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要去古田赴任了,陈瑸得把家里一摊子安顿好。原本是想把妻子吴秀珠带去的,还是在去京城的路上,陈瑸就给儿子写了封信,说:“如果这回安排在江西、江南、湖广地方任职,与广东邻省,必去接你妈一同前往,如果安排在北边则不能了。”谁知他点到的那些地方一个都没安排,却被分配到舟车所不能到的福建古田。这里虽然距雷州并不太远,可在京城的时候就有不少人告诉陈瑸,古田穷山恶水,蓬蒿野草丛生,毒蛇猛兽出没吃人,危岩叠嶂鬼怪百出。当官的都互相告诫,那是个可怕的地方!古田实际上是块倾斜的大地,高处海拔1600多米,低处海拔仅10米,山峦起伏,山丘河谷错综复杂。闽江沿西南部急剧下切,江畔溪流多挟涧悬瀑。河道比降大,水流急,在当时实为危险之地,陈瑸怎么能带秀珠前往?那不是带她去受罪吗?再说让秀珠出门现在还不是时候,家里离开秀珠还真不行。一来家里大小事情都是秀珠在打理,秀珠走了家里就没了主心骨;再说老母健在,上了年纪,陈瑸自己不能在家照顾母亲,不能尽孝,就只能托付秀珠帮他照顾母亲了。看来带秀珠上任的计划只能搁浅了。

从京城一回来,陈瑸就跟秀珠说:“这次不能带你去福建古田了,家里全拜托你了。”

秀珠是个知书达理而又非常贤惠的女人,说,“你就安心赴任,安心当你的官吧,我可不想跟着你去受那份苦。放心吧,家里的一切事情都不用你操心,不用你牵挂了,有我。”

那一刻,陈瑸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多好的妻子!这么通情达理,这么顾全大局,这么善解人意,要她留下就留下,一点怨言也没有。

秀珠不仅没有怨言,还时刻在替丈夫着想。丈夫就要出远门了,自己不能在他身边,饮食起居谁来照顾?这是秀珠最不放心的事情。

这些日子家里来了不少客人,有来祝贺的,也有来要跟着陈瑸出去闯荡的,还有一些亲戚嚷着要跟陈瑸去发财的。陈瑸和秀珠一边接待客人,一边琢磨挑选一两个能一块去福建古田的人。

有几个备选的对象,大多是一些亲戚,或者本乡本土扯得上关系的人。有三个人要求最强烈:一个是陈瑸的本家任重,算起来还是陈瑸的堂弟,20来岁,非要跟堂兄出去闯荡一番不可。陈瑸和秀珠都觉得这个堂弟合适,就答应了。第二个是比陈瑸高一个辈分的三叔,也是本家,读了些书,能帮陈瑸抄抄写写。秀珠认为是最佳人选,可陈瑸却犹豫不决。犹豫的原因是三叔的年纪大了点,50多岁了,陈瑸这次去的地方山高路远,条件又不好,带上三叔就怕是个累赘。第三个就是做过小偷现在是屠户的林伯,一听说他的恩人要去福建做官,非要跟着去照顾陈瑸不可。陈瑸最初没有答应,说:“你还要照顾你妈呢,不能去。”林伯说:“我妈一个月前就过世了,现在我是孤身一人,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正好跟您。”陈瑸还是犹豫,林伯说:“你要不答应,我就剁掉自己的手指……”

陈瑸就不好再犹豫了,看来这个林伯是真心的,就准备叫林伯跟随,可刚要表态却被秀珠拦住了。

“别急,这个人不行。”秀珠说。

“为什么?”陈瑸不理解。

“老爷你忘了他是干什么的?”

“干什么的?杀猪的呀,有什么不好?”

“我不是说杀猪不好,我是说他杀猪之前是干什么的?”

“杀猪之前?杀猪之前还是杀猪呀。”陈瑸根本忘了那段往事,只记得林伯是个杀猪的。

“老爷你忘了他来我们家是干什么的了?”

