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罗密修士

普罗密修士

伟大的精神灭没了!高洁的心情死亡了!甚至凶恶的魔性都失掉了;只剩下小鬼们的出没游离——这便是我们用以自豪的现状。

可说是绝迹了,人,人性和人性的善。支配所谓人的生活和动作的只有低等的本能在作暴君。一切事业都成了假借和手段。而且一切都行之以小巧伶俐,鬼鬼祟祟。

太阳望不见,有着星星月亮也未尝不好;这却只是一个朝气早尽,暮气渐深的黄昏。既不晴朗,便爽性奔雷闪电风雨齐来也好;这却又只是一个不晴不阴的昏濛状态。纵然鸱枭的哀号也胜似苍蝇蚊子的嗡嗡。我们的光明却只剩有流萤和磷磷鬼火的出没。昏沉沉的,说是睡着却没有梦,说是死了又在蠢蠢地蠕动。一出伟大悲壮的悲剧被我们扮演成恶劣不堪的滑稽剧了。

人世原即无可奈何的寂寞荒凉;结局更是免不掉的悲哀苍茫。那禁得当前再这样污秽卑劣!即有更大的勇气且恐难耐那不断地硬碰软磨;更大的热诚且将难胜那喷吐般地雨淋水浇;儿童的活泼与顽皮怎抵抗那彻骨的寒风;青春的热血和勇往更难穷透那裹得密密层层的脏皮秽肉。无怪成功了这样一个一塌糊涂混沌昏瞀的现世!于这样的现世中,又谁能不觉得人生的无味,人世的无聊?

然亦正于这样的现世里,却能培植出极少数难能可贵的伟大人格。因为这种恶浊的环境便是极好的肥料的原故。

倘若于亢寒的山坡生不出娇艳的花草,却偏有苍松翠柏的繁茂其间,正是同一的道理。

人生是一种试炼,是一种凄惨的试炼。你要强韧地忍受痛苦,要坚实地承受磨折,你要愤激,你要愤激地反抗一切。要于百炼之后如同精金一般;要于疮痛之余不肯低头;这才显示出真正强者的本色。

要复活那伟大的精神!要再生那高洁的心情!要为世间保存一点高贵的东西,要给遗留一些希奇的赠品!人生纵再无味,人世纵再无聊,于人格的伟大和高洁处,便有了生活的真意义和真价值。

青年们,有热血的青年们,来,来,我们一同跑上高加索的山头,去朝拜那为人类受罪的普罗密修士(Prometheus);奔往锡狄亚北部的山野,去顶礼那为人类而战的战士。他是我们的导师,是人类的光明;是我们的生命之海,是我们的力之泉,他代表了伟大,象征着高洁;他是宇宙的光荣,是世间的骄傲。

自然界不是有山和海吗?我们的普罗密修士就有山一样的沉默,坚强和傲岸;有时又是海一般地愤激,呼号和冲撞。一时也许风声怒号,雨势倾盆,再加以雷霆交至,一齐施展其摧残和凌虐,而山却屹然不动,傲然无声地耸峙在大地上面。转瞬或是许久,风雨总有过去的一日吧,他仿佛在睥睨不屑地发出一声冷笑,好像在嘲弄玩童一般地说,你们这群不识高低的东西,胡闹些甚么!

巍巍乎,荡荡乎,使人仰止的高山,普罗密修士便这样承受了大神宙斯(Zeus)的虐待和摧残。

有谁步行过海滨吗?潮来激岸的情景有怎样地使人感奋,使人神涌!岸石是那样地冷酷,在包并着,屏藩着自由奔放的波涛。凭你怎样地气恼,怎样地倾注全力,它却一动不动地将你范围着。然而海潮又何其顽强,何其泼辣,冲锋陷阵般地一齐攻来!积千万年如一日,不稍疏懈,不稍衰竭。这是何等的伟大,何等的壮丽,遂成了宇宙千古的奇观!

我们的普罗密修士便这样地抗战着宙斯的高压,冲陷着苦难的暴风。

假使你立在海滨的石矶上,迎着风势,面着潮流,看海水的波浪逐拥,听海面的风涛掀腾,好像陷在了千军万马的战场,会使你浑身的血管膨胀,血流上涌,直欲呐喊助威,投身助势;不转瞬间,却又使你无限地忧伤,深叹人类的渺小,人世的卑微!雄伟的海潮,这样地如醉如狂,且健且壮,且没奈何那冷冰峭硬的岸石,怎怪人世陷于这样的混沌阴沉,半死枯蔫!

