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在城隍庙里应考

4、在城隍庙里应考

仪祉刚满十二岁的时候,父亲便领上他们弟兄到县里去应小考。他们住在父亲的朋友王居亭家。王家有一个老太爷,居亭及他的弟卓亭,都是孝廉,还有一个老三,是个猴儿王,不好生念书,一天只是玩耍。这个老三人高马大,傻里傻气的。见仪祉长得眉清目秀,文质彬彬的样子,于是玩性大发,让仪祉与他一起玩耍。仪祉自持自己是个小先生了,不愿与他胡闹,结果被拦腰抱起,一口气跑出好远。仪祉拼命挣脱,说你再这样我就恼了!老三并不生气,抱起他又是一阵猛跑。仪祉又羞又恼,却又无可奈何。后来还是居亭先生出面制止,老三这才作罢了。

那时候,蒲城连一个正式的考院也没有,居然在城隍庙里考试。考生们天未亮便需进去,然后点上蜡烛。坐在狰狰可怕的小鬼判官旁边,许多人都吓得浑身发抖,哪里作得出好文章!

小考共分五场,每场发榜,删除些人名。应考的童生,有一千多名。

第一场榜出来,仪祉兄弟的名字便不见了。

父亲似乎早就预料到了,说:“没关系,这不过是教你们经经场面,长长见识而已,不要当做回事儿。”领上孩子们便回去了。

在仪祉的记忆里,父亲和伯父一直都很忙,匆匆地回来了,匆匆地又走了。特别是伯父,一年半载也难得见上一次。仪祉兄弟参加完小考回到家里,发现伯父也回来了。结果刚待了几日,听说舆图馆保举进京,于是又得收拾行李上路了。仪祉来到伯父家,见伯母边收拾行李边哭,眼睛红通通的。他知道,伯父这一去不知又是一年半载,伯母一个人待在家里,连个拉话的都没有,日子实在不好过啊。

当时没有邮政,都是捎书。伯父出外,家里得到一封信,一家人如获至宝,一睹为快般。伯父到京后,舆图馆保举的事,被一个人捷足先登。陶中丞推荐他为徐季和督浙学政幕宾,伯父于是又到浙江去了。临行前,他托人给仪祉弟兄俩带回铜字尺及墨盒,上面镌刻“仲特为阿博作,为阿协作”,兄弟俩特别高兴,拿着铜字尺及墨盒爱不释手。伯父还写了几首诗,有一首是:“都门一别上征骖,仆仆风尘苦上甘。正是杏花新雨后,沿途饱看到江南”。还有给仪祉父亲的诗:“富贵无求遵母训,江湖多水谨吾身。膝下承欢全赖汝,窗前攻苦胜求人;更有一言应记训,先贤忧道不忧贫。”

伯父这次一去就是两年。两年间,仪祉一边在学堂学八股八韵,一边在父亲的教授下,学习九数通考及九章之术。

与仪祉一起学习的还有一个堂兄,仪祉叫他二哥。二哥做事笨手笨脚,脑筋刻板,为人又刻薄,好恶作剧。父亲不在时,他便开始胡闹,欺侮比他小的孩子。有天晚上,大家都睡了,他突然一顿狂呼乱叫,把所有的人都惊起来,然后这个身上碰一下,把那一个人头上弹一下,弄得人人都恨他了。第二天,大家合伙来整治他。有促狭之学生捉了蝎子偷偷放他被窝,二哥被蝎子美美地蜇了一刺,痛得妈呀妈呀一通乱喊,大家都笑了。

