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亡、《流亡曲》与我的故乡
我的第一个女儿春城,就是“九一八”那年的11月初生的。那时候我正住在北平,过着仿佛很安乐的日子,却已经有五六年完全不曾回到东北——我的家乡去过了。一旦沈阳事变的消息传来,这实在是过于痛心的了,往往就痛苦得眼前一阵昏暗。一个孩子,诞生在这样严重的国难期间,当然是不幸得很的,杜甫诗不是有“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那样沉痛的句子吗,因为是个女孩子,也就这样婉转一些,取名春城罢。当时想,假使是个男孩子,一定干脆叫作“难儿”了。
这个孩子的本身呢,也的确够不幸了,简直是多灾多难:生下不过一周岁多,山海关的炮声又响了,我们那种仿佛安乐的生活都动摇起来,眼见就要“仿佛”不成;接着不久,她的母亲病倒了,是一时不会好起来那样的病;再不久,孩子自己也病了,成天跑医院,找医生;再不久,我的生活起了极大的变动,离开了北平;最后,随着“七七”的炮火,她不能不随同她的老弱的祖母、久病缠绵的母亲和一个比她小约三岁半的妹妹,都在她的叔叔照料下,在那年的冬初,正是敌人在金山卫上岸的前后,逃出了北平,逃到了上海,经过无数的转折与困苦到了金华。
然而,这并不是收尾,而只是她们流亡的中途,以后又由金华到南昌,由南昌到长沙。1938年8月间,我从赣州出来赶到长沙的时候,他们正住在岳麓山的附近,在辗转流亡中间,孩子们都长大了,春城已经会唱很多的救亡歌曲,就是她的妹妹小绵绵也都能随着唱成调了,虽然是有许多字,她都要给改变了声母才能唱出来。
在那样寂寞的客居里,又正在准备着要去湘西或是桂林或是贵阳,不能决定。也就是说,正在准备重上流亡的道路。每当夕阳西下,房间里逐渐黑暗下来的时候,两个孩子的歌声一定要响起来的。最熟而又最常唱起的自然是《流亡曲》了。“九一八,九一八,从那个悲惨的时候……哪年哪月再回到我那可爱的故乡……”这完全是她们这几年生活的写照,所差的只是我的家是在东北的辽河平原上,不是在“松花江上”,而且她们流亡的起点不是东北而是北平罢了。两个孩子在那样寂寞而且有点阴惨的生活里,恐怕是想用她们的歌声来驱散她们的小灵魂里的寂寞之感罢,然而,不但她们的歌声越来越颤抖起来,而且没有一次是不把家里几个孤凄寂寞的大人给唱的眼里噙满泪水的呢!她们的祖母是个饱经忧患而性情沉默的老年人,每当孩子们唱这首歌的时候,她总是抽着在家乡所惯用的旱烟管,一声不响地望着屋中或是望着天空,她的心恐怕早随着她的孙女们的歌声回到她的故乡去了罢!
就在“九一八”七周年前半个月的光景,她们孤凄地坐上了西南公路的汽车,流亡到了贵阳,当时那里的生活程度太高,不能久住,于是又流亡到了昆明。已经两年了呢,她们孤凄地住在昆明附近的一个小县城里,我也整整两年,没有再看见她们了呢!这几天每天夜里,都是那样地月白风清,恐怕她们正在那离开她们的家乡不知究竟有多少里数,一个在东北,一个在西南的地方,唱着那“九一八,九一八,从那个悲惨的时候”罢!