山哟!海哟!普罗密修士哟!Titanic Strength,Titanic Spirit,一齐复活在这尘浊卑微的人间吧!纵然天塌了,地陷了,火山爆裂了,地震爆发了,错了地轴,乱了星辰的轨道……岂不远胜于这样弱小卑污地苟延残喘!

普罗密修士哭了!——而且要悲悲切切地哀哭,倘若他一旦回到了高加索的高山,重游那锡狄亚北部的山岩。他回想前情,环顾现状,更怅望将来,怎能不为之悲伤,凄怆!他也许寻到了那被囚的遗址,隐约着旧日模糊的血迹;那贯穿他的胸膛的金刚石的尖劈也许还留在一边,捆绑他的钉锲绳索也许还未朽腐;更可怕的那鹫鹰的爪痕也许还清晰地印在地面;然而他为人间盗来的火,却早消灭了燃力,失掉了光明。

人间哟!这为黑暗所弥漫包并的人间哟!你也许听到了普罗密修士的哭声,何竟始终浸没在这卑污苟残的淤泥中,而不思有以自拔呢?

普罗密修士,你不必哀哭!且燃起你那伟大高洁的圣灵之光,作我们黑暗中的导引!复活你那坚韧的反抗和为人类牺牲的精神在我们的身上,我们好同黑暗中的一切抗战!——

高加索的山野,在西方的古代,好像19世纪俄罗斯人的西伯利亚,前清时代中国人的云南和新疆同样地暗示出一种荒凉,僻野,凶恶,恐怖的意味。它界划着欧亚两洲,间跨着黑海和里海。重重的高山矗峙,滚滚的波涛翻卷;日间,有毒暴的太阳炙灼着山头,夜间又有凛冽的寒风在裂石啸谷。当时都认为这是地的边际,是绝无人烟且少人迹的地方。

我们的普罗密修士,就在这样的背境里出现了。

这同出差的情形大概有些仿佛吧。普罗密修士,既愤怒又骄傲地立在中央,一哼不哼地随着他们的摆布。一个在左,一个在右地分站着力和暴力,耀武扬威地把握着普罗密修士的双臂。而那我们可以看作铁匠的天上的火神赫费斯笃士(Hephaestus),肩上背着打铁锤,手里拿着铁钉,石楔,腰间自然还要系有铁练和铁索,迟疑地跟在后面。一说起铁匠来,我们马上会想像到一个又黑又大的大汉,手抡着大铁锤不管天地地将铁砧锤得火星乱冒的情景吧!何况又是宙斯特派的专员?然而他却铁其面而火其心,不但因为跛脚的原故在后面蹒跚,更因为同族的关系动了不忍;虽是既吃不过那残忍的力的催迫,又逼于大神宙斯的威令不敢抗违,不得不违心地将普罗密修士,上了枷锁,加了钉楔,却不曾大抡其铁锤,使人一想到都心惊肉跳地,没头没脑地打下!

一切寂静了:头上的太阳依然在毒热地炙灼,山下的怒涛照旧在滚卷翻腾。山间再听不到铁锤的叮img2,只留下力的冷嘲,相伴着那不但手脚腿腰都钉锁坚牢,胸间且贯以金刚石的尖劈的普罗密修士,挺直地竖立在突出的悬岸。他要这样地承当他惨苦的恶运,要这样地同他的苦痛战斗过若干的岁月!

我们人类最初的光明赐予者,便这样强韧地表现了他的崇高和伟大!

这又可奈之何呢,无论天上和人间,往古和来今,都充满着罪恶和缺陷,败坏和不平!像那样正直完全的约伯会遭受撒旦的恶弄或是试炼。而这样勇于为义,为人牺牲的普罗密修士,却也会招了宙斯的嫌忌,惹了宙斯的气恼,这样地以怨报德,受了惨苦的虐待!

我们当怎样地为你祝福,你这人类光明的赐予者!

