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草萋萋
草者,草本植物也。古诗里比兴常常用草。《诗经》里比比皆是:
《关睢》:“参差荇菜”,荇菜:水草。
《卷耳》:“采采卷耳”,卷耳:野草。
《芣苜》:“采采芣苜”,芣苜:车前草。
《采繁》“于以采繁”,繁:白蒿草。
《草虫》:“言采其蕨”,蕨:蕨菜。
《采蘋》“于以采蘋”,蘋:水草。
《驺虞》:“彼茁者葭”,“彼茁者蓬”,葭,芦苇;蓬,飞蓬,均野草。
《匏有苦叶》:“匏有苦叶”,匏:草。
《谷风》:“采葑采菲”,葑:蔓青;菲:野生萝卜。
《芄兰》:“芄兰之支”,“芄兰之叶”,芄兰:女青、野草。
《伯兮》:“焉得谖草”,谖草:萱草、忘忧草。
《中谷有蓷》:“中谷有蓷”,蓷:益母草。
《采葛》:“彼采萧兮”,“彼采艾兮”,萧:蒿,可食;
艾:可制艾绒灸病。
《东门之墠》:“茹藘在阪”,茹藘:茜草。
《野有蔓草》:“野有蔓草”,蔓草:茂盛的草。
《甫田》:“维莠骄骄”,“维秀桀桀”,莠:狗尾巴草,泛称野草。
《汾沮洳》:“言采其莫”,“言采其藚”,莫:酸莫;藚:泽泻,均野草。
《采苓》:“采苓采苓”,“采苦采苦”,“采葑采葑”,苓:大苦;苦:苦菜;葑:芜青,均野草。
《防有鹊巢》:“邛有旨苕”,“邛有旨鹝”,苕:紫云英;鹝:绶草。
《泽陂》:“有蒲与荷”,“有蒲与蕑”,“有蒲菡萏”,蒲:香蒲;荷:荷花;蕑:兰;菡萏:莲花。
《下泉》:“浸彼苞稂”,“浸彼苑萧”,“浸彼苞蓍”,稂:莠草;萧:艾蒿;蓍:蓍草。
《鹿鸣》:“食野之苹”,“食野之蒿”,“食野之苓”,苹、蒿、苓:均草。
《采薇》:“采薇采薇”,《草虫》:“言采其薇”,薇:大巢菜。
《蓼萧》:“蓼彼萧兮”,萧:艾蒿。
《菁菁者莪》:“菁菁者莪”,《蓼莪》:“蓼蓼者莪”,莪:莪蒿。
《采芑》:“薄言采芭”,芑:野菜。
《我行其野》:“言采其蓫”,“言采其葍”,蓫:羊蹄菜;蓄:野草。
《頍弁》:“茑与女萝”,茑、女萝,都是蔓生草本植物。
《采绿》:“终朝采绿”,“绿朝采蓝”,绿,菉草;蓝,蓝草,均可做染料。
《白华》:“白华营兮”,“露彼营茅”,营:营草;茅:白茅草,均野草。
《绵》:“堇茶如怡”,堇:旱芹菜。
《诗经》如此多的篇幅说到草,可见古代人生活和草的关系之密切,草可吃,可人药,可欣赏,可激起人们的思念、痛苦、喜悦的心情。难怪其常作为诗歌的比兴。
《诗经·墙有茨》
[原文] [译文]
墙有茨, 宫墙上长了带刺的荠草,
不可扫也。 扫也扫不了。
中冓之言, 宫闹里的事,
不可道也。 不能说出来哟!
所可道也, 要能说出来,
言之丑也。 可说的丑死了哟!
墙有茨, 宫墙上长了带刺的荞草,
不可襄也。 除也除不了。
中之言, 宫闹里的事,
不可详也。 可不能细问哟!
所可详也, 要是能细说,
言之长也。 可说来话长了哟!
墙有茨, 宫墙上长了带刺的荠草,
不可束也。 包也包不了。
中冓之言, 宫闹里的事,
不可读也。 不能讲出来哟!
所可读也, 要能讲出来,
言之辱也。 可真是被人骂了哟!