然而,我想,并且我希望,我的孩子们的歌声里,会逐渐消失了那种悲惨的情绪,会由一种悲哀的调子,逐渐变为平淡,由平淡而又把情绪高扬起来,悲壮的歌声里已经可以听出黎明快要到来的光明希望了。人的情绪,在“时间”里会逐渐净化下去;人的生活,在“时间”里也会逐渐锻炼出来。我在桂林的时候,接到我女儿春城的信,第一句就说:“爸爸,自从离开长沙以后,我就出息了。”我相信,这是真实的情形。她和她的妹妹小绵绵,在流亡中,生活上随着都有了进步,有了在平时不会有的那种进步,是当然的结果罢。
而且,假使没有“九一八”的事变,以后并且没有“七七”的炮火,我的孩子们现在过的该是怎么样的生活呢?有一个很有名的英国学者,他在《歌德传》的起头,叙述歌德的童年时有一句很富有教训意义的话:歌德的生活里甚么都不缺乏,只缺乏一个“艰难”,这造成了他一生作品里的最大缺陷。
这自然使我要回忆起从前在北平所过的那种生活。那是一种沉闷得要死,而又成天在那里自己挣扎着不甘沉沦,却无论如何都开辟不出一条活路来的生活。然而,却也自己造出一种欺骗自己的理论根据,在这种理论根据里自己转圈子。于是买书,有时像是发疯一般地买书,购办一些跟那些书籍相称的家俱,跟朋友们谈闲天,再就是把自己的孩子像宝贝一般地来爱护。——这虽然是一般的常情,但是在当时的那种生活里,却似乎是欺骗自己,安慰自己,在一种无话可说的境地里,硬要叫它有理可讲的罢。于是孩子受了过分的优待,而受这样优待的孩子,一方面是家庭的珠宝,一方面自然也就成了家庭的玩物。孩子在这样的状况下,生活自然要贵族化,而成为一个娇纵的宠儿。这个结果是很显明的,这种孩子将来在社会上就不是堕落腐化的分子,也只能藉着父母的余荫,利用社会上的关系,作作子弟官,成一个社会里的点缀品罢了。不然的话,破落户子弟的游手好闲,就是最好的榜样了。他们不但不会知道甚么叫作艰难,同时,自然也担受不起一点的艰难,他们的生活只能局限在一个小天地里,很少知道甚么叫作国家社会的呢!我心目中的例证是很多的,姑且不要举出来也好罢。
这时候,我不禁要想起我的外甥丁申来。他的母亲,我的长姊,在“九一八”事变后,因为流行症惨死了!他于是跑到北平,就住在我的家里。那时候,我已经离开北平,而且遭遇种种事变,家庭的安乐已经完全失掉,大家只是在享受过去生活的残余。他是年纪很轻的,然而没有一年工夫却拔高一般地长得那般高起来,个子虽然高,却那样软弱无能,一动就病,几乎甚么事情都担受不起,只是帮他的两个小表妹玩一玩还不成问题。然而,“七七”的炮声一响,就这样残破的家庭局面也不容再维持下去了,于是他先离开北平,受尽了千辛万苦,到了天津,又坐海船,记不得他是由烟台还是由青岛到了济南。在济南住不下去,又跑到河南。后来到湖南,在跟他的外祖母们在长沙会过面后,他居然变出方法,跑到华北去,经过相当的准备,实行参加了抗战的工作。现在他也许越过山海关回到我们的家乡去,正跟敌人在周旋着罢。在他没有离开北平以前,我们都担心着他的前途的,虽然有一位比较有作为的青年同乡,跟他结伴,会给他以种种的帮助,他却由一个在家里边都软弱无能的青年,投到时代的洪流里,从艰难困苦中间,会锻炼成一个敢作敢为的青年,成功一个抗敌的有力分子,这不能不归功于敌人炮火的呢。他的行为已经不是流浪,不是逃亡,而是曲曲折折地走上了一条抗敌的大道。他自己在这个时代里,算是得救了,同时,我们的时代也就要在这种的意义下面得救的,我认为。其实,就是我那可爱的家乡,也就因此才真正可爱,也就因此才会得救,才会有它真正光明的前途。