人类的黄金时代既成过去,然而我们的祖先当时却还是有眼而不能看,有耳而不能听,无知无识,朦朦胧胧地一切都混淆不清。若不是普罗密修士给偷来那光明的火,不给解除了死的期待而代之以盲目的希望,不在人们幼稚的幻想和浅薄的推断上装潢以精密的思考,人类到今日更不知沦落到甚样的状况!也许是还在说些梦话,终日等死;也许是还在昆虫般地穴居,晒太阳以取暖;虽然有冷有热,却分不出春夏秋冬;浑浑沌沌地劳碌,不知有所谓晨兴夜寐;数目不识,记忆不清。也许是还在人力耕种,肩头负载,且只能褰裳而涉。自然谈不到什么治病,圆梦,趋吉避凶,禳神,采矿了!像这样又何必宙斯的蓄谋扫灭之呢?

而将人类救出了败坏和毁灭之深渊的普罗密修士,却落得这样地凄惨苦恼,这样地幽囚受辱了!这便是宇宙的公平,大神的公道。这也便给为人类而牺牲的,立下了最初而又最高的典型。

你高傲伟大的Titan,你纵然不受怜悯,但你这怜悯众生的心情,又怎能不使人感奋!

天上起了战争,反叛竖了她的旗帜。于是众Titans一齐地奋勇高呼,鼓噪如雷,要拥护老克罗诺斯(Cronos),而打倒那竖立叛旗的宙斯。一个似火山的爆裂,一个似地球的震陷,一个奋臂似摇撼地轴,一个伸腕又似挪移山岳,大有咄嗟之间,立将宙斯的叛旗撕碎,叛党扫灭的气概。这其间怎容得普罗密修士的逆耳忠言?你纵然舌敝唇焦,喊破了喉咙,竭尽了忠悃,告诫以徒逞强暴的终归败灭,最后胜利的在于智谋,又谁来理会?

我们的普罗密修士不但对于世间,且欲于天上也燃起他智慧的灵光,于是承受运命的指挥,随着他母亲狄密史(Themis)的导引,乐得接收宙斯的欢迎,作了宙斯的左袒。塔台鲁斯(Tartarus)的深渊,放出了那独眼的Cyclopes和百手的Hecatonchires,转将老克罗诺斯一帮的众Titans收藏。宙斯得了最后的胜利,统治了老克罗诺斯的王朝。却只为疑忌的沾染,使普罗密修士竟接收了这样过甚的惨苦的报酬。

这真是一幅“以怨报德”的奇景!

一切寂静了:他的沉默如山;然而他的愤怒也正如海潮的奔涌。他沉默时表示着Titan式的高傲和智慧;而愤怒时又发出Titan式的强大和不可抗。他的犯罪是驱于他爱人类的热诚,他的受苦是他明知故蹈的定运。他明知这种受囚受辱是宙斯的措施失当,是无理的凌虐;他又明知这是前定的无可避免的事实。救人类是罪过吗?助宙斯降伏了众Titans算无功吗?他于是因不平而愤怒,因愤怒而发出呼号。他岂不知宙斯要在他的身上这样地发泄他的气恼吗?这是他存心的犯罪。为救人类他情愿自投于苦痛的深渊。而且,无论宙斯和众神,普罗密修士自己和人类都逃不了Fate的冷酷的支配;又何必这样地作威作福?他于是因认定而隐忍,因隐忍而沉默。这真是说之无可说,忍之而又无可忍!他的沉默里含蓄着愤怒和骄傲;他的呼号里又潜藏着强制和无可奈何。这里边,翻腾的是智慧和热情的激争,而往来其中的是意志的坚强和稳定。这是一出伟大的悲剧,是伟大的宇宙的本体,这里边,充满着宇宙本身的活跃与压抑,悲哀和欢悦。这便是宇宙的意义,宇宙的价值。

一切寂静了:高加索的荒野山中只留下那为人类而战的普罗密修士在那里承受着无限的痛苦和耻辱。在那里没有慈悲,只有凶暴;没有爱抚,只有摧残。在那里只有毒晒,没有温暖;只有冰冷,没有清凉。寂寞荒凉,恐怖阴惨,是他永久的伴当,是他长远的食粮。他的心湖起了蛟;他的山巅发了啸;他沉默的高墙倒塌;他骄傲的堡垒沉陷。他呼天,天空的太阳——依然在照临万方!他喊地,那万物之母的地,——还是个沉默不语!海中的狂涛——仍前地狂笑!谷中的长风——照旧地呼吼!纵然他的措施更为凶暴,又谁能奈何那君临天上的宙斯?这是事实,这是必然,这是无可抗!忍受!忍受这当前的苦难,和将来的灾殃。