“来我们家?哦,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再说他也没偷什么东西。”

“没偷东西还是贼,让一个贼时刻跟着你怎么行?我不放心!”秀珠的担心很正常,丈夫要带着一个曾经做过贼的人上任,她根本不可能放心。其实,上一次她就觉得丈夫做得有些欠妥,一个贼跑到他们家偷东西被发现了,你不打他不抓他不把他送官府也就算了,这些她都能接受,可丈夫居然把贼留下来吃饭,她就不理解了。更不理解的是,丈夫还把自己刚拿回来的工钱分出一半给了那个贼。他们不亲不邻,没有半点关系,秀珠当时心里就不痛快。可家里是丈夫当家,再说秀珠也是知书达理之人,丈夫决定了的事情她是不好反对的,所以当时秀珠什么也没说。到了晚上,秀珠才问丈夫:“他爹,你凭什么相信那个人?”

“看眼神。”陈瑸说,“我第一眼看他就觉得他不是个惯偷。”

“看眼神?你怎么看出来的?”

“真正做贼的眼睛总是不停地瞄、不停地转,眼睛从来不敢跟人正视。可林伯不,你看他那眼神,一点都不像是做贼的眼睛。他在路上瞄着我就很心虚,诚惶诚恐,这不是真正做贼的,或者是刚开始干这活的。”陈瑸边说还边跟秀珠比画。经陈瑸那么一说,秀珠就相信了。秀珠知道,丈夫看人一向是很准的,他的学生哪些有出息,哪些有能力,陈瑸只要看上一眼就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所以秀珠虽然心里有些舍不得那些钱,可经丈夫一解释也就想通了,也觉得丈夫做了一件好事。可现在丈夫要把林伯带在身边,秀珠就想不通了,那个人毕竟曾经做过贼,一个做过贼的人时刻跟着丈夫哪还有安全感?要是林伯时刻惦记着丈夫身上的银子怎么办?时刻惦记着官府的银子怎么办?那日子还怎么过?你怎么帮他都行,可万万不能把他放在身边,把一个贼放在身边不是个随时可能爆炸的炸弹吗?

“不行,这个人绝对不能跟着你,他爹。”秀珠还是反对。

“放心吧,秀珠,这个人我观察好久了,是值得信赖的,不是你想象的那样。”陈瑸说。

“可是……可是……万一……”秀珠依然不放心。

“没有万一。相信我的眼睛,不会错的,就是他和任重了。”陈瑸坚定地说道。

丈夫一旦做出了决定,秀珠是不会再反对了,她尊重丈夫的选择。就这样,两个长随,一个是自家堂弟,一个是视陈瑸为恩人的林伯,一起跟着陈瑸踏上了去古田的任职之路。

临走的时候,陈瑸把全家人召集起来开了个家庭会,布置了一番就上路了。

陈瑸带着林伯和任重从家乡雷州出发,经海路北上到达福建境内,再经陆路赶到了古田……

早听说古田穷,陈瑸有思想准备,但没想到到了古田之后看到的古田比他想象的还穷。说是县城,其实还不如老家的一个村庄,两条交叉的街道又窄又小,坑坑洼洼,两边的店铺破败不堪,行人稀少。去的那天正好是赶集的日子,买卖东西的寥寥无几,实在太冷清、太萧条,这哪是什么县城!

县衙坐落在城西,一个四合院,门外的台阶上落满了树叶,大门是关着的,显然有些日子没有开门了。

林伯使劲擂门,过了足足五分钟那门才开了一条缝,里面冒出一只眼睛来,问:“干什么的?没看见县衙不办差了?”

陈瑸没有急着进去,却问:“堂堂县衙为何不办差呢?”

“废什么话,办差你给银子呀?去去去,没事我要关门了。”门差很不耐烦地说道。

“慢,把门打开,本人就是来办差的,只是没带银子。”陈瑸说着就往里走。

“哎,哎,你谁呀?给我站住!”门差要上前拦住陈瑸。

“去叫你们县丞来。”陈瑸径直往里走。

“哎,你谁呀?口气还不小呀。”那人还想拦。

“我们家老爷是新来的知县,还不快去叫你们县丞!”林伯对门差说道。

“啊?您是……”门差马上变脸了,诚惶诚恐地问道。

“我是陈瑸,新来的知县,你们县丞在吗?”陈瑸说。

“在,在,在,县丞在,留守的姚知县也在。听说您就要来了,他们这两天天天都在衙门等着您呢。”门差的态度一下来了个180度的急转弯,热情无比地回答着陈瑸,又向里面喊道,“姚知县、吴县丞,新知县来了。”