说起我的家乡东北来,是那样的可爱啊!在没有到过的人,一提到东北,总有一种笼统的感觉,以为那里是天寒地冻的地方,一定冷得要命罢?其实不然。黑龙江,自然是很冷的,因为地方太偏北了,然而也只是温带的地域,最北的界限离寒带也还有十几度远。至于吉林、辽宁一带,更是极理想的温带气候,冬冷夏热春秋温凉,时时都叫你活动起来,而且时时都适于人类的活动,仿佛那天气就像一位应该严厉就严厉,需要温和就温和的贤明的父母一样,随时都在督促你,只要一动起来就有办法。冬天冷了的时候,你要是一味躲在屋子里去烤火,或是再没出息一点,盖上被子,蒙头大睡起来,那你一时的冷的问题未尝不算是可以解决了,但是你既然不是六七十岁的老太太可以永远坐在火盆的旁边,你又不是一个病人能整天睡在炕上,于是你就糟了,就没有方法再动作了,因为你决不能抱着火盆作事的。东北天气虽然冷,却并没有像在浙赣一带所常见的那样,把烘笼藏在外衣下面,走到那里烤到那里去的事情。更不能像坐汽车或是火车的时候,冷了起来,于是把棉被或是毛毡蒙在头上,照样可以日行千百里的啊。在东北通常的现象是,看见一个孩子冷得缩头缩脑,袖起手来的时候,大人一定要骂他:“看你那份松样子,没出息劲!搓搓手,跺跺脚,出去跑一跑!”于是孩子们自然要跑出去了。所以,虽然是天寒地冻,冰雪连天,朔风终日,孩子们也都是在外面跑的,有的“打木戛”,有的“打瓦”,有的“溜冰”,有的“玩雪”,有的随着大人去穿冰眼捉鱼,有的随着大人去赶集跑市。至于成年人,虽然到了农闲时候,也都各有各的事做。特别是天黑以后,在村边的冰地上,一定要聚集许多人在那里,拉成一个长趟地争着溜冰,往往是深夜不散。这自然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啊,我那可爱的家乡,可爱的家乡的父老弟兄们,现在是照样在敌人的压迫下过你们的生活呢!我相信,你们是动的,而且事实上已经证明你们是动着,永远不停止地在动着,在坚强不屈地反抗敌人的残暴,在打击敌人的野心,在为中华民族争自由,在为我们千千万万的同胞求解放啊!
不但是冬天,就是夏天,东北的夏季就是在辽宁也很少热得令人发昏那样的天气。就算是一旦热得很了,要是一个人热得难受的时候,也就努力工作或者出去活动活动,出一身透汗的,这是一般人认为最好的驱暑办法。常听见有人说:“出一身汗就凉快了”这样的话。在那里,的确是出过一身汗以后,感觉舒适得很。
一个生长在岭南这样近热带地方的人,对于季节转变的感觉一定是很微弱的,而且也不容易真正感到季节转换对于人们的精神与心情上发生多大影响,同时对于生活上赋予多大意义的罢?在我们那可爱的家乡啊,每当由冬到春,由春到夏,再由夏到秋,由秋到冬的转变时间,你脱去棉衣换上襟衣的时候,是那样地感到一种松快,感到一种生的欢畅啊,等到你可以脱去单衣,跳到河里游水的时候,那正是草木茂长的盛夏,凡百田禾都好像竞赛一般,往往一夜好雨,第二天早上你田里的高粱就可以高拔起一两尺高,这真是日午当天的农家盛事啊。然而,转眼秋风一起,“秋老虎”在白天的威焰还在咄咄逼人的时候,早晚间已经每遇一阵寒风吹到身上,你会忽然有些寒颤起来了。这时候,哪怕你是没有人世的经验,没有生活的负担的孩子呢,也因为需要添换衣裳,而感到了秋天并且不久冬天就要到来的威胁。这时候,假使你在深夜里,站在院子或是空场上,望着那繁星满天的晴空,银河已经斜转的景象,而一阵一阵地寒意袭来,这时候,你真不知道感到的是一种凄凉的感觉呢,还是对于盛夏已经消逝了的感伤与留恋,是秋收在望的充满希望呢,还是要急起直追,准备衣食好度过一片荒凉与寒寞的秋冬的一种警觉呢?