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塘光阴

山塘光阴

小的灯舫初次在河中荡漾;于我,情景是颇朦胧,滋味是怪羞涩的。我要错认它作七里的山塘……

这是俞平伯在《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里的话,文中提到的“七里的山塘”,他还曾在多篇诗文中提及,比如在1918年创作的《忆江南》之二中,就说:“江南好,长忆在山塘。迟日烘晴花市闹,邻滩打水女砧忙,铃塔动微阳。”词里表现出山塘街花市的热闹和洗衣女的忙碌,民俗风情尽收眼底,也有些波俏和顽皮。“铃塔动微阳”的一个“动”字,太巧妙了!仿佛使人听到叮当的塔铃声,在晚霞中轻快、悠长地响起。唐代诗人李频在《陕州题河上亭》中,有“秋色和远雨,暮色带微阳”一句,此句中的“带”,也有灵性,但比之俞平伯词句,就差一截了。也难怪,生于苏州、长于苏州的俞平伯,对于山塘的记忆和感受毕竟是深刻的,难以忘怀的,写起来,也就自然而贴切了。多少年后,俞平伯在北京大学教授古典诗词时,摇头晃脑地背诵一首诗词,然后微闭双眼,沉浸在诗意里,完全忘记了学生们在等着他的讲解。好半天,才说:好,真好!怎么个好,他没讲。看来,好东西真的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同样,好诗词的构思,也是在一念之间。如果俞平伯缺乏山塘的体验,也绝写不出这样妙境无穷的好词来。

收在《俞平伯旧体诗抄》里有一组《六十自嗟》八首,其五就是回忆阊门的:“西望阊门路几条,城河幽折可通桡。移桥三过五踪影,空有儿情阅世遥。”在阊门外,当然就是山塘了。六十岁的俞平伯,还有这样的记忆,可见山塘风光留给他的印象是多么地深。

2013年1月30日,我从海边小城连云港动身,专程来姑苏山塘。我是带着“参拜”的心情一路南来的。对于山塘而言,我是个不速之客;对于我而言,山塘又是熟悉的——感觉梦里我已来过多次——全因为俞平伯的诗文。

可惜我来得似乎不是时候,尽管那天薄雾初散,天气极好,天空透明,微风轻扬,河水清洌而冰凉,荡漾着轻波,两岸的麻石、船埠、驳岸、粉墙、黛瓦,还有河中穿梭的舟楫,也许和一百年前并无二致吧。但,我的潜意识里,感觉并未和俞平伯同行。我顽固地认为,俞平伯不会在冬天里来山塘划船游玩、唱曲吟诗的。毕竟,江南的冬天也会有刺骨的寒风,不适合户外活动。而且,俞平伯和朱自清同游南京十里秦淮时,是在“当圆月犹皎的仲夏之夜”,才“错认它作七里的山塘”。也就是说,俞平伯记忆深处的山塘美景丽色,应该是在春夏之际。俞平伯外祖父曾是苏州知府,他小时候常和姐姐去外祖父家玩,他在《六十自嗟》其四中有诗记之:“姊弟明朝赴外家,同乘笑语路非赊。舆中小有凭阑意,跌下桥西众口哗。”俞平伯在自注中说,他当时五岁,姊琳长一岁。诗中讲述两个孩子坐在轿子里去外公家玩耍,嘻嘻哈哈地,好不快乐,可不小心,在桥西跌了一跤,惹得大家哈哈大笑。

俞平伯和曾祖父

在俞平伯走过的山塘街,或乘船游玩过的河道里,也有了我的游迹,当然也就赋予了我无尽的想象,对视俞平伯为偶像的我来说,应该满足了。再者,俞平伯的山塘,是他童年和少年的山塘,十五岁之后的俞平伯,虽然数次来苏州,但是不是到山塘街寻迹访旧,已无从考证了。

