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导论(提纲)

本书研究的是明末清初著名诗人和学者钱澄之(1612-1693)的情感和思想,以钱澄之所赋的诗歌为中心,进入他的生命过程,探讨他的情感和思想。

钱澄之有清晰的写作理念。对于诗歌应该表达什么有着理论上的思考,对于诗、文、史书等不同著述文体在自己生命中的意义,有着清楚的认识并加以实践。

在以往的记载和描述中,早年在南明隆武、永历两朝的钱澄之经常被描述成一个斗志昂扬的战士,至于1651年兵败后回到桐城老家之后的他,则又成了陶潜式的人物。我的本意并不是要挑战或修正这些观点,我只希望我的这本小书能够通过对钱澄之诗歌的阅读和研究,来体会他一生绵延不断的痛苦和绝望,还有喜悦。

钱澄之的诗歌,或许并不能如他自己期待的那样伟大,但在清初,毫无疑问,自成一家。

钱谦益(1582-1664)所编《吾炙集》,采辑并世之作,共收录诗作245首,作者凡20人。收录诗作最多者为许友(有介,1615-1663),共107首;其次即为钱澄之(幼光,1612-1693),共74首。可见钱谦益对钱澄之诗作甚为重视。

关于《吾炙集》的选录标准,钱谦益在《陆敕先诗稿序》中说:

余于采诗之候,撰《吾炙集》一编,盖唐人《箧中》之例,非敢以示人也。

又在《吾炙集序》中说:

余年来采诗,撰《吾炙集》,盖兴起于遵王之诗。所至采掇,不能盈帙。然所采者多偃蹇幽仄、幺弦孤兴之作。而世之通人大匠,掉鞅词坛者,顾不与焉。尝为诗曰:“杜陵矜重数篇诗,《吾炙》新编不汝欺。但恐傍人轻着眼,针师门有卖针儿。”于时才笔之士,不免侧目。……《吾炙集》中有周茂山、许有介及宗人幼光者,皆能为针师者也。

可见,《吾炙集》的体例在于仿元结的《箧中集》,而选编的目的在于采辑那些在当时还不是“通人大匠”的“偃蹇幽仄、幺弦孤兴”之作。在这些诗人中间,钱谦益又比较推崇周茂山(1619-1679)、许有介和钱澄之三人,许为“针师”。在这三人中间,钱谦益又最看重钱澄之。他在《与施伟长》一函中说:

《吾炙集》如吾家幼光,真不可多得。……故得光是集者惟幼光……。此虽私语,然实千秋定评。今人闻者,未必乐举是议而衷之也。

可谓推崇备至。那么,究竟是哪些钱澄之的诗歌受到了钱谦益的推崇,又被收入《吾炙集》中了呢?从后附《〈吾炙集〉中钱澄之诗歌与钱澄之诗集之关系表》中可以看出,《吾炙集》所录钱澄之的74首诗歌中,除《冬至日同介友二师陪虞山先生礼塔夜见塔光口号即事》、《己亥七夕十首之二》、《呈虞山夫子四首之二》、《咏史诗三十六首之二》等七首诗作之外,其余均见于《藏山阁诗存》。

《藏山阁诗存》收录了钱澄之从崇祯十一年(1638)至永历五年(顺治八年,1651)之间写作的诗歌。此集长期以钞本流传,向无刻本。钱谦益之所以能够采录其中的诗歌进入《吾炙集》,想必是和钱澄之交往之后,直接从钱澄之处得见《藏山阁诗存》或该集之部分内容。无疑,钱谦益对这批诗歌十分重视,否则不会大量采入《吾炙集》。但他究竟为何重视这些诗歌,又是如何理解和评价这些诗歌的,则因为《吾炙集》仅选录作品,并无评语,所以不得而知。不过,钱谦益曾在他处赋诗提及钱澄之:

闽山桂海饱炎霜,诗史酸辛钱幼光。束笋一编光怪甚,夜来山鬼守奚囊。

钱谦益此诗作于顺治十四年(1657),诗中值得注意的是前两句。首句提及钱澄之在隆武(在闽)、永历(在粤)两朝复明的艰难岁月;次句用“诗史”来概括钱澄之在那段辛酸岁月里写下的诗歌,即钱谦益本人曾寓目的《藏山阁诗存》中的作品。

自此之后,时人多以“诗史”来品评钱澄之的诗作。钱谦益门人钱曾(1629-1701)有诗云:

记得行杯诉别筵,荷香分袂又三年。一身老去谈诗史,四海穷来玩《易》笺。作客意消芳草后,怀人句好断云边。风樯今日难回棹,搔首蓬窗独泫然。

所谓“一身老去谈诗史,四海穷来玩《易》笺”,不但肯定了钱澄之诗歌的成就,而且也强调了钱澄之在《易》学上的贡献(钱著有《田间易学》)。

《吾炙集》中钱澄之诗歌与钱澄之诗集之关系表

朱彝尊《明诗综》选录钱澄之(钱秉镫)诗歌三十首。《明诗综》成书于康熙四十四年(1705),已是钱澄之身后之事(钱氏卒于1693年)。

《静志居诗话》:“幼光禁罔潜踪,麻鞋间道,或出或处,或嘿或语,诗屡变而不穷,要其流派,深得香山、剑南之神髓而融会之。牧斋尚书录其作入《吾炙集》,盖深取之矣。昔贤评陶元亮云:‘心存忠义,地处闲逸,情真景真,事真意真。’《田间》一集,庶几其近之。”

阅读古人的诗文集,几乎是古典诗文研究者的日课。近些年来,我因追寻诗歌与历史之关系,而开始集中阅读明清之际的诗文文献。

诗文集大多枯燥无味,有时不但读不到一首好作品,而且连知人论世也做不到。

从诗文读到钱澄之的生命与情感,从而被感动。

钱澄之是一个有着英雄气质的人。他不想成为一个独善其身的文人,而是想成为一个兼济天下的英雄。他对自我的期许是治国安邦的大才,而非舞文弄墨的文人。方苞曾形容他记忆中的钱澄之:

先生形貌伟然,以经济自负,常思冒危难以立功名。

钱澄之自己五十七岁时回忆:

予少时慷慨有大志,颇欲为陶士行之所为。生非其时,患难颠沛。

他回忆说:

乙丙之间,余方壮年,意气甚勇,每扼腕慷慨,指画当世之务,听者以为狂。

成为遗民后,读书治学,其宗旨,首在“得大义”。他在为方以智《通雅》所作的《序》中回忆当年曾如此质疑方以智:

吾人读书,观大义而已。若夫研阴阳之理,穷天人之故,考政事之得失,辨学术之异同,以及古今制度之异宜,中外风土之殊俗,如子所载者,吾以尽心焉。至于器数之末,诂释之烦,点画之细,世自有串句博物之徒,子何以役志为?

则钱澄之读书治学之志向可知矣。其生平著述也能契合其宗旨。

钱澄之希望子孙诗书耕读:

吾所望于子孙者,读书课耕而已。诗书吾家世业,虽极贫,不宜辄废。子弟贫而废书,必趋下流,势所至也。吾非有世俗之见,望汝等读书以科举成名,图富贵也,但能明白义理,通达古今之事势,传吾之经学,以不愧为田间子孙,足矣。

“明白义理,通达古今之事势”,实则也是钱澄之对于自我的要求。

为文灯严作《求是堂集序》,中云:

先生为文之心,则于其文之杂然应酬者见之。夫其文固有慷慨激烈,犯当时之忌讳而不顾者。不然,则广引曲喻,泛滥于古今事物之典、天人之故,旁援释老之书,下及稗官野史,迂其义,艰深其词,以寄其所欲言,使识者相遇于意言之外,而昧者不知也。呜呼,苦矣!彼世之求言于先生者,既各得其所欲,而幸其文之足以传我也,群然善之,于其所不知者皆以为文之善也,虽有忌讳,不之责矣。盖先生以文妙寄其心,而又以杂文妙寄其文。庄子谓“藏天下于天下”,而先生藏文于文,文之侈也,殆先生善藏诸用之一端乎?元亮隐于酒,欲使天下后世目之为“酒人”;先生隐于文,亦欲使天下后世目之为“文人”而已。夫元亮果可以“酒人”称,而先生仅可以“文人”名哉?

此段提出“藏文于文”的论点,极有新意,可发覆千古文人之心事。

沟口雄三《致中国读者的序》:“二十一世纪我们中国学的课题应是,批判世界经济发展之中的经济至上主义的风潮,抵制利己的和追求利润的原理,以及如何把中国思想中形成深厚传统而蕴积的仁爱、调和、大同等道德原理作为人类的文化遗产而提示于世界人类。”

康熙八年(1669)《北山楼记》:“予少时慷慨有大志,颇欲为陶士行之所为。生非其时,患难颠沛。乃窃慕君曾孙靖节先生栗里之隐,以诗酒终其余生。”