听门差这一喊,两个着官服的人很快就走到院子里来了。

“哎哟,陈知县,您终于来了,老夫恭候您多时了。”走在前面的那位长者拱手作揖,满怀热情。

“想必您就是姚知县了,久仰久仰!”陈瑸拱手还礼,随留守知县进了衙御。

“在下正是姚某,老夫这几天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把您盼来了。哦,这位是吴县丞。”姚知县介绍站在旁边的吴县丞。

“在下吴琛,见过陈知县,以后还请陈知县多多关照。”吴县丞施了礼。

“哪里,哪里,能和吴县丞共事,陈某三生有幸呀。”陈瑸客套着。

“陈知县里面请。”留守知县边引领陈瑸进了里门,边说,“卫知府叮嘱又叮嘱,让在下一定要等陈大人到任后方可离开。今日陈大人终于上任了,在下总算可以卸下这副担子了,真是快哉快哉!”

留守知县和陈瑸寒暄了一阵,就把县衙的大印还有令箭、通牒之类的物件交给了陈瑸,接着移交了县衙的其他手续。

“姚大人离开古田要去哪里高就?”陈瑸问。

“哪儿还有什么高就?陈大人有所不知,在下只要能保住头上的顶戴花翎就算万幸,哪里还敢指望升迁?”留守知县说道。

“此话怎讲?”陈瑸不解,按照朝廷规定,一般朝廷命官在一个地方干满三年,只要不犯大错,回京复命多可升迁,姚知县何出此言?

姚知县也不瞒陈瑸,就告诉了他原委。

原来,在他之前的三任古田知县都因拖欠赋税被革职或被查办,姚知县在任这一届是拖欠得最少的,没被革职也没被查办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

一来就是个下马威!前几任知县没一个不拖欠赋税的,没一个有好下场的,陈瑸来当这个知县会是什么结果呢?陈瑸不敢多想。他跟老知县对了一番账目,知道古田每年的税额为2.6万余两,前面三任知县年年征收不齐,光是康熙三十四年(1695年)到三十八年(1699年)四年时间就拖欠了1.2万两,缺额实在太大。

刚刚安顿下来,陈瑸就给儿子写了封信,告诉家里他已经安全到达古田走马上任了。

陈瑸在给儿子的信中写道,古田“处万山之中,舟车所不到”,在此偏远之地的好处是“无过客迎送之烦”,这正合了陈瑸的淡泊性情。除此以外,就是一大堆麻烦。摆在他面前最让他头痛的就是前任留下的欠账太多——1.2万两!“眼下接征,势难尽完。明年考成,必至代为受累”,自己一上任就有可能考核不合格,这让陈瑸甚为担心。在给儿子的信里,一向坚毅的陈瑸也不免对着儿子发上几句牢骚:“你父亲一生勤苦,好不容易考上进士得了一个官职,偏偏又遇到古田这穷山恶水之地,真是如遇魔障,难道这就是命中注定?!”

他有些难过,有些抱怨。可静下心一想,为什么要难过?为什么要抱怨?朝廷把你安排在这里不正是要考验你吗?考上功名都信誓旦旦要报效国家,难道把你分配到条件艰苦一点的地方你就退缩了?就畏惧了?就抱怨了?

那不是陈瑸的性格,壮志满怀的陈瑸是不会因此而气馁的。他怕家里为他担心,马上又对儿子说:“君子学有所成,以身许国。现在朝廷给你爹一个有土有民的地方,理应尽心竭力把这个地方治理好,岂能因为这个地方艰苦而烦恼、退缩?”“世人所说的好地方,不过是能多积金银财宝,让自己的家富起来。所谓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你爹我在一出门的时候就已经断绝了这种想法,我是绝对不会搜刮民财以自肥的。既然如此,还有什么难事呢?爹将抱定一个宗旨:只让老百姓交上朝廷规定的正供,多一分钱也不收,凡是与此相违背的陈规陋习一概革除。”

这其实就是他的就职宣言,他没处可说,他不喜欢吹牛皮,不喜欢说大话,就只好在信里跟两个儿子说说,既是倾诉,又表明自己的心志。在儿子的面前,他总不能说这里太困难了,收不起税,要打道回府,这样他以后还能在儿子面前说得起话?

断不退缩,勇往直前!

可光有决心远远不够,赋税是个极为敏感而又棘手的问题。没钱,账面上严重亏空,陈瑸接手的就是个烂摊子、烫手的芋头,烂得放到手上就会化掉。完不成赋税官吏就没有薪俸,没有薪俸又有谁愿意当差?没人当差县衙就如同虚设。再退一步说,就算有人愿意当差,没有银子又怎么办得了差事?

