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方方归国琐记
方方是我们的外孙女,虽然是中国人的血统,但出生在美国,就算美籍华人。她一岁时,老伴考虑到女儿在美国站住脚很不容易,拼搏哪顾得上抚养好小孩,于是就将她“绑架”来到了北京,由老伴代行了为母的责任。她刚到的那天晚上,老伴就在家庭会议上宣布:“不能让方方在我们这里受丝毫委屈,要加倍给她母爱和家庭的温暖。”临末又哄着大她几岁的孙子,要他像个哥哥的样子,凡事让着她点。我们都按老伴的吩咐去做,她成了我们一家人的掌上明珠。可是她今年已经三岁了,正当上幼儿园的年龄,这颗“明珠”的出身父母,理所当然要来争夺了,不得已我们只好决定将她送回美国去。
做出这样的决定,对我们特别是对老伴来说是很痛苦的。方方给予我们的欢乐和欣慰实在太多了!也许是文章自己的好,小孩自家的乖吧。
只要看看她的神态,那种稚气和老练杂糅在一起的神态,就能让你忍俊不禁。圆嘟嘟的脸,衬上薄薄的嘴唇,浓黑的蚕眉,滴溜溜老在转的眼睛,多种复杂的感情都能表露无遗。生气时,如怒目金刚;淘气时满脸稚气;与人交谈时,鼓动如簧之舌并变幻那姜芽似的小手,语言与手势并重,活活一个小外交家。
最让我们陶醉的是她一天一个样的成长。从一岁多点开始,一日三餐都争着要“自己喂”,从喂得满脸满身都是汤汤水水,到现在的利索得不掉一颗饭粒。现在,她基本上已能自理生活,洗漱完了,还会自己“搽香香”;衣服鞋袜都能自己脱,自己穿,只是鞋子有时分不清左右,淘气时又故意颠倒左右;大人干活时,她总要来插一杠子,擦地时抱拖把,蘸水的拖把太重,往往弄得人仰马翻;擦家具时抱抹布,擦茶几已成了她的专利。她最爱干的活是晾衣服,穿上衣架,挂上晾杆,都不许别人染指,上晾杆时还得大人抱着她,好容易挂上了,就乐不可支。不知她为什么乐此不疲。
她也有让我们厌烦的时候。凡事凡物都要问出个“为什么”来:为什么白天只有“太阳公公”,晚上只有“月亮婆婆”,“公公”“婆婆”为什么总不在一起?天上为什么白云飘来飘去,它们的家在哪里?为什么热天下的是雨,冷天下的是雪?为什么爷爷要刮胡子;奶奶不刮胡子……最烦的是她那管家婆的角色。家里好几口人,穿戴及床上用品绝不容许混淆,甚至谁去别人床上坐一下都不允许。有一次客人从过道里穿着我的拖鞋进客厅,她硬是从人家脚上把拖鞋拽了下来,说“这拖鞋是爷爷的”。就是她最心疼的奶奶也乱来不得,有一次她奶奶用了一下我的茶杯吃药,她硬是将这茶杯夺走,并命令说:“各用各的!”她还像一条最忠于职守的把门狗,未经我们特许,谁也不许进家门。本来她与开电梯的阿姨混得很熟,人家逗她跟她进了门,硬是铆着劲儿把人家推走,并啪的一下关上了门,一点不给情面。人家都说这小孩厉害。的确是厉害,可她奶奶却是偏心眼儿:“女孩厉害点好,将来去美国社会生活,不厉害点行吗?”
按北方习惯和书面语言,方方应该叫我为“姥爷”,叫我的老伴为“姥姥”。现在这么叫,是她牙牙学语时跟我的孙子学的,不仅我们的身份变了,连她的舅妈也变成了“妈妈”,舅舅变成了“爸爸”。为了争爸爸、妈妈,常常与我孙子打得不可开交。我主张这称谓应该教她改过来,可是老伴坚持不让改,理由是要她经常感觉到家庭的温暖。
这样的温暖可招致了不少麻烦。人家说她是美国人就犯急,她总得郑重声明:“我是中国北京人,你才是美国人!”美国轰炸我驻南使馆时,两国政府之间唇枪舌剑,可我们家中却成了硝烟弥漫的战场。我的孙子凡事让她三分,各种争斗总是占不了上风,经常挨她的骂和被揪头发。这时孙子得到了报复的机会,一斗嘴就喊:“打倒美国佬”,“美国佬滚回去”。她除了反唇相讥之外,又向我们告状,又操起塑料玩具蒙头盖脑地打他表哥,说是“打倒美国佬”,打犹不足,又咬将起来。“美国佬”成了她生命的痛处,她认定了自己是“中国北京人”,美国的家人概不承认。她本来喜欢玩电话,跟素不相识的人也能聊上半天,但她妈妈的电话就是不接。不得已,我只好叫我女儿在电话中不要暴露自己的身份,只说是北京的阿姨。这一招果然见效,她们在电话中聊上了。但每逢此时,我老伴总要多事,在旁边做“政治思想工作”:“宝宝,跟你说话的是你的美国妈妈,快叫声妈妈吧。”她一听就啪地把电话挂断了,并声明说:“我只有北京的妈妈!”
方方的这种恶劣表现,一是更勾起她母亲的思念,她看了方方在北京的录像,一连几遍地看,每看一遍总是热泪盈眶;一是更坚定了我们要将她送走的决心,不送走,她们母女之间会越来越疏远。
我们的这一决定,对方方是特级机密,但我们的孙子在与她斗嘴时,终于泄密了:“你滚蛋,滚回美国去!”她哭了,哭得很伤心,并要我们出来澄清事实。她也许从我们准备行装的行动中感觉到了蹊跷,我们不得不半虚半实地告诉她:“是要去美国,不过我们是去玩玩,让宝宝坐坐飞机,你不是老要坐飞机吗。”她半信半疑地问:“玩多久?”“玩一个礼拜。”她知道一个礼拜是七天,于是跟我们讲价还价:“玩五天就行了,我还要去天安门看彩车呢。”去年五十周年国庆的第二天晚上,我们曾带她去看过天安门广场上的彩车。她看得兴高采烈,手舞足蹈。走累了,就骑在我的脖子上看。她见到如山如海的人潮,忽然不断扬手并清脆地叫喊:“同志们好!”“同志们辛苦了!”人潮的潮头都转向了她,甚至招来了一批维持秩序的解放军叔叔。她见来了解放军叔叔,叫得更来劲了。她这是在模仿检阅时的江爷爷,因为她看过国庆典礼的现场直播,当时的场景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她总想重逢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