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念张晖(代序)

悼念张晖(代序)

北京八宝山。3月19日早上送张晖最后一程,出来,天空竟飘下了雪。雪花坠落在车厢玻璃上,溶化了。早逝的生命。不忍的泪。隔天一个学生传来短讯,说北京城夜里大雪,美,还发了照片给我。打开邮箱,就收到张霖的邮件,附笔说:“告别仪式当天,北京一夜大雪,清早雪霁天晴,阴霾尽扫,空气温润清凉,一片琉璃世界。我想,这雪是张晖品格的写照,也是他对各位关心他的人的最好答谢。”又不禁泫然欲泪。

当天下午我就兼程赶回台北,隔天清华有课。连日悲恸,疲惫,起飞后不久我就撑不住睡着了。一路气流险恶,颠簸不已,懵懵懂懂心里奇怪,怎么这一次飞这么久?到香港机场转机,航空公司职员已在出口处举牌等我,要接去赶上飞台北的班机。原来香港上空雷电交加,不让降落,我们在空中竟多飞了一个半小时。啊,时间,思之惘然。有人浑浑噩噩把光阴虚度,岁月空添,有人像是跟生命赛跑似的,跑太快,提前预支了寿命都不知道。

我为张晖拟的挽联是:“词苑究心,诗史抉微,爱尔早成大器;台湾深造,中研论学,哀余痛失门人。”张晖在读南京大学时期就著成《龙榆生先生年谱》,可谓以龙榆生研究起家,故有“词苑究心”之语。谁想到,多年以后,他预备编纂《龙榆生全集》,可竟尔撒手西归?又有谁会想到,他学术生涯的起点和终点都是龙榆生?噫,其为人也,亦可谓有始有终矣!

张晖香港科技大学的博士论文写的是“诗史”,因我曾做过钱谦益与诗史的研究,他来信索取我的论文。这是我们结缘之始。张晖的博士论文很出色,不久后就由台湾学生书局正式出版,是为《诗史》一书。联中“诗史抉微”云云,指此。《诗史》最近由北京三联书店重新出版,内容增订不少,易名为《中国“诗史”传统》。书,张晖来不及寄我一本了,而我飞北京参加他的告别仪式前夕,竟在台北温州街的“秋水堂”赫然看到,为抚卷泫然者久之。这家书店,以前我和张晖常来的,如今真是物在人亡了(书前附照中,张晖穿的可能是我2008年冬天借给他的毛衣,那么,照片应是2008年到2009年间在台湾拍的)。

2008年到2009年,张晖在台湾“中央研究院”中国文哲研究所从事博士后研究,题目是《钱澄之〈所知录〉书写样态及其意涵之研究》,由我担任指导老师。记得当时我在给院方的文件中曾说:“张晖如能来‘中研院’从事博士后研究,意味着中、港、台三地学界合力培养、训练一个优秀的青年学者,这也对日后促进三地的学术、文化交流和发展有重要意义。”(大意)张晖的申请案顺利通过,这已是一个不小的荣誉。“中研院”博士后的员额不多,竞争剧烈,申请人都是世界各名校优秀拔尖的新科(或准)博士。院的遴选制度颇完善,所有案件都礼聘学界相关的资深学者匿名审查,申请人院内拟师从的指导教授在审查过程中反而不能干涉、无从过问。张晖成为“中研院”我所的博士后研究员,表示学界和“中研院”充分肯定他的实力、才华,以及他所拟研究的课题的潜力和重要性。

“中研院”位于台北南港郊区,远离繁华世界,可有的是书、唯学问是求的学者,学术资源极其丰富,真是一个可以潜心治学的好地方(完全没有商圈,吃饭的选择也相当有限,甚至贫乏,张晖却甘之如饴。后来我发现,张晖喜欢吃这岛上的鸡,我和他吃饭,就一定点一盘鸡肉,让他多吃,他也吃得高兴)。张晖在这儿看书、写论文、和师友论学、参加各种学术活动,如鱼得水。我隔周去新竹市的清华大学给研究生们讲明清诗文,张晖也来听课。晚上他就坐我的车子回台北,一个多小时的车程,我们无所不谈。我们对明清之际人物、诗文、历史的思辩、感想在这条高速公路上激荡回旋,谈过的,有些就出现在我们日后各自发表的文字中。