那就因人而异,各有不同了。不过总而言之,是要叫你感觉,是要叫你感觉到生活也要随着季节画一个段落,要有所转变,不容你再一天一天照原来的样子过下去。在生活上,对于“明天”完全有着把握的,能有几人呢?所以,这时候,往往听见的是乡下农民叹息的声音,看见的是皱起眉头来着急发狠的面孔。换句话说,秋风好像一条无情的鞭子,已经抽在你的身上了,痛苦是痛苦的,但却不容你装聋作哑地胡涂下去,于是自然要紧张,要严肃,要努力,要挣扎。你想,还有比一家妻儿老小啼饥号寒,再可怕的事吗?然而,假使你不紧张,不严肃,不努力,不挣扎,我那故乡啊虽然是可爱的,却也是不客气的呢,它不但可以叫你受到饥寒的压迫,也会使你冻饿而死的啊。好在,我那可爱的故乡,地力是丰富的,土壤是肥沃的,只要你加上人工,也可以说,只要不偷懒,使出你的劳力来,衣温食饱是靠得住的呢。在我的故乡,是只要有“人手”,一定不愁生活。只要你有三五低乡,无论你是替人作长工,还是租地来耘,人不荒唐,不爱吃爱赌,往往不上几年,就由衣温食饱会成为有积蓄之家。所以,在那里流行着一些赞美人力,夸张人力的故事。一般的意见,甚至认为“有钱不如有人”的。
再说说冬天罢,虽然寒冷,却有着生长在南国的人所未曾领略过的景象。在夏天不是有着遍山漫野的大豆高粱吗,在冬天却是满山遍野的冰雪了。那样可爱那样洁白的雪,它把丑的给遮盖成美的,把美的给点缀得更加美,它使人清醒,使人振奋,是多么庄严,多么伟大的雪啊!没有到过那里的朋友,一定以为下起雪来,人们都要躲到房间里围起炉来的罢。那才不然呢。每逢落起雪来,尤其落到大雪的时候,孩子们,有时候是很大的孩子们呢,马上就都活跃起来,在院子里(我的故乡那里是普遍有很宽大的院子的)堆雪人,打雪仗,再有凑上瓦雀的噪声,顿形成一个热闹的世界。至于雪后的扫除,要把院子里的,窗子上的,大门外的雪,都扫成好像坟堆一样,一堆一堆地聚拢起来。所以那里有所谓“雪堆里堆不住死孩子”那样别有含意的话。这时候往往都是全家老小一起动手的,有时候,正在落着雪的中途,为方便起见,也往往要扫出一条走人的路来,然而大雪正在不停地落着,不但是扫出的那条路不久就会找不出形迹,就是扫雪的人,也要浑身披上白袍,变成一个雪人呢。“大雪下得猛,瓦房没有拢,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那样素朴的句子,虽然不成诗,却是实在的情景。但是,像“各人自扫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的话,其中的含意丢开不管,却只有“各人自扫门前雪”的一半是实情。不过也有例外,代扫他人门前雪的,自然会被人认为“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然而就是连自己门前的雪也不扫那样的懒人也不是绝对没有。至于瓦上霜,就是说屋上的雪罢,照例地并不去扫,等着它们自己去融化,顺着房檐流下来,然而,等到中午一过,这样白的檐滴又会冻结起来,而成功一种所谓“冰流”的,成排地悬在屋檐前面,又形成一种特殊的冬天景象。
那么为甚么还要扫窗子上的雪呢?“窗户纸糊在外”,不正是东北的特殊情形吗?这就因为落起大雪,扑满窗棂,不易扫除干净,太阳一出来,又要融化,不是窗纸都要脱落了吗?