1902年冬天,俞平伯和他曾祖父曲园老人,在曲园寓中留下一幅珍贵的合影照片,四岁的俞平伯,怯生生地站在疼爱他的曾祖父身边,羞赧地望着镜头。镜头延伸的前方,不仅是曲园老人八十余年的漫漫人生路,也留下他学贯古今的数百万字皇皇巨著。此时的俞平伯尚且年幼,还不知道他身上承载的重任,不知道曲园老人对他的期望。但是,老人的殷殷之情,是谁都可以感知得到的。这一时期,老人有多件作品与俞平伯有关,如送给俞平伯的对子:“培植阶前玉,重探天上花。”还有记述这次拍照的诗:“衰翁八十雪盈头,多事还将幻相留。杜老布衣原本色,谪仙宫锦亦风流。孙曾随侍成家庆,朝野传观到海陬。欲为影堂存一纸,写真更与画工谋。”我猜想,在整个1900年代中期的某个艳阳天里,这位老人,一定不止一次地带上他的曾孙,逛山塘街,游山塘河,甚至坐在船上,教俞平伯对对子,唱昆曲,吟古诗。在俞平伯幼小的心灵里,一定有一颗文学的种子在那时候就种下了,为以后的生根萌芽,直至长成参天大树,做了最好的铺垫。俞平伯回忆这段生活的文字很少,我们只能从他的诗中略作猜测。俞平伯在1984年8月谈《大学》的短文中,回忆道:“《大学》为前代开蒙书……四岁初读首篇,尚在光绪甲辰开馆先,原书有先君题记,迄今八十余年矣。”俞平伯有三个姐姐,大姐俞佩瑗,二姐俞珉,三姐俞琳,都精通诗文,善于唱曲。大姐也常常教俞平伯背唐诗。在他五六岁时,常来曲园玩的,还有表兄许宝驹。这位表兄只比俞平伯大几个月,两个小伙伴正好可以结伴玩耍,在曲园里跑来跑去,跟随家人去观前街、山塘街看热闹,也会背诵刚刚学会的唐诗。巧合的是,多年以后,这位表兄也考上北大,比俞平伯要晚两年毕业,一度和俞平伯、朱自清是浙江一师的同事,也能诗能文,有一篇《西湖梅品》受到俞平伯的赞赏。

俞平伯在苏州的这段生活,正是他读书启蒙阶段。出身书香世家、聪明过人的俞平伯,受到的良好教育是一般人难以比拟的。在《秋荔亭随笔——对对子》里,俞平伯就记录了他最初的读书心得:

幼年不学诗。唯令属对。对有三四五七字之分,由三而渐展至七,亦课蒙之成规也。其先皆由两大人自课,其课本则吾母手抄。至光绪戊申,则附入塾中日程内。最初想尚不时倩人,继而师知余拙,每出一对,辄先自为之。若余对不出,则师径以其所预储者填入“课本”中,遂作为今日课毕而放学矣。近来虽仍须理书,对却不再对,以吾母固不知此中之弊端也。如“海棠无香”,余实不知所以对,师则曰,“山药不苦”。以“海棠”对“山药”甚工,虽至今日,余无以易也,而况当年乎。久之渐为两大人所知,约在庚戌之年,又复归内庭督课,而余遂无复书房中之优游矣。然吾父所出,余勉为幼稚之作,非若彼“海棠”者,故余亦渐喜之,亦颇有数句为两亲二姊所赏。余于作诗无所受,若曰有之,此其是欤。入京师已十六岁,而其不解为诗则依然故我。寻书房对对,当颇有可资谈笑者,惜与竹马年光同为烟梦耳。一日,师出上联曰“绿珠江上月”。绿,颜色,珠,珍宝;“绿珠”美人名,而“绿珠江”又为地名。余当然照例对不出,而一听之吾师,以为吾师必将有以对付之如往日,而孰知其不然。师竟无以对,盖亦漫云尔,初不知“绿珠江”有如此之麻烦也。故至今课本中犹留出一行空白,偶然一见殆不殊昨日,然已匆匆阅三十年矣。顷阅淮阳百一居士《壶天录》卷上,有左列文字:“江宁贡院自癸酉科藩司梅公小岩提调院事,运水入闱,高屋建瓴,凿壁穿泉,免挑运之苦,受汲引之福,一生注水烹茶,拈‘茶烹凿壁泉’五字,措对久不属,良久大呼,五百年前已天造地设一对,明人笔记中不有‘烟锁池塘柳’一句乎,五行各备。合号啧啧称赞,以为得未曾有云。”然则“绿珠江上月”即幸而有偶,当亦在五百年之后矣。

