最大的顽疾,他决心痛下猛药整治这一顽疾,将按户追索,一户不漏,要请大家支持。

一听新知县要按户收税,个个高兴,都表态全力支持。

陈瑸说,那好,要按户征收就得收之有据。不瞒各位,现在县衙户籍数据根本不齐,漏登错登不少,不少人住到山上了,户头都没了,显然不能再按县衙的户名收税,所以还要请各位按照自己管辖的范围重新登记造册,务必查清欠税之人以及欠税数额,一月之内登记造册呈送县衙,可否做到?

豪绅们争相表态,此乃小事一桩,保证协助知县大人如数登记造册,如期送来县衙。

陈瑸心里高兴,就趁热打铁,按照行政区域做了进一步分工,每乡每镇责任落实到人,为期一月完成,不得有误!

陈瑸如此这般做了部署,乡绅个个高兴,便分头回去按新知县的要求开展工作去了。

跟乡绅见面之后,陈瑸就打算把自己新的征税想法写个条陈呈交知府卫南村,恳请知府大人支持。条陈刚写好,县衙的门差递上一份公函,说是福建巡抚衙门着人送来了信件。

陈瑸打开信封一看,不免有些惊讶,原来这是福建巡抚梅鋗大人的亲笔信,叫他速往巡抚衙门,巡抚大人要面见他。

陈瑸心里有些忐忑,自己才来三个月,巡抚大人就召见,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巡抚大人是不是要兴师问罪?

一想,自己并未做错什么,天天想着如何解决古田的赋税问题,也没什么罪可问呀?他想着想着心里就坦然了,见就见吧,正好把自己的设想跟巡抚大人禀报禀报。

这天陈瑸就带着林伯去了省城,直奔巡抚衙门。

也是凑巧,正好这一天回乡省亲的皇帝最信赖的大学士李光地也在巡抚衙门,巡抚梅鋗和李光地两人一块接见了陈瑸。

巡抚梅鋗先问了陈瑸在古田履职的情况,又问了他处理古田赋税问题的打算。赋税难收其实不是古田县一个县的问题,是全省普遍存在的问题,巡抚大人把陈瑸叫来的真实用意还是想听听陈瑸怎么解决这个天下第一难的问题。

陈瑸汇报了他的履职情况,最主要的是谈了自己的看法。陈瑸认为,古田赋税多年拖欠的症结不在百姓,不在穷人,而在富人,在那些富户豪绅。他们出租土地不缴税,农民租种土地还要替富人缴税,实在不合理,他准备把这件事再颠倒过来,让富人缴土地税。而且还想呈请巡抚大人上报朝廷,给古田县农民全免或减免一半人头税,以缓解当下古田穷苦农民的窘迫现状,使其更好地休养生息。

梅鋗和李光地听了陈瑸的汇报大为赞赏,对陈瑸的德行和才华赞不绝口,尤其赏识陈瑸的胆识。在两位朝廷重臣眼里,此人如此心系穷人百姓,不畏权贵,实在难得。

“好,文焕(陈瑸字文焕),你做得好,做得非常好!能视天下百姓如父母,此乃我大清之福,望你将此举进行到底,断不可半途而废!”李光地赞赏地对陈瑸说。

“请李大人放心,下官一定将此举进行到底,务必从根本上解决古田县多年拖欠赋税之顽疾。”陈瑸拱手回答。

“文焕,你大胆推行你的施政纲领,本抚台将全力支持你,有什么困难可以直接到巡抚衙门来找本抚台。”梅鋗巡抚拍拍陈瑸的肩膀说道。

“下官谢过巡抚大人的抬爱,谢过大学士李大人的支持,下官一定尽忠职守,不负两位大人所望。”陈瑸拱手致谢。

随后,梅鋗还滔滔不绝地谈了如何处理官场政务,如何当圣人君子,对陈瑸来说实乃醍醐灌顶,对梅鋗佩服得五体投地。末了,巡抚大人还满口答应了陈瑸关于减免古田百姓人头税的请求,说他将马上上奏皇上。为了表达对陈瑸的支持,巡抚大人又当着文渊大学士李光地的面,当即从巡抚衙门拨了一笔专款,指名一部分支付陈瑸的俸禄,另一部分作为陈瑸征收赋税的资金。

陈瑸万万没有想到,一趟省城之行会如此顺利,自己的想法得到了福建最高行政长官的全力支持,还得到了李光地大学士的赞许,还赚了巡抚的格外拨款,真是盆满钵满。

从巡抚衙门回来,他心里就更有底气了,一是手头有了银子,可以做他想做的事情;另一方面,他的收税计划有李光地大人的支持,还有巡抚大人的鼎力相助,这事还能干不成?