然而这是并不屈服的忍受,是沉默的反抗。

你晴朗的天空,你飘飘的长风,你滚滚的江河和在海洋中狂笑的波涛啊,你万物之母的地,照临一切的太阳啊,你听见我在向你呼喊么!看哪,我一个天神竟受天神们恶待。

看哪,有多么耻辱地我受着严刑的处分,而且要经过无数的岁月跟苦难战斗,这就是那天国诸圣的新领袖对我作就的污辱囚禁。……

然而,这还有甚么可说呢?凡是一切就要到来的我不都早就知道的很详细么?就不会有甚么苦恼的事情,出于意外地,降到我的身上。我的既定的命运我必定要能怎样就怎样随随便便地担当起来,因为知道前定的运命是不容抗拒的。不过关于我现在的遭遇无论伸诉或是无言这都超过我的权力以外了。因为这是由于我把神圣的礼物(火)授给凡人……

宙斯的冷酷,残忍,虽然是无往不施,无所不用其极,他于塔台鲁斯的深渊收藏了老克罗诺斯和他一帮的众Titans,于西方的极边,在普罗密修士的兄弟亚特拉士(Atlas)的肩上,安放了宇宙的柱角,将那可怖的百喉的台封(Typhon)压在了埃特纳(Aetna)的山脚,而那无辜的女郎哀阿(Io)更无故遭殃,因为他,竟弄得要经过无限的困苦和艰难,这真所谓,在他所有的方面,都一样是残暴的了。然而,不但他自己也一样地要受冷酷的运命的支配,且无法使宇宙间根除了一切的温柔和热情,好像他的给缩短了春天,却也不能使凉秋和寒冬永作暴主一样!

赫费斯笃士的铁锤叮img3惊动了海洋女儿们(Oceanides)的温情,普罗密修士的惨状打动了海洋(Oceanus)的恻隐。这样惨怛的情形,好像宙斯冷暴的重压,压在了宇宙的上面,一切,一切,无论是天上是人间都在他的重压底下呻吟。于是一齐地唱出了哀悼的悲歌,虽然只是低低地,低低地不敢高声,却极尽了纡徐低徊地吐露着对于普罗密修士的哀矜,对于自己共感的哀愁。——

因为你的不幸的运命,普罗密修士,我很替你哀恸呢。从我的眼睛流泻着一种赛跑着的泪潮,我的温柔的面颊都随着它们的湿流湿漉漉的了。因为宙斯啊,竟用自定的律条保持着像这样可怕的权势,对于先朝的元老们都摆出一种高傲的神气。

全地面都在悲叹里放声恸哭了……都哀哭你久受尊宠的勋劳的荣光呢,就是那种勋劳啊,那是你的和你的弟兄们的;而且凡是在神圣的亚细亚境内作为他们居住地方的人们都分担你的最悲苦的惨痛呢。

…………

在它们落下的时候,海的波涛啊,发出一种哭声,深渊啊,长叹,地府的无底的深坑啊,在响应地轰轰隆隆,还有那滔滔着的江河的清流啊,也都哀悼你的惨凄凄的悲痛呢。

听哪!这是海洋女儿们的歌声。她们歌出了她们自己温柔深切的心情,她们歌出了宇宙间隐埋着的同情和恻隐,荡漾着的哀怨和不平。

啊!普罗密修士,你自己虽然拒绝了怜悯,却因此转唤醒了那久已沉埋冰冷的高洁心情。

她们本是海洋的女儿,深居于洞穴的闺阁,也许是正在游嬉,也许是正在撒着处女的娇痴,忽为击打钢铁的响声所震惊,便一个个的吓退了处女的娇羞,顾不得请求父亲的允许,忘记了穿鞋,驾着飞翔的轻车,匆匆忙忙地来到了普罗密修士的山崖。她们听见了普罗密修士的呼号,听见了他的怨诉;看见了他那样的凄惨,在承受着日光的炙晒和风雨的剥削,看见了他在那赤裸的峭壁钉绑受辱。她们嫩柔的心肠,怎禁得这样苦辣的重担!怎能不自深柔的恐怖蒸发出泪雾模糊!

她们的眼泪流洒着女儿的柔情,她们的言语喷吐着圣洁的香料。然而她们的同情敌不过宙斯的冷酷和残忍,她们的慰藉疗不好普罗密修士的耻辱和创痛。她们虽默默中感到了宙斯的高压,却又明白地认识出宙斯的权威。她们于普罗密修士的言语放肆,在强者的高压底下不肯屈服地抗辩,更为之忧伤,为之叹惜——为之无可奈何!