银子,赋税,真让人头痛。

来的时候陈瑸还信誓旦旦,想着要如何为老百姓办几件好事,比方说修路、架桥、修水库什么的,要把收上来的赋税花在刀刃上,让老百姓过上好一点的日子。可是古田的现状太糟糕,县衙一分钱没有,还欠了一屁股债,自己的理想其实都是空想,自己能干什么?

到县衙的第二天,他把吴县丞叫过来,详细询问了古田的情况,全县到底多少人丁,每个人丁要纳多少人头税。

“全县5万人丁,每丁征银四钱七分。”

“耕地?”

“全县耕地6万亩。”

“田亩税?”

“每亩征银三钱六分。”

陈瑸好一阵没说话,在心里仔细盘算,一算,觉得这赋税也不高,就这两项收入也远远超过了规定上交的定额呀,怎么会年年拖欠?年年交不起赋税?

陈瑸就问吴县丞怎么回事,到底问题出在哪里。

吴县丞说:“陈大人您有所不知,古田这地方穷山恶水,尽出刁民,人们个个不愿意交税,官府年年收不到银子,日子难过呀!”

“哦?”陈瑸心里疑惑,穷山恶水听说了,刁民却没听说过。怎么一个县全都是刁民?全县都是刁民了,剩下的就只衙门里的人不是刁民了?这可能吗?陈瑸心里不相信,但初来乍到,话不能乱说,听着就是,也不多问,更不寻根问底,一切都要自己看看再说。

陈瑸让吴县丞先做三件事:第一,县衙立即开门,不能关着,关着还叫县衙吗?第二,把所有衙役都叫来县衙,要求全体差役各尽职守,照常办差,有差办差,无差就打扫院子,把办公场地打扫干净,再在衙御留守待命。并且宣布:自本官上任之日起,做好本分之事的方可领取俸银,做得不好的一律扣罚俸银。第三,立即清理县衙一切资产,核实入档,自即日起县衙一切开支必须经过他的审核方可生效。

第一天正式上任,陈瑸由吴县丞陪同到县衙的各个部门转了一圈,跟所有的差役见了面,进行了交流,一直忙到傍晚才结束。

陈瑸就住在县衙里面,这天傍晚,刚吃了晚饭,吴县丞领了一个人来了,这人叫张天龙,是古田第一大户。

“陈大人,这位是张大人,是本县第一大户,听说您来了,特意前来拜访您。”吴县丞介绍道。

“陈知县陈大人,张某听说您走马上任了,今日特登门拜访。”张天龙举手鞠躬,说道。

“幸会幸会,张大人请坐,来人,看茶。”陈瑸招呼张天龙坐下,一边喊林伯上茶,一边跟张天龙寒暄。

“张大人,本人初来乍到,对古田情况一无所知,以后还要请大人多多关照。”陈瑸说道。

“哪里哪里,只要用得着在下的,陈大人只管吩咐,在下一定尽力而为。”张天龙很是激动。

吴县丞见新知县跟张天龙谈得投机,就说有点事要处理,先告辞出去了。

陈瑸问了张天龙古田的一些基本情况,张天龙一一作答。

屋里就剩下宾主两人,张天龙从衣袖里掏出了一张银票,说道:“陈大人,在下来得匆忙,什么都没买,这点银子是在下的一点小意思,请您笑纳,不成敬意。”

“你……这怎么行?张大人,本官绝不可收你一两银钱,请你收回去。”陈瑸说道,把银票退给对方。

“陈大人,一点意思,不成敬意,您可一定得收下,算是在下来见大人的一点见面礼。”张天龙再三恳求陈瑸收下。

“谢谢张大人的好意,本官是绝对不会收的,你赶紧收回去,要不本官就交给县衙充公了。”

“不不不,知县大人,您初来乍到,兴许还不知道古田的一些规矩。以往每届知县上任,地方上的人总要孝敬孝敬,您可不能破了这个例。”

“哦?有这回事?那……那好,你等等,林伯,去把吴县丞叫来。”陈瑸边说边向屋里喊道。

“好嘞,我就去。”林伯答道,便跑了出去。

张天龙有些蒙,不知这新知县要干什么。

不一会吴县丞就进来了。

“知县大人,您叫在下?”吴县丞问。

宾主两人本来还在推让,见吴县丞来了,张天龙就收手了。

“没错,是本县叫你。是这样,本知县想当着你和张大人的面把话说清楚,张大人客气,非要送点什么东西给本官不可,但本官从踏上当官的这条路起就发了誓,绝不收他人一分一厘。本官从来说一不二,从今天起,本官就要兑现自己的承诺,张大人,请您理解。”陈瑸干脆把话说穿了。

