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冬娃,来生我们还一起玩

3、冬娃,来生我们还一起玩

仪祉兄弟俩自从在本塾读书以来,晚上总是跟祖父母睡觉。祖父性刚烈,祖母性温柔,两个自然都喜欢祖母。可是祖母独宠仪祉,不教哥哥亲近,把祖父分给他。约祉虽不愿意,也无可奈何。有一夜,祖父梦见出游,路上有一小牛犊。正疑谁家小牛犊走失了,忽迎面来了一个狼扑小牛。祖父着急,一面喊狼,一面抡着拳头就打,一拳正打到孙子的脸上。约祉稀里糊涂挨了一拳,疼得哇哇大哭。仪祉在祖母的怀里觉得好笑。第二天,约祉要和弟弟换,仪祉说什么也不同意。

记忆中,祖父从来不睡懒觉,每天天不亮便早早起床了。冬日天寒地冻,他老人家照例早早起来,点上油灯,烧起火盆。祖母也跟着起来,帮仪祉兄弟俩穿衣服,梳辫子。梳洗完毕,祖父便送他们去上学。

路上黑洞洞的,风卷着树叶,哗啦啦地响。偶的几声狗叫,更显得一片寂悄。仪祉拽着祖父的手,机械地挪动着脚步,感觉睡意朦胧,懵懵懂懂。到了书房,先生照例坐在炕沿上,一面摸黑梳着自己的头发,一面口吟邵尧夫的诗:

纷纷五代离乱间,一旦云开复见天。

草木百年新雨露,车书万里为江山。

寻常巷陌陈罗绮,几处莺歌奏管弦。

天下太平无事日,樱花无限日高眠。

邵尧夫是宋神宗天子朝中的一个名儒,《水浒传》便是以他的这首诗开头的。有时,刘先生也会吟诵程朱(宋代理学家程颢、程颐兄弟和朱熹的合称)等诗。祖父将两个孙子送到门口便会离去,仪祉兄弟进屋后先点灯,然后开始念文章。念过几篇后,天便亮了。

随着年龄的增长,仪祉已经脱去了顽童的稚气,学习刻苦勤奋,废寝忘食。几年间,他熟读《四书》《五经》,并完全通了本,可以从头到尾背诵一遍。与此同时,他也开始学习作诗作论了,开宗明义的第一篇论文,题目是《颖考叔论》,居然就作了百余字。其中有两句说:“凡事贵有本,有本乃有恒,颖考叔之孝,无本者也,故夺伦而忘其亲。”先生十分赏识,圈得密密的。他做的第一首诗是《满城风雨近重阳首尾吟》,诗开了个头便写不下去了,所以也没让先生看。

天气越来越冷了,滴水成冰。仪祉每天上学,尽管穿着棉鞋,脚还是冻烂了。那段时间他是跟母亲睡觉的,一早起来,袜子穿不上去,母亲一看,原来仪祉的的左脚已冻肿生疮了。母亲见儿子的脚肿的不成样子,冻疮已溃烂成两个大窟窿,十分严重,让祖父给先生请假养病,每天给仪祉用热盐水清洗,把生姜切成片在患处擦拭,然后包裹。由于冻伤严重,仪祉休息了一个多月才能下来走路。这段时期他的学业并没有荒废,哥哥每天都会把功课带回来让他做,第二天再带到学堂,让先生批阅。除了先生布置的作业,仪祉还利用空闲时间阅读诗句,写出心得体会,然后给先生看。先生非常惊奇,夸他是少年才俊,天资过人,日后必有大作为。

快过年的时候,父亲回来了。刘先生因为别处出重金来请,父亲第二年也无重要的事,就准允先生辞馆,自己教书。家里新盖了一间书房,过了年,他们便搬进新屋了。

那一年,仪祉已经十一岁了,成了一个翩翩少年。他生来皮肤白皙,额头及鼻翼都比较高,加之头发泛黄,村里的人都叫他洋娃儿,家里人则叫他黄毛儿。这个洋娃儿因为生得俊俏,村里的孩子都喜欢和他玩。特别是女孩子。然而少年仪祉有一个牛牛脾气,就是不喜欢女人,村里除过祖母、母亲以外,没有一个他喜欢的妇人,女孩子都别想同他一块儿顽耍。