人类算什么呢?有什么希望呢?——

你看,朋友,你的恩典是怎样的无用啊。你说罢,在那朝生暮死的动物身上有你的甚么救护么,而且在那里呢?有甚么帮助么?你没有看见那无助的病形么?比一个梦并不强多少的,人们的昏濛时代就被桎梏在这里边了。世人的计谋从来就不该冒犯宙斯的安排啊。

这是宇宙间普遍的“无可奈何”的悲吟,借着海洋女儿们的口中歌出一种深柔的,忧郁的悲哀,蒙罩住她们的心情,——这大概就是我们所说的那种“哀而不伤,怨而不乱”了。这大概是对于宇宙间的某种现象,已经隐约地感觉到不愉快的反感,然而为传统习惯等等的硬壳重重地包裹住,于是这种反感只是微微地在里边跳荡,既不能冲破壳皮放浪地奔脱,也不易便而赶散了一片一片的雨后浮云,在这种境地里,你能看见的只是微风起处春水的皱纹,你能听见的只有黄昏时点点滴滴的细雨,或是喃喃地怨诉,或是哀哀地祈求了。

这里边虽然听不到战马的奔腾,战鼓的咚咚,和风涛的汹涌,然而也自有其淡而不浅的意味沁润心脾。

海洋虽然也是Titans之一,因为他并未参与天上的战争,所以未得随众Titans共享那久住塔台鲁斯深渊的优待。他激于亲属的义愤也特地乘着Griffon,跋涉过厌倦的长途,来到普罗密修士阴惨的居处,自告奋勇要替他向严酷的宙斯吁请他的宽贷和开释。

海洋不愧为忠厚长者,他有博大的心情,有村翁那样的诚实。他有着普罗密修士那样充分的热情,却没有他那样的反抗精神,他有的是比普罗密修士要浅薄一层的思想——世俗的见识,要薄弱得多的意志,这并不是出于幼稚的女儿般的心肠,却出自生活的历谏和教训,他见过老克罗诺斯的颠覆,他领教过宙斯的冷酷,他能以不同沦于众Titans的深渊,那是他的侥幸,那是他的幸而免。亚特拉士的臂擎诸天,台封的焦烂残喘,这都足以使他谈虎色变,肉跳心惊,他知道势力之下只有低头,普罗密修士那天风雨般的忿激,那样苦辣的言语,辛涩而热烈地四下投射,要招来宙斯更甚的忿怒,他的忿怒要戏弄他当前的苦恼。他也知道他的言语,有些陈腐的味道,然而这却都是眼前的事实。

然而我们的普罗密修士却有更坚强的意志担当他的运命,有更深的智慧洞彻他的将来,他知道这是一种徒劳,这是海洋的自取苦恼,啊!你伟大高洁的普罗密修士,你在承受了怜悯之中却反来怜悯那海洋的愚诚和他女儿们幼稚的痴情。他宁肯自己受苦,不愿意使这样的不幸蹂躏得广而且远。他的弟兄亚特拉士的哀痛,以及那百喉的台封的败灭已尽够他的激恼了,岂肯眼看着那善良忠诚的海洋为自己而陷于这种不幸的淤泥呢?这正是他说的那怜悯众生而自己却拒绝了怜悯的伟大心情。

时间是一切的毁灭,是一切的完成;是一切的驯服,是一切的战胜。时间是一切的训练,是一切的磨折;同时也是一切的滋养品,一切的试金石。它会驯服野牛耕地,会教训犊儿怕虎;然而它也会给显出松柏的后凋,梅竹的耐寒。它会训练成海洋的那样顺俗听天,得过且过;却也会完成普罗密修士的强韧和伟大。有时它会使你苍茫,使你伤感,使你承认事实,使你在苦累的重担之下徒唤奈何,有时却也会使你大胆,使你自负,使你于无可奈何处认定了你自己的力量和使命,于苦累的悲愁里捉到了高贵的某物,认识出黑暗中的灵光。抗战的,纵然没有最后的胜利可说,就在他的抗战里,已经有着胜利的光荣;卑怯的,即或不至于立时毁灭,而他的卑怯便是毁灭的本身。

宇宙是一片伟大的战场,生活的意义就在这战争的一点上。我们不必诅咒宙斯的冷酷和压迫,我们却不能不赞美(这虽然并不单是值得赞美)普罗密修士的抗战的态度和精神。这种为人类而战,为人类的光明而战;这种为人的热诚,这种牺牲的精神。我们的普罗密修士所惠赐给世人的岂止于火!