提起窗子,我的家乡的窗子,一般的情形都是除去糊纸以外,往往在每扇的中间还要嵌上一块玻璃的。这块玻璃啊,不但可以传光,可以了望,可以测视日影,大概估定时间,并且在落雪的白天,或是寒冷的清晨,就像银幕一般,构成种种的图案。记得在儿童的时期,就是家里窗上的那块玻璃,不知引得一颗幼稚的心动过多少痴念,生过多少幻想,发过多少疑问呢!不过是一尺见方那么大的一块玻璃,终结着一层约有一二分那么厚的霜雪,上面有山岭,有树木,也有花草人物种种的形象,比夏云的花样还要多呢,惟有在夜里闭上眼睛用手揉弄时幻化出的景象差可比拟罢,却只是没有那样的五光十色罢了。
在秋冬之交,你只要一翻身醒来,听见吱吱喳喳地无数瓦雀围着外面的大树凄冷地叫着,所谓“雀噪树梢”的清晨,不用等你穿好衣裳跑到门外去,已经可以知道昨夜曾经结下严霜,一切树木的梢头,都点缀上了一层白色,变成了白头翁一般,或者说是苍白的也许更近似一些的,这就是所谓“挂树”了,然而,这不过只是冰雪的雏形而已!
我那可爱的故乡的可爱的冬天啊,我仿佛已经回到你的怀抱,一切都是那样亲切,那样严肃,那样活动,那样充满着力啊,然而,我自己已经是十多年不见,被敌人强占也已经九周年了呢!
丢开天气暂且不说,再来谈谈出产。大概人人都知道东北的大豆高粱的,然而假使我说起来东北松辽平原上大豆高粱的那种可爱情形,恐怕有人要认为是夸大其词的罢。每到盛夏或夏秋之交,这在东北就是所谓“青纱隐起”的时候了,你在乡间走路,简直感到一种气闷。一丈多高的高粱,鸡蛋或者是鸭蛋那样粗的秆子,密密层层的尺多长的叶子,到时候再加上尺多长、饭碗口那样粗的结实累累的穗子,你也往往会看见穗子和叶子在上面随着风势摆动着,同时也会听见叶子在沙沙发着响声的,然而那夏日的和风早擦顶而过了,你在里边却接受不到它的凉爽的吹临,不要说高粱,就是大豆、粳子、谷子和水稻,也都是可以没顶那样高的呢。你想想看罢,在黑油油肥沃的土地上,生长着绿油油茁壮的庄稼,不但一望无际的松辽平原上,是这样绿油油的世界,好像是丰林茂草的原野一样,就是不太陡峭的山顶与山坡上面也都开辟成一块块的梯田,所以是不但遍野而且漫山那样到处都是一片绿油油,绿油油的啊。一到秋成时候,家家都是一垛一垛的谷垛,高高地堆起来,一口袋一口袋的高粱大豆倒在仓穴里边。虽然结果是像我们的伟大森林一样,采伐下来以后,都顺着鸭绿江飘送到敌人的国里;像我们的丰富煤铁矿藏一样,采掘出来以后,都一列车一列车地载到安东载到大连去;我们的高粱大豆也都自乡间,由农民的手里,一大车一大车地运到城市,通过经纪的商人变成敌人的囊中物。然而,有我们辛辛苦苦永远在动着的农民,在黑油油的土地上永远会长出绿油油的庄稼来,所以,“大口小口,每月二斗”的口粮,大多数总会存在我们农民的穴子里。而且,我那正在开发,正在扩展的东北故乡啊,虽然在敌人的经济压榨下面,一个农家,由替人作长工,而慢慢自己租地来耕,慢慢积攒下一点浮余,慢慢买上一两垧(约十亩左右)田地,慢慢制上几套马的大车,慢慢成为小地主,再进而为富农的事,是很普通的,并不稀奇。