唯一例外的是伯父有一个义女叫郭冬娃,大眼睛水灵灵的,脸蛋胖乎乎的,仪祉非常喜欢她。冬娃爱笑,笑起来脸颊像红红的柿蛋,非常可爱。冬娃到他家来,他一定同她顽耍。冬娃的母亲见仪祉喜欢自己的女儿,于是托人给祖母说,把冬娃给仪祉做媳妇儿。仪祉当时也不知媳妇是怎样一种关系,听说把冬娃给他做媳妇,非常高兴。祖母说:“臣儿,你要媳妇做什么呢?”仪祉说:“一块玩耍啊!”祖母说:“现在一起玩耍,长大了怎么办呀?”仪祉说:“长大了就各回各家嘛。”祖母说:“我的臣儿,你憨着哩!娶了媳妇就要在一起生活一辈子的,你可愿意?”仪祉想了想,说:“要是冬娃愿意的话,我就愿意!”祖母说:“为什么?”仪祉说:“冬娃长得好看,脾性又好,我说什么,她从来不顶嘴的。我就喜欢她啊。”祖母笑了笑,说:“你憨着哩,这件事,以后再说吧。”后来仪祉才明白,祖母不同意的原因是因为冬娃太小了,比仪祉小三岁呢。冬娃的母亲知道后,说冬娃还一个姐姐叫桂华,和仪祉年龄相仿。仪祉说我除了冬娃,谁也不要的!后来,祖母也觉得这个冬娃十分乖巧,说可以让她给仪祉的弟弟做媳妇儿。谁知冬娃的母亲嫌仪祉的弟弟天赦是个烂眼子,坚决不同意。天赦小时候经常害眼,眼睛又红又肿。这桩亲事就此作罢了。

对于仪祉来说,只要能跟冬娃在一起玩耍,成不成媳妇都无所谓的。

然而就在那年的冬天,冬娃竟然得病死了!

一家人一时都很伤心。祖母、母亲、伯母都流泪了。父亲也咳声叹气,似乎冬娃就是他们家的一个孩子,突然便走了!匆匆,太匆匆了。令人猝不及防啊!

仪祉长这么大,第一次为一个人流泪了,并且是为一个比他小三岁的女孩子。一闭眼,冬娃“咯咯咯”地笑着向他奔来,手里拿着一根麻麻糖,脸上绽成了一朵花。冬娃说王臣哥,吃吧,可甜啦!仪祉咬了一口,笑嘻嘻地点了点头。地上积着厚厚的一层黄尘,冬娃说王臣哥,你背我走吧。仪祉蹲下身来,冬娃趴在他的脊背上,把麻麻糖塞进他的嘴里……

“王臣哥,人家都说我是你的媳妇儿,你愿意娶我吗?”

“嗯。”仪祉用力地点了点头。

“王臣哥,是不是做了你的媳妇儿,咱们就可以天天在一起玩了?”

“嗯。”仪祉再次点了点头。

“那要是我死了,你该咋办呢?”

“你不会死的。”仪祉说。

“要是真的死了呢?”

“傻女子。我说过不会死的……要是你真的死了,我也不会跟其他女娃玩耍了!”

一语成谶。谁会相信,这么一个天真烂漫像小精灵一样活泼可爱的小女孩,说走就走了呢?

仪祉抬起头,仰望苍天,任凭脸上的泪刷刷流淌……

一连几天,他茶饭不思,萎靡不振,感觉像丢了魂似的。

“奶奶,要是你答应了冬娃做我的媳妇,她会不会就不死了呢?”

“傻孩子!冬娃得的是猛病。即使她做了你的媳妇儿,也照样会死的。”

当地有一种风俗,叫“鬼婚”。一家死了一个男孩,另一家死了一个女孩,两家父母情愿,托媒说合,然后让两个死人结婚,合葬一处,免得黄泉之下孤寂。永平村有一人家,儿子死了,托媒来求婚于冬娃的父亲。据说那男孩长得长十分丑陋,然而冬娃的父亲因贪图一点财礼,竟允准了。仪祉的父亲知道后很生气,说冬娃这娃可怜,没遇到好老子。仪祉知道后非常伤心,打听得冬娃的坟地,放声哭了一回,被祖母劝了回来。

多年以后,仪祉想起冬娃,恍惚如昨。他深情地为她写了一首诗《忆冬娃》,前面有一段话:

冬娃,余幼时嬉戏侣也,两小无猜,最为契合。乃八岁夭折,为余平生恨事。

婀娜杨柳树,下有饮马池。

我来骑竹马,妹在洗罗衣。

相逢缘岸上,佯若不相知。

问为若溪女?答云是西施。

愿载西施去,去作吴王妃。

愿随哥哥去,吴王知是谁?