陈瑸没有把巡抚大人拨下来的一两银钱装进自己的腰包,而是真正用在收取赋税的大事上。眼看一个月的时间就要到了,正好赶上快要过中秋,陈瑸再次发出了请帖,把那些富绅大户请来县衙。

上一次请客仅仅一杯清茶,县衙没钱,请不起那些客人吃饭,更请不起客人看戏。这一次陈瑸一反常态,慷慨无比,从巡抚大人梅鋗拨来的银钱里拿出了一部分在县衙大院里办了20桌酒席,还请来戏班在县衙里唱了半天大戏,让全县的豪绅大户尽情玩乐。

前面让豪绅们喝酒看戏,叫吴县丞全程陪好客人,后面陈瑸却着人让豪绅们把所造的账簿送来,一一检查对照。

其实,上次他跑遍了各乡各镇,已经摸清了底数,哪个大户有多少佃户,哪个地主有多少田地,手里早已有了一本账。现在把豪绅们自己造的册子一比对,问题就明确了:豪绅们按照出租给佃户的田亩登记,谁租地,田亩税就归到了谁的名下,自己一两银子也不交;而租地的农民又要交地主的租金,还要交田亩税,留下还有多少是自己的?陈瑸今天就想了一招,要让所有的豪绅自己掏腰包上税。

这一招他只跟李光地和梅鋗两位大人透露过,在古田县还没一个人知道他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要豪绅大户缴税不能直说,直说了就变成是官府求他们。缴税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这个天经地义的事情要让他们自己知道这税非缴不可,躲都躲不脱,陈瑸为此耍了点小聪明。

午宴开始了,陈瑸给大家敬酒,感谢他们对本县各项工作的支持和信赖,特别是这次各位豪绅如期完成赋税登记造册,劳苦功高。现在征税有据,家家户户田亩税额都已清清楚楚,为确保以后税收无误,陈瑸郑重宣布:官府决定按各位提供的册子给各家各户核发土地契约,作为以后征收凭证,以后按契征收田地税。

当陈瑸宣布官府要按大家造的册子发地契,豪绅们都傻了。

“啊?要按这个发地契?”

所有人都蒙了。原来,这些地主豪绅把自己的田地都造到佃户的名下了,官府真要按交来的登记册发地契,他们的地一下就飞走了,转眼之间真正有田的人被自己弄成没田的人了,相反,佃户实际上没田却被豪绅们弄成有田了。什么叫弄巧成拙,这就是!这是他们打死也不愿干的。再想想,缴几个田地税算什么,土地没了就什么都没了。左右权衡,地主豪绅们都赶紧说明真实情况,地是我们的地,千万不能把地契发给租户。古田第一大户张天龙带头说,恳求陈知县把土地册子还给大家,我第一个带头按自己的实际田地数上税,10天内缴清所有欠税,绝无戏言。

其他人一听张天龙都表态了,没一个敢怠慢的,纷纷表态,一律按自己的实际田亩数在10天内全部缴清欠税。

陈瑸说,那好,本官也不为难各位,不就缴点小钱吗,对各位来说实在不足挂齿。册子退回给你们,各位签个字立个字据,10天之内缴清欠税,否则休怪本官上门讨要!

张天龙又带头签字,其他人跟着签字,保证10天内如数缴清欠税,没有一个落下。

一顿饭,一个册子,不抓一人,不打一板,所欠田地税10日之内全部缴清,天下第一难事就被陈瑸这么解决了。从此古田赋平役均,朝廷也真的免了古田县百姓这一年的人头税,古田百姓无不对陈瑸交口称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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