然而,东北的开发,历史是很浅的,所以,一切的根基都不很深,仿佛就一切都很容易成长,一切也都很容易毁坏。在旧历的五月间,因为缺乏雨水,到处都是还在焦黄,六七月间的连雨绵绵,就举目都是绿油油的一片了。转眼北风一起,落了几场严霜,马上又都枝枯叶落起来。同样地,贫农的家庭,十年八年,或者几十年的时间,可以白手起家,成为地主,往往一个农民,在他的儿童时代,还是替人家放猪,青年时期在替人家种田,等到他的晚年,已经是家成业就了。然而,等到他一旦停止了最后的一口呼吸,他的儿子们一分家(这是最平常的情形),而且分家以后,照例是,或者说大多数是,至少有一两个儿子不上几年就会弄得家产荡然,这时候,他们却不能再作一个勤苦的农民,大概不是游手好闲,就是不农不商的那样不成材器。但是,等到他们下一代的儿女呢,却会又逐渐有了转机,因为他们承袭了他们父亲的穷困,再不辛辛苦苦急谋生路,就要陷于绝地了。俗语“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的话,就正是说明这种事实。
也有的一些家庭,就是所谓中上等的地主家庭,他们的根基比较厚,破败下来,自然也没有那样容易,然而,越是这样的家庭,他们的子孙也往往越是没有出路。读书不成,回到家里充土绅士的有;读书虽然不成,仰仗亲戚朋友,弄个一官半职,混上三年五年,再把鸦片烟,或把姨太太带回家里来的也有;习商不成,退而业农不甘的有;就是因为发脾气,不肯吃苦,丢开事情不干,还到家里抱孩子的也有。总而言之,离不了土少爷的脾气,也自然要遭遇土少爷的前途,走到土少爷的末路。不用说,像在旧社会下面通常的情形那样,由于吃苦忍气的勤劳攀上繁荣的高枝的很少有,就是要通过胁肩谄笑,卑躬折节,爬上飞黄腾达的路的,在土少爷中也不多见。他是要吃现成饭的,而且,家里有几亩田,当然有的并不止于几亩,回到家里就有现成的饭可吃,他哪里还会那么委曲婉转地去弄事做?他自然更不肯卑污苟贱地去讨差事,去维持他的饭碗了。所以,这也就造成了一般的所谓老粗性情,也就是一般所说的“有前劲少后劲”,“打胜仗,不打败仗”的话所由来。在旧社会里,一般本来谈不到甚么事业,在我那文化落后、根基很浅的故乡,甚至于连对于功名的追求那一步都还不到。一般的看法,是耘田也好,学手艺也好,经商也好,作官也好,教书也好,都是一律地认为是赚钱的方法,不管你是“黑猫白猫,拿住耗子才算是好猫”。不怕你作了多大的官,没有剩下钱,回到家乡来,不能买房子治田地,在一般人的心目中,并不算一回事;至于你有多大的学问,那更不是一般人所要问的事情。他们的测验标准很简单:有钱没钱,有钱的表现也不复杂:买房治田,或是吃利息——土法的吃利息,甚至并不知道甚么是钱庄的,银行更谈不到。既然这样,当差,学徒,上学校,都当作找钱混饭的途径,在他们的父兄当然希望他们无论怎样忍辱,怎样吃苦,也要耐下去,耐到有一天好大把大把地拿钱。但是在土少爷就不然了,大把拿钱的事他们并不是不愿意的,然而要通过吃那许多苦,受那许多辱的难关,他们就不肯了。因为家里明明有饭吃的,“爷爷攒钱孙子花”,他们为甚么不回家里去花钱呢?而且爸爸吃苦的,对于儿女普通是要娇惯,一看见儿子挟包回来了,不过骂一句:“脓包,没有出息。”也就算了,因为他也无形中是这样的想法,反正在家里有饭吃,不愿意出去就不去。你要知道,东北的人,东北的这样地主家庭的人,虽然并不像“夜郎”那样的自大,然而却颇自满。为甚么他们会这样地自满呢?因为他们有家庭,家里有几亩田地作他们的后盾,所以,腰板硬。有流行的几句话,把这种情形,给形容的最恰当不过了:“此处不养爷,还有养爷处;到处不养爷,大爷回家住。”就是从前一般人对于所谓东北军的批评,假使你明白了这种情形,也就可以大致明白了他们的长处和短处的所在与由来了。
至于所谓绅商之家的子弟们,凭藉一种特殊的关系与势力,而形成另一种局面的,外形虽然不同,实际上,也相去不远。