吴王即是我,竹马二人骑。

骑到陇西头,吴国即在斯。

臣民何处是?禾黍正离离。

莫倾我城国,五湖任所之。

皎皎床前月,照人魂与魄。

暗暗疏竹影,习习凉风发。

哀哀夜莺啼,噩耗惊寝闼。

嗟余胡不闻,妹病已逾月。

逾月竟不起,生离成死别。

泣咽不成声,肝肠为碎裂。

欲招吾妹魂,妹魂何处泊?

我年已华发,忽忆髫龄时。

闲庭及闾里,任我顽与痴。

同居富原里,形影常相随。

眄盼之美目,绰约之多姿。

奄忽竟物化,她为秋水伊。

伊若不相识,悠悠系我思。

那一年乡试,父亲应试去了。临行时,他给了儿子一本《步天歌》,限仪祉在他回来之前,要完全背诵得过。《步天歌》为一部以诗歌形式介绍中国古代全天星官的著作,有三百七十多句,两万六千多字。父亲要求他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背诵《步天歌》,无非是希望分散他的注意力,忘记冬娃死后的悲伤。

仪祉的族间有一个五堂祖父,近亲的没有人了,就算他家离得较近一点。五堂祖父年纪比伯父还小,他的妻子还是祖父看着给娶的,因此与他们家来往的较密切。五堂祖父在县西兴市镇有一个花炮房作营生,家里一妻一女,住在富塬村的东面。一天晚上,仪祉的祖父不在家,哥哥跟伯母走亲戚去了,只有仪祉跟祖母睡。祖母向来睡觉很好的,这天夜里她忽然惊醒,起来把灯点着,并且把仪祉推醒,教他坐下。祖母说我心中很觉得惊慌,不知怎么回事。仪祉睡眼朦胧,感觉莫名其妙。这时,门外似乎有人呼“二嫂”,喊了三声。祖母搂着仪祉,四眼相瞪,都不敢应声。接着又是一种怪声,呼啸而去,令人更觉森然。好不容易挨到天明,有人在外面叫门。祖母开门一看,发现是报丧的。说五堂祖父死在外边,几个人抬棺材送回来了。

原来祖母夜里作梦,看见两个人,都戴着红缨凉帽,闯进房门,背着炕沿,磕了两个头,就出去了,也没看清是谁,就此惊醒。祖母心中惊慌,接着又听见有人喊她“二嫂”,声音有些凄厉。如今有人前来报丧,祖母因此怀疑,自己的这个五堂弟在外边死的不明不白。

“人是怎么死的?”祖母诘问送灵柩的。

“是得猛病死的。”那人说。

祖母动起族人,说:“人不能下葬,须禀官验尸后再说。”

送灵柩的听后有些生气,说:“验就验,是祸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口气很强硬。

后来报了官,官来验尸,发现人浑身发青,是中毒死的。于是便打起了官司,罚该铺唱了几天大戏,葬埋祭奠,并抚恤死者寡妇孤女。后来事情的真相大白了。原来五堂祖父因一些琐事与掌柜的发生口角,一时气愤难忍,服毒自尽了。

谁料想这掌柜的,就是仪祉哥哥未来的老丈人。

父亲回来了,正是人命官司热闹的时候,仪祉的《步天歌》一点儿也没有念熟,提心吊胆,唯恐怕父亲问起。谁知父亲因为家里事多,似乎将此事已经忘记了,仪祉侥幸没有受批。

后来,仪祉就慢慢地学起做八股合八韵了。起初只做个破承题,做两韵四韵诗,慢慢八股全篇,六韵八韵诗,也作起来了。仪祉从一开始便对八股文章不感兴趣,所以全不当回事,结果闹出许多笑话来。

书塾里每逢五和十的日子,为作文日。每逢这一天,仪祉便十分高兴。因为下午以后,不要念书的。先生出下题目,赶到晚上或第二清早交卷就行了。至于如何写,什么时候写,父亲和先生都不过问的,他们只看第二天的文章就行了。题目出来后,仪祉便到荒山野外溜达一圈,徜徉在茂密的荒草中,或看明月当空,闲云飞度;或听蛐蛐鸣唱,洛河咆哮。回到书塾,他摊开稿纸挥挥洒洒,天马行空,把自己对自然的感受写出来,好不得意。

这些文章因为不合八股八韵,被先生一顿臭批,扔到一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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