这首诗是讽刺卫国国君私通君母的丑事。本诗共三章,每章头两句起兴,以宫墙上的野荠草清扫不掉,暗示宫墙里的丑事是掩盖不住、清扫不掉、抹杀不了的。接着,诗人又说“中冓之言,不可道也”,既保密又微露口风,欲言又止,欲说还休,更让读者好奇。
历史上,开初“尊者”干什么事都毫无顾忌,也不讲究脸面。想怎么干就公开干,不遮遮掩掩。秦王政杀父(仲父)迁母,扑杀二弟,便不怕人说,反正“敢谏者死”,一口气杀了二十七个谏者。后来,他的统治手段聪明了,既要里子又要面子。宣传要讲究维护尊者的威信、面子,要“为尊者讳”。如何“讳”?颇有讲究。汉代贾谊说得妙:尊者“有坐不廉者,不曰不廉,曰簠簋不饬;坐污秽淫乱者,不曰污秽,曰帷薄不修;坐罢软不胜任者,不曰罢软,曰下官不职”。文言拗口,其实就是说:尊者若有贪污受贿,不能说他贪污受贿,要说他箱子、抽屉没有经常检查,让人偷偷塞进去黄金百两,尊者根本不知道;尊者若有淫乱、偷鸡摸狗,不说他淫乱,要说隔墙、帷帐没及时修好(该是房产科长的责任),让“狐狸精”钻到尊者的被窝里来了,尊者原本是很正经的,也只好逢场作戏了,也不妨编成八十八集《游龙戏凤》,翻成了正剧;尊者若办坏了事,枉死了千千万万战士或饿死了千千万万百姓,不能说尊者决策有误,要说尊者本来大政方针是好的,被下面的执行官员搞坏了。真经本来是正确的,被“歪嘴和尚念歪了”,是下面官吏的错误。于是尊者依然伟大,权力结构依旧稳定,社会依旧安定。其实,这样捂起来,捂得了一时,捂不了一世,一旦被戳破,便更加臭不可闻。
《诗经》里的小草多半是贱的、苦的、有刺的、低卑的。其比兴的主人公也是下层的人物,弃妇、士兵、底层的小民。诗中唱出的是不满、哀怨、离愁。到了战国时期,《楚辞》里也有许多草,情形有了转变,屈原笔下的草多半是香草,所比兴的主人公是美丽的神女,是正直的君子。《离骚》里主人公(屈原)“扈江离与辟芷兮”,披上了江离(香草江蒿),系结了白芷(香草);“纫秋兰以为佩”,编织起秋兰代替玉佩。“余既滋兰之九畹兮”:我已种了上百亩的兰草:“又树蕙之百亩”:又种下百亩香蕙;“畦留夷与揭车兮”:畦垄上种了留夷与揭车;“杂杜衡与芳芷”:套种杜衡和芳芷;“朝饮木兰之坠露兮”:早上饮了木兰树上滴下的香露;“夕餐秋菊之落英”:晚上吃了秋菊的花瓣“擥木根以结茞兮”:采了木兰的根须来绾结白芷;“贯薛荔之落蕊”:用薛荔细条来贯穿花蕊;“矫菌桂以纫蕙兮”:弄直了菌桂以联结香蕙;“索胡绳之纚纚”:将胡绳搓成条条吊坠……可见屈原屈大夫宛如在大自然怀抱中玩耍的天真烂漫的儿童,身上披的、带的是香草,地里栽培的是香草,喝的、吃的是香草,室内装饰的是香草。完全被香草包围了起来,香草便成了正直君子和神女的道具和化身。
汉乐府中多把草木植物比作女子,以示其柔弱、绵软而坚韧。如《孔雀东南飞》:“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磐石方且厚,可以卒千年,蒲苇一时纫,便作旦夕间”。
唐代李自也常写草本植物,有“蒲鞭挂檐枝,示耻无扑扶”,“我来采菖蒲,服食可延年”的名句。不过,李自在黄鹤楼看到崔颢的诗便自叹不如,据说一向自负的诗仙李白也说:“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
《黄鹤楼》
唐·崔颢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传说虽然未必准确,但崔颢的诗的确对李白影响不小。李自《鹦鹉洲》有:“鹦鹉东过吴江水,江上洲传鹦鹉名。鹦鹉西飞陇山去,芳洲之树何青青。”《登金陵凤凰台》首句:“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都有崔颢诗的影子。诗人相互学习、相互影响是常有的事情,和抄袭不是一回事。毛泽东的诗词《黄鹤楼》中有:“黄鹤知何去?剩有游人处。”也化用了崔颢的诗,虽然意境不同。崔诗中的“芳草萋萋”似也有出处。《诗经·出车》有“卉木萋萋”;屈原的《离骚》《九章》有“何所独无芳草”,“何芳草之早夭兮”;贾谊的《招隐士》有“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崔颢化合为“芳草萋萋”。
唐诗中写草最出名的诗人当推白居易。
《赋得古原草送别》
唐·白居易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
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
这是诗人十六岁应考时的习作。考题前按规定加“赋得”二字。应试诗格律要求严,平仄、对仗若有一处不对就被考官抹掉了。因为限制多,所以应试诗佳作极少,而白居易这首诗竟是佳作。诗人应试后自江南人京,拜见名士顾况时投献的诗文便有此篇。开初,顾况拿作者的名字开玩笑,说:“米价方贵,居亦不易”,待读至“野火烧不尽”二句,不禁大加赞赏,说:“道得个语(能说出这番话),居亦易矣。”并广为延誉。这年轻人当时便在京城出了名。这首诗大概是中国的小学生都读过、背过的,不需要过多地解释了。最突出的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这两句。在火与草的斗争中,火似乎是主动的一方,燎原烈火一来,草的茎叶统统被烧尽,偌大草原变成一片火海,怎么就“烧不尽”呢?原来在大地母亲的保护下,草根依然存活,来年春风带来几场透雨,小草就又顽强地冒出来了。于是,自居易在这里写出了“原上草”的性格,写出了从烈火中重生的典型,还说出了一个哲学规律:生命的力量终将战胜毁灭的力量。
大草原上,火与草是对立的两面,有赞草的就有赞火的。比如《尚书·盘庚上》有:“若火之燎于原,不可向迩。”《续孽海花》有:“你不要轻视了,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不晓得怎么结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