过去,因为清时代对于东北的封锁以及政治上的特殊关系,入民国以来,虽然每年都有大批河北山东的农民移到关外去,虽然有京奉路沟通着关内外,却因为种种关系,使东北依然在政治经济以及军事上保持一个特殊的局面,比起一般内地的军事割据更形特殊起来,一般人甚至对于当时东北政治军事的独裁领袖有“辽东王”之称。由于东北的势力,往往拿山海关或者更进一步再加上滦东五县,跟关内实行自我封锁政策,于是一般人的思想见解,甚至于行动,都局限于白山黑水的小天地间,不出第一关一步。尤其是东北大学成立后,在从前的沈阳高等师范,因为是国立尚吸收有外省的学生的,现在却使东北的学生从前可以到北平等处读书的,都舍远取近,不再作外出之想。同时,因为北京政局转变,一向以北平为活动势力范围的政客兼官僚,学者兼政客,失势的军政要人,以至于新闻记者之流,都纷纷出关,托庇于东北政权之下。这其间,虽然东北的政治军事势力,时常会一步跨入关内,并且一只脚尖可以伸入河南,一只脚的脚尖可以踏到淞沪,病态地在膨胀着,但是却愈加重了东北人思想见解以及行动的局限性与狭隘性。一切都是东北,一切都只有东北,于是在一种土少爷的自满上,自然地加上了一种病态地狂妄自大,暗中又在滋长着一种腐化堕落的病菌,外面是繁荣,里面是衰落,外面是扩张,暗中在腐烂。所以,东北之失,并不失于“九一八”的炮火,不过,要等到“九一八”的炮声一响,东北的架子才应声倒塌下来罢了!
“自满”不过没有甚么前途而已,“自大”却已经注定要碰壁,要跌跤的了,假使是从里面在那里腐烂呢,那就毫不客气地只有等着一天,藉着一点甚么外来的原因崩溃罢!
然而,这里面也正就有着转机,有着生机的。这时候,东北的人民才知道父亲或者祖父给他们留下的那几亩田地,不能作他们的后盾,他们自寻他们的生路了。他们的本质本来是好的,他们的父母遗传给他们的那种冰天雪地里,在秋风夏雨里坚强地活动的那种本质并没有失掉,于是他们自己站起来,他们奔走,他们呼号,他们站在一起,结成了的队伍,他们要救自己,要救千千万万的同胞——这就是所谓“东北义勇军”。东北的知识青年这时候也才真正睁开了眼睛,才认清了自己的前途,自己的使命,他们要把他们自己的和他们千千万万的弟兄们的呼声,用他们的笔给写出来,写出来告诉我们的同胞们,告诉那关心东北,要把东北早早从敌人手里救出来的同胞们。要知道,就是国际的友人都在关心的呵,除掉那少数的民族败类,汉奸走狗们,凡是我中华民族的同胞,谁个不关心东北,不要把东北从敌人的手里救出来呢。他们在诉说敌人的残暴,敌人的野蛮与荒谬,他们在诉说我那千千万万的东北同胞,在敌人的铁蹄下,苦苦地挣扎着,拚着一切的牺牲,跟敌人作着你死我活的斗争,就像在他们的冰天雪地里的斗争一样,他们在动着,在永远不停止地动着啊!这就是所谓“东北作家”了!
假使我要会作歌的话,我要把《流亡曲》改成这样的句子:“九一八,九一八,从那个转机的时候,开始了我的新生战斗,战斗,终日价在关外战斗!……”教给我的孩子们,虽然在几千里外的他乡,在黄昏,在月下,唱起来,唱得她们那饱经忧患,一言不发的祖母,眼里虽然也会含着眼泪,面上却会隐隐地露着一个笑容,好像太阳就要出来时候的天空,透露出的光辉一样。
然而像这样可爱的东北啊,并不单是我的故乡呢!……
(写于1940年9月,原载《新军》1940年2卷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