明清文学不像唐宋文学那样,经过长期的评论和模仿学习,形成一系列公认的大家、中家、小家,但这并不意味着明清两代没有大家,这就需要我们深耕。对清初文学和学术了解的人,就会知道钱澄之在当时的影响,但其诗歌究竟如何、学术成就究竟怎样,却不能详悉。

钱澄之可以说是清初相当一批人的代表,精通诗学,又是经学、史学上的大家,研究好了钱澄之,就会解决相当一批问题。钱澄之是清初重要遗民,不但辈分高,而且亲身经历隆武、永历两朝,参与军国大事,是文人抵抗的典型。他的态度实际上在当时非常重要,对年轻的遗民或后辈有很大的影响力。他的诗歌在当时影响很大,看他的三十首《行脚诗》,就觉得他可以跻身伟大诗人行列,无怪钱谦益对他如此推崇。但是因为其著述长期被禁,而且很艰涩,所以学界迄今尚无很好的研究。

遗民并不天生就是遗民,遗民的心态一直处于不断变动的过程中。

文章精彩之处就是讨论了钱澄之思想的复杂性。

  1. 《吾炙集》以《虞山丛刻》本最为通行,此据周法高编《足本钱曾牧斋诗注》(台北:周法高自印本,1973年)影印《虞山丛刻》本《吾炙集》统计。关于《吾炙集》的版本情况,可参蒋寅:《金陵生小言》(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88-92页。
  2. 钱谦益著、钱曾笺注、钱仲联标校:《牧斋有学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卷十九,第825页。
  3. 《吾炙集》为钱谦益未完成之作,除上述二十家诗之外,见诸他书称引而未见于《吾炙集》的诗人还有王士禛、钱梅仙、黄庭表、方文等,见蔡营源:《钱谦益之生平与著述》(苗栗:蔡营源自印本,1977年),第239页。此处钱谦益在《吾炙集序》中所提之周茂山,亦未见于《吾炙集》。
  4. 钱谦益:《钱牧斋先生尺牍》卷第一,钱谦益:《牧斋杂著》(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260-261页。
  5. 今收入钱澄之撰、汤华泉校点、马君骅审订之《藏山阁集》(合肥:黄山书社,2004年)。
  6. 钱澄之《田间诗集》第三卷有《冬至夜同介丘友苍陪虞山翁礼塔即事》诗,作于丙申冬至,已是1657年年初。见钱澄之撰、诸伟奇校点、孟醒仁审订:《田间诗集》(合肥:黄山书社,1998年),第62页。可知二钱交往,至迟在1657年年初。
  7. 钱谦益:《金陵杂题绝句二十五首继乙未春留题之作》第十四,《牧斋有学集》卷八,第419页。值得一提的是,同题第十五首即为“杜陵矜重数篇诗,《吾炙》新编不汝欺。但恐傍人轻着眼,针师门有卖针儿”。
  8. 钱曾:《欲至枞阳就见饮光,挂帆东下不得停,书此觅便寄之。君于圣安朝祸遘饮章,屏营草野者逾年始得解。国亡流落,牧翁采其诗入〈吾炙集〉中。前年至虞山,寓留守公春晖园。晨夕过予述古堂,谈规外事甚悉,助予诗注实多。予亦出所藏诸家〈易〉解,益君〈易〉笺所未备,聚首浃旬,卒卒别去。每为诵老杜“泉路交期”之句,不觉泪下如绠縻也》,见谢正光笺校、严志雄编订:《钱遵王诗集笺校》增订版(台北:“中央研究院”中国文哲研究所,2007年),第298-299页。
  9. 朱彝尊辑录:《明诗综》(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卷七十八,第七册,第3819-3827页。
  10. 朱彝尊《序》作于康熙四十四年,但资料之收集远早于此时,参《出版说明》,《明诗综》卷首,第一册,第2-3页。
  11. 朱彝尊著、姚祖恩编、黄君坦校点:《静志居诗话》(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第671页。
  12. 方苞《田间先生墓表》,《方苞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卷十二,第337页。
  13. 《北山楼记》,钱澄之著、彭君华校点、何庆善审订:《田间文集》(合肥:黄山书社,1998年)卷九,第174页。《北山楼记》文中提到“戊申冬,……明年”等,应撰于康熙八年(己酉,1669)。
  14. 《曾青藜壬癸诗序》,《田间文集》卷十五,第277页。
  15. 《通雅序》,《田间文集》卷十二,第228页。
  16. 《西田庄记》,《田间文集》卷十,第191页。
  17. 《田间文集》卷十三,第235页。
  18. 沟口雄三:《中国前近代思想的演变》(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第4页。
  19. 《田间文集》卷九,第174-17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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