普罗密修士的胜利终于要到来,而且是极光荣极光荣的胜利。他于他痛苦的骄傲,骄傲的痛苦中,于隐忍的愤激,愤激的隐忍中。虽然他自己说,“我真是悲惨啊!像这些都是我替人类筹划的发明呢,然而我自己却没有用以解除我眼前的苦难的机巧。”而海洋的女儿们随着说,“你就像是一位新出手的医师,卧病了,你乱了心神,对于你自己的病痛,却找不出医治的方法。”然而他却不曾迷乱,并非没有药方,而除不掉灵魂上疮痛的担负这倒是事实,因为那种药方反足以增重灵魂疮痛的原故。他的幽囚,他当前的灾难,固然是痛苦是耻辱;然而屈服,对于专暴的宙斯的屈服,这在海洋在赫密芝(Hermes)就是在海洋女儿们的眼中,虽然看作当然,而在普罗密修士却认为是痛苦中的无上痛苦,耻辱中的无上耻辱——因为这是灵魂问题。

他抗辩着宙斯,他诅咒着宙斯,他更昌言宙斯的颠覆。这是他的宣泄愤怒,他的倾吐不平和怨恨,他明知他这样的足以招来更甚的凌虐和折磨。他有愤怒却又不容不宣泄,他有怨恨更不容不倾吐。他好像必如此才得到了轻松——灵魂上的轻松。外来的苦恼和迫害,往往地适足以使真正的强者和勇者欢畅和陶醉——因为这是灵魂的问题。身心俱病的人,适宜的是背风向阳的地方,然而强者却要冒着风雪,爬上高山,迎风而立,跳跃狂呼,才觉得踌躇满志,手足的冰冻,浑身的雪泥,这只足供他事后回想时的微笑。

宇宙好像,好像是什么呢?它有时是白天那样的光明,有时又是夜间那样的黑暗;有时是春阳的和暖,有时又是冬阳的暗淡;一阵是暮雨凄凄,一阵又是夜雨猖狂;有时是赞诗的歌声,随着礼拜堂的钟声在清晨的初阳光中荡漾,有时又是深夜的风雨,混杂着山鬼的哭泣……

这大概就是宇宙的伟大处!

所以,你一面听过了海洋女儿们深而柔的歌声,要转来听一听这位Hercules最初的祖母,那时还是一位年青的姑娘,哀阿的风雨般忿激,鬼哭般惨凄的悲歌。这会使你感觉惨凄,感觉阴沉,使你毛骨悚然,使你浑身冰冷。我们平常不是常说什么造化弄人的话吗?你到此时,不能不喊出宙斯弄人,宙斯残忍了!

这好似一个深夜——深夜包覆下的海滨,一阵是海潮来了,愤怒地吼啸,却衬以星月的夜歌,草虫的唧唧。一阵又袭来猖狂的风雨,于是吓破了星月的歌声,惊碎了草虫的哀鸣,海潮的冲激也似在为之惋惜,叹气!而一切又都沉埋在沉沉的深夜里!

哀阿就是这样的风雨吹到了普罗密修士的近前。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同样地我们也可以说,宙斯不仁,捉哀阿作牺牲了!

普罗密修士犹可说也,他虽然只因是为救了人类,纵还算有了救人类的“因为”,哀阿却为的甚么,要她这样无尽期地飘泊,要她承受牛虻的钉螫,要她历遍世间的险阻,要她备尝人世的艰难?

这位“有大福分的姑娘”,(!)竟蒙了至尊的宙斯青眼。她的娇美,动了他火热地倾慕,要同她享乐爱的典礼,要她抛弃掉故土和家园,去成就一种献身的事情;要她“动身到勒纳牧场深处的草原上,要到你父亲的羊群和他的牛群在那里吃草的地方去,这样宙斯的眼睛就可以从它的热望上得到安息了。”

她于是招来赫拉(Hera)的嫉妒,激起赫拉的憎恨,她于是形体改变,心意狂乱。她于是披毛戴角,受亚古斯(Argus)万千眼睛的牧放;她于是受牛蝇锥刺的钉螫,心意狂乱地跳跃;她于是直投森克里亚(Cerchuea)的冷流,勒纳的源泉;她于是为神的威势驱逼,到处漂流。

在甚么上,克罗诺斯的儿子啊,在甚么上你捉住我的罪过了呢?你竟在这样凄惨的束缚下把我困起来,——唉哟!竟把一个可怜的少女用那尾随着的牛虻的恐吓像这样地逼得发狂呢?