有一次,仪祉父亲李桐轩出了一个诗题,赋得《秋云暗几重》。二哥诗做得不通,他竟将题写掉了一个云字,又将秋字错成我字,成了一个《我暗几重》。李桐轩给他批了一个“你暗千万重,岂止几重而已哉!”李桐轩平常喜欢读楚辞,桌上又摆一种洋版书,天天看的很勤。仪祉去仔细翻阅,原来是一部《西学大成》,上面有重学(即力学)、声学、电学等等,都是平日里很少听到的新名词。后来父亲把那书的内容也将给两个儿子听,让他们开阔眼界,不仅仅局限在做八股文方面。这部《西部大成》令仪祉兄弟受益匪浅,激发他们对科学探究的浓厚兴趣。除了《西学大成》,父亲还给他们讲授《梅氏丛书》等算书。《梅氏丛书》的作者梅文鼎是清初著名的天文学家和数学家。梅文鼎一生致力于中西历算的研究和传授,著述等身。通过《梅氏丛书》的学习,仪祉兄弟接触了算术、代数、平面几何、立体几何、平面三角、球面三角以及古代开方术等数学领域,涉猎线性方程组的解法以及结合代数方法来解决传统的勾股相求问题,为后来的科学研究打下坚实的基础。

这一年夏天,麦收的时候,仪祉生病了。

麦熟一晌,正是大忙的季节,家家都在抢收庄稼呢。然而因为仪祉生病了,祖母放下了所有的活,专心致志地照顾孙儿。

病是寒热病,即疟疾。这种病起初是头疼,怕冷怕热,严重时致人昏迷,甚至在很短时间内致人死亡。好在仪祉家里有伯父买回来的消炎药,吃了一些,感觉好多了。不料因为他吃东西不小心,结果又犯了。这一次来势汹汹,十分危险。仪祉高烧昏迷不醒,浑身抖动,不能说话,后来竟几度休克。祖母彻夜抱着他,不停地流泪。

后来,祖母听别人说这种病需要发汗。大热的天,祖母用厚厚的被子把仪祉蒙起来,一个时辰后,见他浑身汗流浃背,于是用毛巾擦了,换上薄一些的被单盖上,再用热毛巾敷头。到了晚上,人已感觉轻松了许多,主动要求喝水了。祖母给他做了拌汤,打了一颗鸡蛋,放上葱花和姜片,仪祉吃的又发了一头的汗,将息了一些时间,病情好多了。

仪祉的病刚好,伯母又生病了,症候与仪祉相同。村里人把这种病叫疫症,其实就是疟疾。疟疾是传染的,然而已经生过此病的人,则不会再被传染了。家里于是让仪祉来伺候伯母,他按照祖母伺候自己时的程序,让伯母发汗,又吃了一些西药。几天后,伯母的病也好了起来。

在外人看来,仪祉家的光景是殷实的,其实不然。伯父常年在外,父亲那段时间也很少出去,家里少有收成,开资又格外地大,常常捉禁见肘,全凭祖母会操持料理,要不早就过不下去了。

每年的农历正月初五,俗称破五,是送穷的日子。年俗中,这一天要把穷神赶走。人们燃放鞭炮,拿起扫帚把垃圾清扫出门,希望喜庆的气氛能带旺人气,赶走牛鬼蛇神,带来一年的好运气。

每到这一天的时候,李桐轩都会给孩子们讲授韩愈的送穷文,仪祉记得有一段写道:“三揖穷鬼而告之曰:‘闻子行有日矣,鄙人不敢问所涂,窃具船与车,备载糗粻,日吉时良,利行四方,子饭一盂,子啜一觞,携朋挚俦,去故就新,驾尘风,与电争先,子无底滞之尤,我有资送之恩,子等有意于行乎?’”颇觉有趣。李桐轩讲授完韩愈的文章,自己也做了一篇《送穷三章》:

恶穷送穷穷不去,去到何方能免恶?作穷穷人转自穷,何苦往来人间世?

