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夏·银川(二)
“西风残照,汉家陵阙”站在西夏王陵面前,我想起了太白的这句怀古凄绝之句,不言其悲而悲从中来,不言其寂寥而寂寥之情油然而生。
二十三岁前,我是个典型的狮子座,激进唯美主义者,标榜六十年代嬉皮士,执著地相信,梦想中的自由只能靠大麻催化,靠颓废维持,喜欢格瓦拉和尼采,乐此不疲地奋不顾身,为了体验美,把自己折腾得死去活来。
二十三岁后,上升的处女座逐渐觉醒,“莎乐美”般的唯美主义者,开始深爱希腊酒神精神,欣赏艾米莉·狄金森和席慕蓉,开始接受,甚至喜欢上不完美的美,爱上戴着镣铐的舞蹈,为了美而美,不再折腾自己,依然奋不顾身,却学会了断尾求生。
我爱眼下这片废墟,正是因为它是残缺的,残缺得那么绝对,那么触不可及。
“好像甜蜜的苹果/在最高的枝端好像有人忘了它/不/是他们采不到它!”这个残缺不堪、触不可及的梦,即使妖娆了千年,终究是拖累在岁月的蹉跎中。西夏便是这样一个梦,这样一个数尽沧桑,却未减芳华的梦。
西夏王朝是由李元昊一手建立的党项羌族政权。立国之时,几乎是在一片骂声和宋廷极端战乱报复之中得以立足。之后,短短不到两百年之间,内忧外患。于外,与兄弟盟友金国倒戈相向;于内,弑君,党争,内战,秽乱内宫之事不胜枚举。最终被当时在漠北刚刚崛起的大蒙古国灭。成吉思汗那一年,率领着蒙古精锐铁骑,将西夏城围个水泄不通。那是一场屠杀,更是一场抹杀,没有战俘,没有逃亡,蒙军将这个整个国家,整个党项羌族以及西夏文明彻底抹杀在这一片荒漠上。
如今,西夏王陵的面积已经缩减到当年的五分之一。对面而立的贺兰山脉,如一位睿智深沉的老人,数千年间一直凝视了这片土地,从兴到衰。历史的齿轮却从未手下留情,如今遗给我们的,只剩那片文明的只言片语。
在我看来,西夏就是壁虎的尾巴,历史新陈代谢的产物,止戈之殇的终极手段,历史也是不择手段的唯美主义。
来银川之后,我联系上了恩广。在我将要离开银川的前一天,我终于见到了这个五年没见的老同学。聊了半晌,我说起想去西夏王陵去看看,他当即驱车带我前往。
现在还不是宁夏的旅游旺季,这让本就深沉的西夏王陵更添了几分萧瑟。我和恩广坐在墓陵边的一片木质台阶处抽烟。
“就这么几个土包儿,有啥好看的,还不如去沙湖,比这儿可强多了。”恩广说着,嚼口香糖的力度和频率一瞬间提高不少,像是极不耐烦一般。
“是啊,就是个小土包,我就随便看看。”我也不与恩广争论,独自点上一根烟。
“话说,你这几年在外面跑,有没有回过学校转转?我们学校现在修得可好了!”恩广说着。
“没呢,一直想回去,没碰到机会,学校现在变成什么样了?”
“新教学楼建成了,图书馆也弄好了,学校里还多了一个人工湖。”
“人工湖?学校扩建了?”我问。
恩广徐徐抽了一口烟,说道:“不是,B区宿舍拆了,改建的,我们原来吃饭的食堂也拆了。”
“拆了?”“嗯,改成体育馆了,咱们原来那栋宿舍楼也翻修了,以前好多的东西都变了。”恩广说得越来越慢,像是被回忆拖住了脚。
我没有继续搭腔,依稀记得那四年的种种,跟着一帮兄弟们在宿舍看成人电影、在自习室偷看女神、在水房引吭高歌、在食堂喝酒吹牛吹得天花乱坠、在天台聊梦想聊得声泪俱下。
“有时间回去看看吧,好歹也是咱们一起奋斗过的地方,明年我还想着能办个同学会,一起回母校看看老师。”恩广说着,站起身,往外走去,“我先出去了,你看完出来之后打我电话。”
听着恩广逐渐远去的跫音,我起身继续往墓陵深处走去,在一片戈壁之上,曾经的辉煌如今只剩下几个看似土包的寝陵和一片城墙留下的断壁残垣。几只燕子在墓陵之上建起来窝,窝里有几只雏燕叽叽喳喳地叫着,给这片废墟的苍凉中送来了一份纤暖。忽然发现,在一片沙砾之上,冒出了一株淡紫色的马兰花,娇艳欲滴的花朵在风中曼舞。
记忆中的生活,陈旧不堪、沙尘肆意。正如现在的王陵,沧桑而扎实。我们正是在这样一片土地之上长起的马兰花。
如今的生活即使翻修得再好,却已经不再是我认识的那条轨迹。眼下,又有怎么样的方法,能让冥冥之中的党项羌族族人被打碎的梦,聚泪成河?让西夏国一条条失去了位置和方向的灵魂,重归故里?
旅行让我们看到面朝这个世界的方向,历史让我们看到自己在这个世界其中的位置,究竟是我们守望着历史?还是历史守望着我们?
累了,真的累了
混合着夏露和冬霜的汗水,自皮肤流进心底、
遥望天边一抹残存的红晕,仿佛呢喃着的一个契机:
那是南国的雨,是北国的风,是亘古不变的一行足迹。
随着那行足迹,步履艰辛。
四肢起了水泡,再酿成茧,嘴角凝固,再泛起了血,
背负一担担屈辱和不甘;穿越一道道欺骗与诡辩;进驻一幢幢传奇与神话。
再买三斤牛肉,回家,
问老妈:“炖着吃,还是炒着吃?”
累了,真的累了……
——《守望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