你听!这种呼声怎能不使你怒发冲冠,怎能不使你心胆俱裂?宇宙间的凄惨,那有比这更甚的!无怪海洋女儿们为之震惊,为之战慄,为之而精神冰凉灵魂冻僵了。

然而,这不过只是她苦难故事的起头,好像是你刚来到了地狱的第一层。她愁苦的来日方长,她的悲哀正方兴未艾,她的前途是愁惨的愁惨,她的道路是恐怖的恐怖,她的担负是痛苦的痛苦,她要经过锡狄亚的荒山,从凶暴的Chalybes人近旁经过,要躲过鼓噪河,要跨过险峻的高加索,要泅过Maeotis的深峡。好个与恐怖交战的飘泊!她还要移动向红色的东方,要来到Boreas的众女儿凛凛烈风的国土,要渡过粗暴的波涛,要来到Gorgon平原——Gorgon平原是那样阴惨而又恐怖,恐怖而又阴惨的地方!——这已尽够使人战兢,然而还有别的境界来冰冷你的热血!你要留神那爪牙锋利的Griffons!你要小心那独眼龙,以马代步的Arimasps人民呵,她还要走过一处辽远的地土,一个肤色暗黑的种族,要沿着Aethiop的岸堤,走到Bybline山的悬崖——尼罗瀑布就在那里壮丽地倾流……

啊!这便是宙斯为哀阿备办的妆奁,治办的婚宴!这真不如“用火把我烧掉或是把我埋在地下或是把我交给海中的怪物去吞没了吧”,或是“当下就从这个崎岖的山石上投下去”之为快了,然而她自己虽然都不知道为甚么,却不能不生活下去,以完结她愁惨的巡礼!她的过去,已经尝够了长远疲惫的漂泊,而前途又是那样的阴惨,说不出的恐怖!当前呢?——

唉哟哟,唉哟哟!使人震动的痛苦和狂乱,又在打击着我的头脑,使我怒火如焚了。我被牛虻的钩刺钉螫了。这钩刺啊,并不是用火锻炼的。

于是“她的心啊在恐怖里敲打她的筋骨了”,于是“她的眼球啊凶野地来回来回旋转了”。她于是好像田单的火牛,冲向了敌营,好像怒恼的King Lear,奔向了风雨的荒原。

她于是这样地重新开始了她与恐怖交战的飘泊,这样地上了她愁惨巡礼的长途。

然而这里边酝酿的却是普罗密修士的得救!这一席愁惨的晚餐,悲哀的厨娘所备办的,一样样无论是普罗密修士的或是哀阿的肉和血,却都预备的得救的食粮。人类的得救建筑在普罗密修士的受囚受苦,而普罗密修士的得救又建筑在哀阿的凄惨和恐怖。这是阴惨中的光明,这是愁苦中的快乐,这是宇宙间照耀千古的真正光明,这是人生中永远活跃着的纯正快乐,你要寻求光明,那就请你大胆地走下阴惨的深渊;你要寻求快乐,那就请你勇敢地踏进愁苦的网罗。请你先闭下眼睛作暂时的静默,这其间,你要清洁你的灵魂,要坚定你的脚跟,要硬起你的心肠,要准备好你的肩膀,然后再来领教这展开在你面前的最后,最惨,最怕人,最恸心,而又感人最深,使人深省的一幕!——

好像被暴风吹送着的孤雁,好像被饿狼追赶着的绵羊,为牛虻钉螫着的哀阿便这样地离开了锡狄亚的荒山;而锡狄亚的荒山却来了那追魂夺命的赫密芝(Mercury),他是天上的使者,宙斯的娇儿。他负着的是特殊的使命,他到这里散布的是毁灭的福音。他在这杯苦酒里给搀上了黄连和苦胆,使这悲哀的晚餐成了悲惨到无法想象的悲惨。他来向这“对于诸神犯下了罪,而且就是那火贼”的普罗密修士逼问那——