2008年春,我和清大蔡英俊教授、台大郑毓瑜教授共同创办 “明清诗文研究会”,学会每月一次的 “周六讲论会” 假“中研”院举行,由我主持。张晖到台后,自然成为学会成员,也就是在周六讲论会中,张晖开始提交、报告他研究钱澄之诗歌的成果。同年12月底,学会举办论文发表会,我安排张晖发表《从复明志士到穷愁遗老——钱澄之重返福建的诗歌与史学》一文。那一年,蒋寅兄刚好也在台湾逢甲大学客座,我就请蒋兄来担任张晖那一场的评论人,私下不无让张晖社科院的上司检查张晖在台研习成绩的意思。蒋兄对张晖的文章很满意。现在回想起来,张晖是明清诗文研究会最早的会员之一,也参加了学会的首届论文发表会。有一回,我在讲论会上戏言道:“张晖,你回国后,就是我们的驻京特派员,最好在北京也办个分会,把我们学会的精神和论学模式带回祖国去。”现在,是戏是真,我的愿望都无法达成了。

在清大明清诗的课上、学会的周六讲论会中,张晖认识了不少研究明清的硕、博士生、青年学者,和他们建立起友谊。其时刘威志东吴大学的硕士论文写的也是钱澄之,张晖和威志同时在台湾做起钱澄之研究,真是一个愉快的巧合,他们相互切磋,交流心得,互动良好。其后威志往北京等地访书,也得到张晖无私的帮助。最近一期《清代文学研究集刊》刊载了威志研究钱澄之《效渊明饮酒诗》的文章,我想也是张晖为之引荐的吧。获悉张晖逝世,威志也赶去北京参加告别仪式了。东吴毕业后,威志考进了清大博班,学生经济条件有限,但他也飞去北京为张晖送行,他们友谊之真挚、张晖人格的感染力,可见一斑(张晖在台的另一学友,我的博士生胥若玫也托威志给小贞观带去一罐奶粉。此举真有点让人啼笑皆非)。

张晖于2009年5月前后因祖父病危,提前返国,结束在台的博士后研究工作。在台期间,除了在“中研院”、清华的工作、活动外,据我所知,他于2008年9月还参加了政治大学的 “百年论学”,应邀以 《以诗为史——清初的“诗史”论述》为题演讲(由廖栋梁教授主持);2009年4月,赴花莲东华大学演讲,讲题为《从“诗史”观念看中国诗歌与历史之关系》(由谢明阳教授主持)。2009年农历年前后,张霖来台与夫相会、过年,我请明清诗文研究会的几位同学带他俩出游,因得饱览埔里的山光水色;2月底,他俩赴花莲拜访谢明阳教授,得观太鲁阁、七星潭等美景,尽兴而还;此外,在台期间又得观清大杨儒宾教授所藏明清书画,大开眼界云云。张晖在台的时间虽然不算很长,但我想,都是在充实而快乐中度过的。

在这之后,2009年12月,我统筹文哲所举办的 “行旅、离乱、贬谪与明清文学” 国际学术研讨会,请张晖再次来台,发表了《闽山桂海饱炎霜:钱澄之〈所知录〉书写样态及其意涵之研究》一文(此文后收入《中国文哲研究通讯》我组编的会议专辑中)。2010年11月,台湾大学中文系举办“文化史视野下的文学批评”学术研习会,张晖应邀来台发表《跳出唐宋诗之外:清初唐宋诗之争新探》一文。2012年4月中,张晖陪同社科院文学所副所长刘跃进先生到台参访,了解台湾地区学术期刊编辑、发行情况。这也是张晖最后一次来台。

不难看出,张晖到台后,很快就得到学界的肯定、垂青,而他离台回大陆后,与台湾学人互动、合作依然频繁。于台大任教的高嘉谦兄在给我的电邮中说:“张晖骤逝,令人无限感伤。月前我们还在电邮讨论合作,他满腔热情,可惜壮志未酬,实在扼腕。”谢明阳兄也忆及:“今年底,他原本要在广州举办会议,曾写信邀请。唉,竟是一个月前的事而已!……这次的广州之邀,我写信予以婉拒,他也来信,说知道我正在酝酿新的东西,希望我在花莲的山水之间能写出自己所体会的庄子。这也是最后的通信。”张晖辞世前一个月左右,也和我通过电邮,希望我给《清代文学研究集刊》供稿。凡此种种,足见当初我寄望张晖成为中、港、台三地学界互动、合作的桥梁,已经开始实现了。可惜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张晖才36岁,正逐渐迈向他学问的成熟期。这一两年我们见面,他都向我提及他未来打算写的书文,问我的意见。去年4月他最后一次来台,晚饭后,我和他在温州街上的一家小咖啡馆聊天。谈到未来,我跟他分享了一个我思索已久的课题,一个明清之际文学、学术、历史、政治、生命史交织的、涵盖百年的研究图景。我跟他说:“这题目你要是有兴趣做,我便不做了,但你要写十年,期以十年,必成大器,你才三十几岁,来日方长,不要焦急。”我还对他已经完成或当时在写、编的书文作了一番冷静的检讨。唉,张晖,我是不是对你太严苛了呢?