莫怪送穷穷不去,去我适人心已误。不如不送由他穷,穷到十分便自主。

穷言:“我在人心住,无所从来无所去。果尔心通穷自无,送穷韩愈舒多事。”

在仪祉的记忆里,父亲的诗文很多,尤擅仿离骚体。纪事之文,则酷好纪晓岚。父亲所作日记,于乡间极其平淡之事辨析理义,以明是非。所作之文,不喜高谈阔论,引经据典,大而化之,而是就眼前事件实事求是,客观公正,表述清晰,简明扼要。父亲说:“为文之道,不说多余的话;涉世之道,不做多余的事。”李桐轩书法崇尚颜鲁公,气势恢宏,气概凛然,骨力遒劲,端庄雄伟。他特别推崇张仲景“不为良相,必为良医”之言,经常研究岐黄之术,并教授孩子们医者仁心,悬壶济世。

1894年(清光绪二十年),甲午战争爆发。前方战事如火如荼,对于居住在内地的乡下人来说,则稀里糊涂,感觉莫名其妙。

那时候,因为各地方还没有报纸,上海的《申报》乡下人又看不到,隐隐约约只知道洋鬼子非常凶残,仗打得很激烈,剩下的便只有道听途说,或自己的想象了。仪祉的祖母整天待在家里,不知道外面的形势,整天挂念着大儿子仲特,愁得吃不下饭。仪祉父亲每天给祖母解说,并且在地面上用手指画着地图,说这是北京,这是山东,这是杭州,这是日本,这是台湾。祖母说,那不都是紧靠在一块儿吗?枪炮打过来,谁能逃得了啊!仪祉父亲说远着哩!我在地面上画一寸,实际就有五百里远的距离呢。祖母的心这才稍微放宽了些。几天后又开始忧心忡忡,任凭仪祉父亲如何解释,就是不信。也难怪,儿行千里母担忧啊!仪祉伯父远在杭州,海上战事不断,祖母怎能不牵挂呢?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终于盼来了伯父从杭州捎回的信,又寄回了照片,祖母看到后,这才放心了。

家里给约祉定的亲,是汉村的秦家。谁料定亲不久,那个姑娘便生病了。

订了亲便是一家人了,祖母和父亲去看她,姑娘自知病不会好,拉着祖母的手不停地哭泣。祖母说女子莫要哭,好好将息身体,会好起来的。姑娘闭上眼摇摇头,眼泪流得更欢了。那姑娘见祖母带着一个戒指,于是卸下来戴在自己的手指上,请求死后能葬于李氏之茔。祖母含泪点了点头,姑娘惨白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容。

几天后,秦家的姑娘便死了。娘家送来女儿的灵柩,仪祉家里按照明媒正娶的媳妇规格举办了葬礼,葬于李氏坟地。其时哥哥已经年满十七岁了,村里像他一样大的人,都抱上孩子了,于是祖母又托人给哥哥说永平的韦氏之女。

不料想此女的父亲,就是从前打人命官司的三和炮房的韦掌柜!

这个时候,县里又要小考了。小考回来,仪祉作了一首《客愁吟》的诗:

茅屋上檐月,柳池树间风。

月即昨夜满,风从何处通?

疑从故乡来,藉兹夜月明。

故乡非故乡,秋风总多情。

忆昔别故乡,月黑风凄凉。

故乡千里隔,风峭月彷徨。

月似鑑而悬,何无故乡影?

风可御而行,何不入乡井。

月光不可扫,风来不可倒。

宇宙一风月,偏兹个人老。

待晓月将落,客眠风不歇。

城南听击柝,客愁时又发,

客愁自客愁。

后来,他评价自己的这首诗为“无病呻吟”。因为那个时候,他几乎没有出过远门,也没有客居他乡的经历,完全是模仿古人的心态而写的。

仪祉的父亲带上两个儿子去参加考试。考到第三场,仪祉兄弟便落榜了。

第二年,仪祉十五岁了,哥哥约祉十八岁。他们在父亲的带领下,又到同州府去应试。

那时候,知府是一个旗人,姓英。此人非常狂妄,刚愎自用,做事独断专行,我行我素。他出的题目乖谬不经,荒诞极了。同州府共辖十县,十县童生一同应试。有一场题是“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一县一字。“一”为“定于一”的“一”字;“二”为“二吾犹不足”的“二”字。蒲城县序居第七,便是“善人教民七年”的“七”字。有一场的题目,也是一县一字,蒲城是“蒲芦也”的“蒲”……

这样的题目,教人怎能作好文章!?所以仪祉兄弟也就一场之后,便落了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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