“这……这,也没什么,知县大人真是大清官,在下佩服,佩服。既然知县大人这么清廉,在下要再固执己见就玷污了陈大人的一身清白。这样吧,明天在下请陈大人吃饭,为陈大人接风洗尘。陈大人,这个面子您可不能不给呀。”张天龙说道。

“免了,免了,一切都免了。您张大人今天来了就是给足了本官面子,您就别客气了。不瞒张大人,本官一不善交际,二不喜张扬,您的心意本官领了,饭就不吃了,啊?”陈瑸委婉地拒绝了对方。

“这……礼也不收,饭也不吃,陈大人真是少有的清官,让张某感动,敬佩,敬仰!”张天龙点头称是,一脸的佩服。

陈瑸送走了张天龙,跟吴县丞交代了一番:以后凡有送礼的一律拒绝,怎么都退不掉的就给人家打个收条,一律上缴国库。

陈瑸很清楚,送走了张天龙,还会来一个王天龙、李天龙,只要自己在知县这个位置上,人家就可能会送银子,就会有人请他吃饭,这一切都是在所难免的。可他不能收任何人的钱财,也不能接受任何人的吃请,所以一开始他就给自己立下了一条规矩:不贪一文,不受一贿,绝意逢迎,坚持直通!

陈瑸跟吴县丞说,也跟其他官员说:“取一钱与取千百金无异。”

这就是陈瑸做官的基本准则!

不收钱不收礼是律己,是为官必须要有的规矩。

可仅仅做到自己清廉还远远不够,重要的是怎么解决当下的问题,迫在眉睫的就是县衙就要揭不开锅了,怎么把税收上来?

陈瑸不只是问了吴县丞,也问了衙御里其他差役,个个都说县里最头痛的事就是收税。老百姓不愿交,衙御收不到银子,这已经成了铁定的事实。

问题出在哪里?老百姓为什么不愿意缴税?县衙又是怎么收这个税的?陈瑸想弄个明白。他不会因为吴县丞和县衙的差役说老百姓是刁民就怪罪老百姓,这中间一定有原因。

自己得下去看看。

这天,陈瑸要吴县丞安排一下,明天他要去下面的乡镇走走,了解了解古田的乡情民情。

吴县丞心想,新知县要到下面走走不过是跟以前的知县一样,无非就是走马观花,摆摆花架子,造个声势。既然是造声势干脆就把它造大,县衙没银子,就往下面摊派,叫几个乡绅大户先垫付,到时让新知县自己去还债。

吴县丞如此这般做了安排,第二天一早就去请陈瑸,没想到陈瑸已经出门了,吴县丞连陈瑸的影子都没看见,衙门里只留着仆人任重在给主人打扫院子。

“陈大人呢?”吴县丞问任重。

“陈大人去乡下了。怎么,吴大人您不知道?我们家老爷没告诉您?”任重故作惊讶地回道。

“没有呀,陈大人什么时候走的?怎么走的?去了什么地方?怎么没说一声就走了?”吴县丞问。

“昨天就走了,一个晚上都没回来,也不知道去了哪个乡哪个村,也不知道睡在什么地方呢。吴大人您怎么会不知道呢?这不是您亲自安排的吗?”任重明知故问。

“我哪里安排是昨天?是今天。陈知县明明说了今天去巡视,在下一切都准备好了,他怎么昨天就走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吴县丞的确一切都准备好了,可陈知县昨天就悄悄走了,除了一个仆人,其他什么人都没带。吴县丞所有的安排等于没安排一样,他不知道新知县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陈知县说去哪里了吗?”吴县丞急忙地问任重。

“他什么也没说,只让小的转告吴县丞,衙门的事情请您安排好,有什么事情等他回来再说。”任重说。

既然陈知县这么说了,吴县丞也不好再多问。显然,陈知县是有意这么安排的。

那就让他去吧,吴县丞也不好派人去追。

一天两天没有回来,没事;三天四天还是没有回来,还是没事;八天十天依然没有回来,吴县丞就坐不住了,开始着急起来,这新来的知县会不会出什么事情?吴县丞赶紧又跑来问任重,陈知县到底去了哪里?到底干什么去了?不会有事吧?