他夸大其词的是甚么结婚,宙斯却要因此被从权势上推倒。

“拼命一身剐,敢把皇帝打。”何况在这位死并不是为他预备的,而凄惨的灾难他又都预先知道并不足使他惊骇的普罗密修士?智慧命令人在无可避免的面前低头吗?然而智慧又何尝不能使人于无可避免的面前昂起头来?因为是无可避免,所以要低头;既然无可避免,又何须低头?世间最苦的,当莫过于预先认定了自己悲惨的运命。“运命”已足以使人悚惧了,何况是悲苦的?又何况预先就认定了呢?然而也正因为预先认定了,所以处之坦然,所以安之若素,所以无所畏避,所以无所惊恐,苦吗?当然的!于当前的所感外,要加之以预感;于当前的所受外,要加之以预为承受的。这是苦中之苦,而愁中之愁了。而真正的智慧却教你以容忍而且担当,教你以沉默的反抗!给你以勇气,给你以大胆——大胆地走上运命的大路,勇敢地肩起那为你备办的磨难和灾祸,这是普罗密修士的真正精神,这是普罗密修士的真正甘苦!

你听他这近乎玩弄了的回答——

以为我吓怕了,或者,就在这些新权贵的面前胆战了么?

自然不能!这有怎样的大胆,有怎样的豪爽,有怎样地使人拍案称快!虽然他明知赫密芝的来有着怎样重大的意义,在他的话里,有着绝大的威力,而且在面前给布列的是怎样阴惨惨的阵势;然而他要承受,他要担当,他要像火山一般喷吐他的怨恨和愤怒。他儿戏着自己的灾难,他玩弄着宙斯的覆灭,他更看不起赫密芝的卑屈,他反感着他们的以怨报他的恩德,他憎恨了天庭的族类,于是他傲然。决然地说:——

赶快回到你来的路上去罢,关于你质问我的,就任甚么都不会得到。

这有多么颠狂而且妄诞呵!在赫密芝看起来。然而他操纵着宙斯的命运,他要报仇。

当然地,我是他的债户,我要把盛德偿还给他的。

这位因权力的青春而成功了意志坚忍的至尊者,诚然如赫密芝的所说,不是这样容易软化的;然而这没法将他处死,而又预知那就要到来的一切的受囚者,又何尝容易低头?一个是凶暴的魔王,一个是铁打的硬汉。一个是冷酷的冰雹自上而降,一个是百炼纯钢,不怕磨折。一个是只有命令,不停调解,一个是不怕威吓,不受诱惑,于是一面是:

除非把这些枷锁给我解下去,就没有甚么苦恼或是策略,宙斯用它会叫我把这给吐露出来。……就让他投射他的光芒四射的电光,而且用那些雪的白羽和地震的雷霆让他混乱这摇摇欲动的宇宙吧。这怎么都不会压服下我的意志。……

你再听听这普罗密修士的高呼。——

绝对不要想,由于对宙斯的意志的恐怖,我就会变得女人似的,而且就用向上翻起的手,学着女人的模样,恳求我的非常痛恨的仇敌。……

然而对面却也预备好一种苦难的暴风,如果他拒绝了赫密芝的逼问,就要在他身上无可逃避地倾注了。

于是成功了一种奇观——一种伟大的意志斗争的奇观!

于是宙斯的霹雷和电火降自Olympus高山,于是响起轰隆的地震,于是飘起银白的雪团,于是暴风滚滚卷卷,于是海洋腾腾翻翻,于是地轴震颤,于是星辰错乱,于是劈裂了高加索的山岩,于是我们的普罗密修士,衣披着宙斯气愤,怒恼的攻击,投到地府的胸怀,掩在岩石的臂腕。他要这样地幽禁若干年,他要这样地回到亮处,他要预备承受鹫鹰的攫捉,承受带翅猎狗的撕裂,他要准备鹫鹰的聚餐,他的肝脏要赢得鹫鹰的贪恋哟!他这才是:

一种命定的烦恼之海的怒潮!

哟!伟大的普罗密修士!你是我们的战士。你是人类的救主!你的功德成就在你的牺牲!圆满在你的坚忍!你的肉是我们的食粮。你的血是我们的酒浆。愿你的伟大化作春风来吹醒我们的花朵!愿你的高洁化作秋雨来洗清我们的污浊!愿你的伟大好似长江大河的流遍人间!愿你的高洁好似洪水的泛滥地上!

哟!普罗密修士!你为人类而战的普罗密修士!燃起你熊熊的灵光,招摇在我们这卑微恶浊的世界!

(本文系杨晦为其译著《被幽囚的普罗密修士》(天津人文书店1932年)所撰写的附录,写于1926年12月。)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