天妒英才,天不假年,即便张晖有兴趣做我说的那个项目,现在都来不及了。虽然如此,张晖在他的有生之年已完成了很多很多,做得很好很好。他的《诗史》,台、港、海外学者,已多所征引,获得学界充分肯定,而此书现在又有了北京三联新版,将会有更多读者能读到,影响将更广泛而深远。他出版于十余年前的“起家”之作《龙榆生先生年谱》得到前辈学者吴小如、陈永正诸位教授的赞赏,学林早传为佳话(王培军先生为张晖拟的挽联中有 “负笈南雍,早已才名惊长老”之语,得其实)。张晖殁后,我院近代史研究所罗久蓉教授又和我们分享了他对此谱的看法:“龙榆生先生因为汪精卫的关系……衍生出担任‘伪职’的纪录……在日后中国大陆的政治运动中,他必须一再替自己辩解……。张晖在广泛搜集史料的基础上,将龙氏一生的行事系谱如实呈现;除了还原他在近代词学与学术史上的地位,也见证了一代文人知识分子在动荡时局下最深沉的悲哀。想到张晖开始写这本年谱时,只是一个中文系大三的学生,由于谱主的特殊历史定位一时难以全面突破,当时或得面对一些压力与质疑。张晖能对这样一个历史人物产生同情的了解,同时下笔不流于煽情,这份见识与勇气我认为是很值得称扬的。”斯言得之。谢明阳兄也说:“我和他相差十岁,但从言谈、文章来看,他的见识犹在我之上,确实是一位谦笃厚实的朋友……。张晖辞世的第二天,曾收到张霖的信件,总觉得此事太荒谬、太无情。在我的脑海中,回绕的仍是四年前与他们共游太鲁阁的情景。”

张晖殁后,故人为整理遗文,发现他有两部书稿基本上已完成,是为《易代之悲——钱澄之及其诗》及《帝国的流亡——南明诗歌与战乱》。这让我哀恸不已,思之不忍。这两部遗稿都出自张晖2008年来台湾后与我商定的研究题目,没想到,才四五年的时间,张晖就把它写出来了。张晖的勤奋好学,令我为之汗颜,张晖没命地拼,让我心如刀割。

张晖逝世前半年,我和他还有过两面之缘。2012年9月中,我们都出席了在安徽大学举办的清代文学国际学术研讨会,但会程紧凑忙碌,无法多谈。会后安排登览黄山,我很兴奋,张晖和雁平却有事先离会,我们错失了同游的机会,要是我们能在黄山上畅谈钱牧斋晚明的黄山游诗,那将会是多么地美好。同年十二月中(也就是张晖离世前三个月),我在无锡参加完一个研讨会后,马上飞北京,为的是看一件清初的文物(在我的手机中,还存着张晖叮嘱我到京后怎样以最快的速度和他在城里会合的短讯)。这几年,我陆续在写一部研究王士禛的书稿,一直以未得目验一件原始文献为憾。张晖离台前问我有什么事要他在大陆代办的,我说,如有可能,就帮我打探一下这件文物的下落吧。事隔数年,没想到,张晖真帮我找到了。通过他和友人俞国林兄的请托、安排,文物现藏家答应让我一看。那天下午,在中华书局,我和蒋寅兄、张晖、张霖、国林、中华书局总编辑徐俊先生同观该图卷,其乐何如!

张晖之为人,温良敦厚,有始有终;事亲孝;与妻恩爱濡沬;事师以诚敬(张晖死,宏生兄、国球兄和我哭之恸);待友厚,忠信;待人涉事,不失其赤子之心;于学,终身爱念,虽死而不悔。

“此番进京,”我跟张晖说,“除了看此文物,还要请你好好吃顿饭,庆祝庆祝。” 前此不久,张晖终于评上了副研究员职称,我为他高兴。晚饭吃得颇好,可是中华书局坚持作东,这顿饭,我也就没请成。本意这次去京,可以和张晖盘桓一两天,好好聚聚,却刚好碰上文学所全所人员次日要出城,有一个年终业务会什么的,不让请假。饭后张晖、张霖要送我回旅馆,但蒋兄和我坐出租车回去同路,就没让他俩送了。在那个寒冷的冬夜街头,我们匆匆道别。

孰料一别成永诀,三个月后再去京时,竟是参加张晖的告别仪式,送他最后一程。造物弄人,竟至于斯。

哀恸中勉为此文,聊作心香一瓣,以识我师弟情谊,并用以略述张晖与台湾的学术因缘。草草不工。

张晖,你累了,好好休息吧,不要再记挂世间文字。

呜呼哀哉,尚飨!

2013年清明节写于台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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