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亲不认的小胖胖

六亲不认的小胖胖

我的外孙女小胖胖,被我的老伴——她的姥姥“绑架”来我家已是第三天了,仍然六亲不认。

为了迎接她的到来,全家老少,像迎候国宾似的,忙乎了好几天。她的舅妈将早已弃置的小摇篮从破烂堆中找了出来,一遍一遍地清洗干净,缝制了为她专用的被褥。舅舅为她买了洋娃娃。小姨为她准备了各种小食品,在幼儿园上学的元元——她的表兄接连几天逃学,将他玩过的各式各样的小汽车清点了一遍,挑出几辆最好的,准备作为送给新客人的见面礼。临到接飞机的那天晚上,全家人都争着要去,我只好行使家长的权力,由我一人调遣:元元是非去不可的,不让去他会耍赖;元元妈有哄孩子的经验,如果小胖胖不听话,由她处置;我当仁不让,亲自带队,一表示对老伴长途跋涉的慰问,二者先睹为快地瞧瞧自己的外孙女,她已一岁了,我还没有见过面。

远渡重洋的飞机,准时于傍晚六时二十分到达了首都机场。我们这些迎候者兵分两路,把守两个出港口。大家都翘首张望,元元穿梭于两个岗哨之间,不断地问:“出来了吗?”好不容易出来了,我们蜂拥而上去抢她的坐骑——婴儿小推车,可她却冷若冰霜,只滴溜着一双小眼睛扫视一下,又转而去看熙熙攘攘的人群和汽车去了。简直是目中无人,使元元大为扫兴。

回到家中,全家人都围着她转,奉侍惟谨,不敢有丝毫疏怠,吃的、喝的、用的、玩的,大堆大堆的抱在她面前,她都不屑一顾,仍在滴溜着那双小眼睛,扫视周围的一切。也许她已意识到这不是她的家,便哇哇地大哭起来。于是乎,全家人都蹲在她的周围,抚摸她,哄劝她,安慰她……逢迎讨好的话都说尽了,可她无动于衷,照样哇哇大哭,哭声中还夹杂着一种叹息声。她像失群的孤雁,可怜兮兮。晚十一点,她妈妈来了电话。让她去听妈妈的声音,哭声才止,并嘟嘟哝哝说了一些谁也听不懂的话,临了还又叹息了一声。电话总有打完的时候,可她硬是抱着电话不放,双手捧着话筒,从左边挪到右边、从右边挪到左边,嘟哝着、摇晃着,没完没了。几天来,不分昼夜,她只要听到电话铃声,便“嗬嗬”的叫喊着,摇晃着踉踉跄跄的身子,直奔电话机旁,摔倒了,又爬起来,一往直前,义无反顾。

有一次,她偶然在我的书桌玻璃板下,发现了她妈妈的一张照片,便马上从嘴里抽出那只常吮不舍的大拇指,指点着她妈妈的照片,咿哩哇啦说个没完,并用另一只手招来招去,似乎在招呼别人跟她一同观看。

接连几天,她除了谛听电话铃声和看她妈妈的照片,就是寸步不离她的姥姥。面对陌生的人群,她姥姥似乎成了她惟一的救命稻草。本来,有她妈妈在身边,她并不理睬姥姥,为了接她到家,姥姥不得不进行“绑架”。也许是失群而受伤的落雁,不得不依赖它的猎户吧,她现在也只好将“绑架”她的姥姥,看作惟一的亲人了。真是难以求全而求其次了。我们伸出双臂想抱抱她时,她“呀”的一声,一边推拒,一边连滚带爬钻到她姥姥怀中,双手紧紧搂着她姥姥的脖子,将头埋得深深的,生怕别人偷袭将她夺走。

她很信赖她的姥姥,经常看她姥姥的脸色行事。一切她以为好的东西,像老鼠搬家似的,都送给她姥姥,她姥姥的一切指令,也都能心领神会,虽然难以见诸言辞,但脸上是懂了的样子。她在我家,俨然成了一人之下、全家之上的宠臣,让我们嫉妒不已,特别是小孙子元元,大有一种失宠感。

小胖胖对大家没有好脸色,弄得大家兴味索然,但她也有让大家开心的时刻,她的胃口极好,虽然刚长了几颗门牙,软的硬的都往嘴里塞,吧嗒着小嘴,像掉了牙的老婆婆。每到吃饭时,她瞧着大家的饭碗,张着雏鸟似的大嘴,不论亲疏等着别人喂食,吃上一口,就张开双臂,扑腾一匝,又转回身子再吃。并嘟嘟哝哝说一些谁也听不清楚的话,待到吃饱了,就“ho—ho”地说着又窜回她姥姥怀中,任谁也不理睬了。

她还能说清楚的另一个词是“拜拜”,在与人告别时,她赠送“拜拜”时倒很慷慨,不计前嫌地向一切与她告别的人都道一声“拜拜”,并招招小手。但当你返身想亲她一下时,她却翻脸不认人了,像胆怯的小兔子抱头窜回她姥姥怀中。

她六亲不认,也许与她不习惯我们的话语有关,她牙牙学语的都是多音节的洋文,“咿哩哇啦”地绕口令似的,谁也听不懂,至于单音节的汉语词汇,她除了念一个“妈咪”之外,连“爷爷”“姥姥”“爸爸”等都不会,且“妈咪”也不知具体所指,连她姥姥也一降而为“妈咪”了。

她六亲不认,只认“妈咪”。她姥姥成了她的“妈咪”之后,就黏着不放,寸步不离。她姥姥时间差尚未调整过来,疲惫不堪,眼皮都睁不开,夜里无法安睡。小胖胖也因为时差的关系,半夜就醒,哭闹着要她“妈咪”,她姥姥也只好跟着起床,陪她折腾、吃喝。弄得我辗转反侧睡不成觉时,难免口出怨言:“何苦呢!”仅仅这么一丁点埋怨,就招来了她“妈咪”的一顿猛批:“你也不可怜可怜你的女儿,她在异国他乡,既要工作,又要侍弄一个嫩娃娃。人都瘦得只剩一张皮了……”边说边支撑着疲惫的身子,轻轻将她的外孙女抱起来,摇着、哄着,在厅子里走来走去。

小胖胖长得并不漂亮,但她姥姥却格外偏爱她,三番五次地向我唠叨:“你看她的额头,高高的,多丰满,真像她妈一样。来,亲亲外孙女这里……”说着指点着外孙女的额头命令我。

小胖胖几天来在我家六亲不认,也许在她的心目中,世界上惟一的依赖只有妈妈。来到我家,又惟独只能依赖她妈妈的妈妈——代理“妈咪”了。“世上只有妈妈亲”,诚哉斯言!

华人比起别的民族来,也许对母亲的理解和感情最为深厚。小胖胖已是另一国籍的华人,但她的父母和我们全家,都觉得应该为她创造条件,让她从小就知道自己的根系在中国,她应该懂得祖宗的语言和文化,即使在异国他乡生活和工作,她的生命也应有炎黄子孙的根基,她血管里流淌的是华人的血液。她现在对我们“六亲不认”,但我们都相信,今后她会把大家都当作骨肉亲人的。所以她姥姥才不辞辛苦,将她“绑架”到了这个暂时还“六亲不认”的家庭环境中来。

原载《山西文学》1998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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