任重说:“吴大人您放心吧,我们老爷说了,不会有事的。他说了可能会在乡下多待几天,叫您不用为他担心。”

不为他担心?怎么能不为他担心?知县才来,真要出什么事情,上面不会怪他?吴县丞是这个县的二把手,知县出了问题,他能脱得了干系?古田山高路远,不时有豺狼虎豹出没,要是新知县遇上了怎么办?要是新知县遇上山洪暴发怎么办?要是新知县掉进江河里怎么办?他这个县丞怎么向上头交代?

越想越害怕,越想越不能坐以待毙,吴县丞决定下去寻找陈知县。

“走,任重,你跟我一块去。”吴县丞对任重说。

“去哪儿?”任重不知吴县丞要去哪里,问道。

“去找陈大人。”吴县丞答道。

“找陈大人?算了吧,还是别去了。我们家老爷说了,不要替他担心,老爷从小在海边长大,什么风浪没见过?大人出门的时候再三叮嘱,请您把县衙里的事情管好,他办完事马上就会回来。”任重是不会随便跟吴县丞出去的,堂兄再三交代,叫他哪儿也别去,就在县衙待着。陈瑸一来就看上县衙东北角有块好地,叫任重留下来去开垦那块荒地种菜。另外,陈瑸还给了他一个任务,让他天天到衙门去遛遛,看衙门的官差哪个开溜了,哪个没干事,回来要一一汇报。所以他不会答应吴县丞去找人,找什么找?上哪找?古田那么大,他自己都不知道堂兄会往哪个方向走,怎么找?

“这……可是,10天没消息了,要是……”吴县丞还是不放心。

“不会有事的,说不定我家老爷明天就会回来了,吴大人。”任重说。

吴县丞也不好再强求,要是陈瑸明天真的回来了呢?

只好再等。

一等等了20天。这20天吴县丞天天担心陈瑸的安危,又不好出门找,如坐针毡。

到第二十一天,陈瑸和林伯满身尘埃、胡子拉碴地从外面回到县衙。吴县丞迎上前去抱住陈瑸说:“您总算回来了,您总算回来了,急死下官了。”

“急什么?家里出什么事了?”陈瑸问。

“家里什么事也没出,下官天天担心大人您,生怕大人有什么闪失。”吴县丞半是生气半是埋怨地说道。这些天,他的确时刻都在担心陈瑸。

“我没事,什么事也没有。你看,不是好好地回来了?”陈瑸没事人一样地说道。

“知县大人,您为什么要提前出发?下官给您安排得好好的,您为什么要一个人悄悄提前走了?”吴县丞说。

“抱歉,本官比较性急,请吴大人原谅,本官以后一定注意。”陈瑸答道。

原来,为了让新知县陈瑸下乡巡视风光无限,吴县丞做足了功课。他安排了鼓乐为其鸣锣开道,把知县的官轿重新换了轿帘,安上了新轿椅,还安排了十几个随从紧跟其后,又叫张天龙安排食宿,还要在镇上唱大戏,各地还组织乡绅、百姓沿途放炮迎接。陈瑸前一天听说了吴县丞的安排,本想制止吴县丞,他不想接受这般款待,不想如此张扬,县衙一分钱都没有,还显摆什么?可转念一想还是算了,原本就是他自己让老吴安排的,现在人家安排了你又制止,这样不好,人家一定会有想法的。自己初来乍到,以后还需要这个县丞帮衬,他也是一番好意,还是不驳人家的面子吧。既不想驳人家面子,又不愿意接受人家的安排,就只有提前出发,不坐人家准备的轿子,不看人家准备的大戏,不吃人家准备的饭菜,不要人家放炮迎接。他早就对当下的官老爷作风看不惯了,什么官出行都是前呼后拥,在老百姓面前耀武扬威。现在自己做官了,他决定一开始就不摆这个谱,一开始就不要什么做派,实实在在干事。他无法对别人说三道四,无法对别人指手画脚,但他可以约束自己。他决定就从这一次开始,改变古田的官场作风。于是他叫上林伯悄悄离开了县衙,主仆两人跑到乡下“巡视”去了,谁都没有惊动。

当陈瑸一身污垢回来的时候,人们才知道新来的知县已经微服私访了整个古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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