俞平伯不但讲了他幼时学习“对对子”,还记述了关于对对子的掌故。可见“对对子”已经深深烙印在他记忆深处了。那么我也就有理由相信,俞平伯随着家人游山塘,必定会在船头玩“对对子”的游戏。而最疼爱他的曾祖父,应该是不止一次地带着曾孙就近小游吧。毕竟,苏州马医科巷的曲园,离山塘不远,向北,穿过几条古巷,就是阊门,出阊门,过“渡僧桥”,就是“七里山塘”。河和街,已经有一千多年历史了,是苏州最老的河街之一。当年,大诗人白居易来苏州任职,凑足银子,动员民工,开凿了由阊门到虎丘的山塘河,挖出的泥土,累积成堤,称“白公堤”,前临街后枕河,街河并行,年复一年,成为苏州最繁华之地。就连《红楼梦》中,都有对这一街市的记述:“这东南一隅有处曰姑苏,有城曰阊门者,最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想想吧,在这么一处“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的热闹之处,怎么可能不留下俞平伯的身影呢。

苏州阊门旧影

俞平伯喜欢游历,也喜欢划船,他在许多文章中都有提及。和朱自清荡舟秦淮河就不必说了,就是在杭州,也有数次荡舟的记录,比如《西湖六月十八日夜》,还有《月下老人祠下》。他在后一篇文章中,就有这样的话:

午偕环在素香斋吃素,湖滨闲步,西园啜茗。三四妹来,泛舟湖中,泊白云观,景物清绝。有题壁诗四章,各默记其一而归,录其较佳者:“蝴蝶交飞江上春,花开缓缓唤归人。至今越国如花女,荡桨南湖学拜神。”更泛舟西泠,走苏堤上吃橘子。

看看,这就是青年时的俞平伯,和夫人在湖边散步,又与“三四妹”泛舟湖中,是何等的惬意和快乐,加上白云观题壁诗的浪漫情调,真是让读者浮想联翩啊!

孙玉蓉编纂的《俞平伯年谱》,对1912到1914年这三年记述得都很简略,一句话带过:“继续在家读书。”一方面,是那段时间资料缺失,但最为主要的,是在十三岁到十五岁这段时间里,已经是一翩翩少年的俞平伯,在心中悄悄立下写诗著文的理想,在家埋首苦读,填词作文,终于考上了著名的北京大学。可以这么说,俞平伯从幼年、童年,到少年,除去在上海的一年时间,都是在苏州度过的,苏州有他童年的记忆和少年的乡愁。

《俞平伯全集》

有一件小事,可以看出俞平伯内心对苏州的情怀和对曾祖父的怀念,在《俞平伯全集》的许多幅珍贵照片中,有两张照片,很有深意,值得品味。一张是广为流传的幼年俞平伯和曾祖父的合照,另一张是老年俞平伯和曾孙俞丙然的彩色照片。两张照片都是老人拄杖,牵着曾孙的手。巧合吗?中国人讲究家传,讲究文脉。我不知道俞平伯是否教过他的曾孙“对对子”,是否教过曾孙吟诗唱曲,毕竟时代不同了,所学知识结构也不一样。但是,老人心底里那小小的秘密还是透露了出来。

这次苏州之行,让我感怀的,除了马医科巷的曲园、七里的山塘、纵横的古巷和诗意的小桥流水,阊门——也是我魂牵梦萦一直想来的地方。我和友人特意坐一辆观光三轮车,关照车主,要从阊门经过。

早在我初省人事的时候,祖母就不断地唠叨,我们蒋林陈姓,是“苏州阊门人氏”,是“红蝇赶散”,把我们的祖先从江南赶到苏北的。还说家谱上有记载。我祖母掰开我的小脚趾,让我看我的脚趾甲。我惊奇地发现我没有小脚趾甲。祖母说,这是红蝇赶散逃难时,亲人们将小脚趾剁了一刀,便于日后互相辨认。所以,被红蝇赶散的苏州阊门人氏的后代,他们的小趾甲都是“瞎”的。

