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桑易代繁华远
——俞平伯晚年生活纪实
俞平伯先生是五四时期的著名诗人和散文家,又是红学大家。20世纪80年代我曾拜望过俞老,虽交谈不多,但印象深刻。
我是通过沈从文夫人的姐姐、著名昆曲家、北京昆曲研习社社长张允和结识俞平伯先生的。俞老夫妇对昆曲情有独钟,平伯先生就是北京昆曲研习社的首任社长。俞老出生于1900年,我于1987年到北京三里河南沙沟拜望他时,他已87岁了。他显得苍老、情绪不佳、沉默寡言。据说他自1982年老伴故去后即悲痛不已,一直处于这种自我封闭的状态之中。他杜门谢客,而能会见我不能不说是一个例外。我当时为他拍了一张照片,并一起合影留念。照片反映了他这种孤寂、呆板的状态。不过他还是为我收藏的《俞平伯论红楼梦》(上册)和《脂砚斋红楼梦辑评》(俞平伯辑)题款签名。他翻开前一本书,发现是启功题签,就说:“人家写得那么好,而我在旁边写不合适吧?”我连说,您的书法有您的特点。老先生才题款签名。那天他还在我的纪念册上题写了:“士方同志嫋嫋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俞平伯书楚辞”,他晚年的心境于此可见一斑。他的字,端重中不乏秀逸之气,自成一格。
俞平伯(左)与邹士方合影(1987年)
对于这次访见,允和前辈在1987年4月7日写给我的书信中有真切的反映,尤其是信札中引用了俞老的一张明信片的文字,故具有相当的文献价值。摘录此信如下:
士方同志:
几次寄我《人民政协报》,谢谢!
昨日得俞平伯老给我一明信片,寥寥数语,小诗一首,极有感触,兹录如下:
“允和姊:久未晤,极念。自82年初百事俱废,不仅心身二者。86年两度开会、出游,只敷衍耳,知我者必能谅察也。昨忽得政协同人邹士方过访,出示前咏黄山尊稿,达意抒情并擅其美。阻雨前尘,尤深感慨。前游香港得句云:‘沧桑易代繁华远,更有何人道短长。梦里香江留昨醉,芙蓉秋色一平章。’长长短短聊记梦华,不值一笑也。匆复
布谢 并致
俪安
弟平伯 八七年清明”
看来您这次访问,他很高兴而又感伤。他在清明日写信给我,他夫人在82年春去世。所提的“阻雨前尘”是57年我们在老君堂曲叙,大雨倾盆,朝阳门水深过膝,车辆不通。有光和我,还有大弟宗和在俞老客厅过一夜。宗和是俞老清华大学的学生,也是清华曲友,已在77年去世。夫人与弟子已作古人,所以俞老“尤深感慨”。我得他的信,也是颇高兴而又难过。
在北京的政协委员中,很有几位因老病不能出席会议的,如有您这样的访问和慰问是很好的事。
……
张允和87.4.7
1989年1月13日下午我在寓中见到俞平伯先生。他说:“我录陆游《沈园》诗时,不同版本刊载末句不同。我觉得最后一句应是‘一吊遗踪一怅然’,怅字含蓄,有本做‘泫然’,太平庸。”老先生单讲此诗绝非偶然,其中,仍含有对老伴的深切怀念之情。
俞平伯在寓中 邹士方摄(1987年)
不久我欲再访俞老并求赐墨宝,告之允和前辈,她在1月22日回信说:“俞平老处,我看一时不要去麻烦他。我听说他今年(阴历)腊八生日(89岁)都不让家人替他过生日,说到明年90岁再说。我也好久没有见到他,只是通过几次信,他总是以明信片作复!有时寄一二首诗给我,腊八那天我都没有敢打电话给他家。俞老耳聋手抖,要他写字,恐亦非易事。这事容缓图之。”
4月10日我第三次访见俞老,承他为我收藏的《俞平伯论红楼梦》(下册)签名。
一年后,允和前辈写给我的另一封信(1990年1月6日)记述了俞老过90岁生日的点滴情况,弥足珍贵:“好久没有跟您见面聊天,真是很想念您。想来一直忙于写作。我年纪已过80,动乱后,有三个月身体很不好。最近又渐渐好了些。但是很少跟人写信,更少写杂文,只有最近去参加了俞平伯的九十生日(腊八,一月四日)。曲社送了本册页,我写了一篇短短的贺词,那天四桌饭在贵阳饭店,有曲社同人和他的学生吴小如等,其余都是家人至亲,俞平伯已经有了第四代的重孙子。”
俞平伯题款签名的《脂砚斋红楼梦辑评》扉页
俞平伯书对联
后来我又通过俞老的外孙韦柰约稿,他寄来俞老书法的复印件,内容为:“忠厚留有余地步 和平养无限天机 戊辰冬 平伯”,后镌“俞平伯”名章。这一复印件由我发在《人民政协报》副刊上。这幅联语是否又反映了俞老晚年的另一面?
俞老终年赤脚,下放农村时亦然。朋友们都叫他“赤脚大仙”。
俞老去世已多年,允和前辈也于前几年过世,谨以此文表达我对二老的怀念和感激之情。
原载《博览群书》杂志2008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