后来进城工作,听不少沿海的盐民和岛上的渔民也这样说,有的说是“苏州阊门外”,有的说是“红巾赶散”或“洪武赶散”、“红蜂赶散”等等,总之差不多,就连说话的口气,也多有惋惜之意,仿佛如果不是该死的“红蝇”,我们至今依旧生活在天堂苏州。其实,这里一定有什么神秘的典故或传说,甚至有附会之意。因为剁坏小趾,绝不会遗传给后代。但是,这“红蝇赶散”的本身,显示了逃离苏州的老百姓的心头是窝了多么大的怨恨和愤怒啊!又过了若干年,在连云港市老作家彭云先生的《海州乡谭》里,有一篇《神秘的“红蝇赶散”》,正好记述了这件事:“原来,元末至正十三年(1353年),泰州人张士诚率盐民起义,割据范围南到浙江绍兴,北到山东济宁,西到皖北,东到大海。至正二十三年(1363年)自立为吴王,定都平江(今苏州市),多次与朱元璋激烈交锋。至正二十七年(1367年)朱元璋攻破平江,张士诚被俘自缢身死。朱元璋因攻打平江损失惨重,便把对张士诚的满腔怒火,全发泄到平江百姓的身上,下令将平江最繁华的阊门一带的住户,全部赶往北方荒凉的海边熬盐。传说朱元璋还恶狠狠地讲,你们不是都跟着私盐贩子(张士诚)跑吗,我现在就叫你尝尝熬盐的滋味。‘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过惯舒服日子的平江百姓到了海边,生活一落千丈,苦不堪言。他们明面上只能说‘洪武赶散’、‘洪君赶散’,而背地里却咒骂朱洪武是红蝇、红蜂。后代以讹传讹,就出现了‘红蝇赶散’和‘红蜂赶散’等可怕的故事了。”

现代山塘河

善于联想是中国人的秉性。我也不例外,在阊门附近徘徊,或在山塘河划船,在山塘街漫步,我总是对错过成为苏州人而耿耿于怀。但是一想到俞平伯,又释然了。他尽管祖籍浙江德清,却也算是世居苏州、更有豪华的曲园,但自十五岁离开苏州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定居过。苏州毕竟是他故乡,年轻时,他数次来苏州旅行,也有多篇记游的诗文。但只是纸上的故乡了。1953年(一说1954年),他还做出一个惊人之举,专程回苏州,把祖屋曲园捐赠给苏州市政府。

这样一想,我反倒莫名地愉悦,对于一个附会中的传言,有什么必要上心呢?

俞平伯1990年90岁生日与曾孙在一起。

在离渡僧桥不远的临河小广场,有一个亭子,上有一副对联,说的就是寻根的意思。而且亭前铺地的黄麻石上,有好多苍劲的“根”字。我请教这是什么体,友人告诉我,这是隶书。于是我想,这寻根的古亭,这比“斗”还大的“根”字,都有一种别样的气韵,萦绕在我们心际。如果多少年后,我们再回首这次山塘之行,是否也会感叹“记得那年初相识”的愁绪呢?

我们漫步在山塘街上,看似漫不经心,其实,心随意走,已经融进这久远的气氛中了。隔河远眺今日之阊门,城楼经过修葺,配饰了镁光灯等现代技术,如果是晚间,肯定霓虹闪耀,美轮美奂。再看那些高悬的串串灯笼,还有层楼迭屋,无论新旧,都古风犹存。山塘街的石板路上,陈旧的小桥、古铺、人家,都映现出千年的风霜,回荡着远古的足音。串串灯笼下,百年老店里的苏绣、字画、真假古董,还有猪油白米糕,卖什么的都有;老式的茶馆,品茗的清客,婉转的琴声,是谁在演唱弹词开篇?旧时戏台,商人会馆,还有骑河的石桥,轻扬的橹桨,次第出现在眼前,难道这是一百年前的山塘?真想也租一条小舟,弄几色船菜,和好友边饮酒边闲话,虽然不能像古人一样风雅,但一生能有“同船在山塘”的经历,也算是我们追随俞氏士风的一次美好记忆吧。

出阊门的山塘一带街巷纵横,虽不太复杂,往回走时,却差点迷了路,幸亏熟悉这座渡僧桥。从渡僧桥出山塘,我们打车来到双塔附近的凤凰古街,无意间走进一家好吃的百年老店,要了几样心仪的小菜,把酒小酌。谈话是轻柔而温软的,也是舒心而欢畅的,却句句离不开俞平伯,间或也说到他的友人,说到朱自清,说到叶圣陶,说到王伯祥、顾颉刚,还有他的老师周作人以及朋友废名,说到那一代人的盖世才华和传世文章,时而唏嘘,时而感佩。一位好友,几样小菜,半壶老酒,还有伴随我们的文学大师,这餐饭,也算是别有风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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