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目送她远去,与她从此分离
你总是问我,我爱不爱徐志摩。你晓得,我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我对这问题很迷惑,因为每个人总是告诉我,我为徐志摩做了这么多事,我一定是爱他的。可是,我没办法说什么叫爱,我这辈子从没跟什么人说过“我爱你”。如果照顾徐志摩和他家人叫做爱的话,那我大概是爱他吧。在他一生当中遇到的几个女人里面,说不定我最爱他。
——张幼仪
如果说爱情是全然的忘我的话,那么我想在女性解放以前,男人是极其幸福的。有些女子,敌不过时代的洪流,淹没了自己,付出一生的时间在一个男人身上,并且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是爱他的,以致韶光逝去,她便真以为自己是爱的。
张幼仪在说出此番话的时候,我想到了一本书《微物之神》,书中有个情节:女人的丈夫在结婚的数年内,几乎天天虐待她,直到一天丈夫猝然去世,在丈夫的葬礼上,这个女人还是忍不住泪眼汹涌。
爱情,如果是一种牺牲。
那么,它是可以如烈火一般,瞬时燃烧殆尽亦可以被一点点消耗干净。
迫于时代、伦理、习惯、时间……消耗干净,诞生出一种大爱。
这样的爱情,在其终止的那刻也会让我们动容。
1921年8月的一天,暑气浮生,燥热难耐。张幼仪出了很多虚汗,她请来的医生正在为她诊治,这不是在中国时的诊治,望闻问切,便可将病人的疾病断定。在请医生之前,张幼仪听闻他人的说法,不定还要去做诸多检查,这西式的检查,放在从前,张幼仪听了必然有些惴惴不安。
此刻,张幼仪却悸动难耐。
她心中已经有了个“诊断”,只是不知与医生的诊断是否一致。
医生走后,张幼仪暗自笑了起来,她想:此事,志摩是不知的,对他定是个惊喜,要是传回家乡,公婆那里也要让他们乐上好几天。
张幼仪抚着自己的肚子,那里正烧着一炉徐家的香火。
张幼仪是隔了几日才将怀喜之事告诉了徐志摩,自从她到了英国,徐志摩便常常将她一人落在家里,也常避她,她对他也是有些战战兢兢。张幼仪讲此事时也是挑着徐志摩心情好时才讲。
她带着一丝欣喜与一些不断涌上来的担心说道:“我又有喜了,已经请了医生来诊断过了。”
她盯着徐志摩,眼里似有泪光。
徐志摩先是一怔,立刻低下头,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字句肯定地说道:“把孩子打掉!”
张幼仪是万万没有想到徐志摩会这样说,她的预想若是阗阗的乌云,那么此刻徐志摩的回应就是一场雷雨暴风。她以为徐志摩顶多有些淡然,没想到他竟然要她把孩子打掉。
张幼仪强忍着泪水,反问道:“我听说有人打胎死掉过。”
徐志摩不假思索地回道:“我还听说火车肇事死过人,难道你不坐火车了吗?”
这样的话语只听一遍就可以让人遍体鳞伤,张幼仪是再也听不到徐志摩的声音了,她只是用手护着自己的肚子,整个世界都在轰轰作响,像是天崩地裂一般。
值得庆幸的是,徐志摩自从那次跟张幼仪说把孩子打掉后就再也没有提及此事。张幼仪便也装傻,假装此事未曾告诉过徐志摩,至于孩子的事情,她只是希望走一步算一步,归结到这孩子自己的命运上。
徐志摩那时只是顾着跟林徽因畅谈诗书、共享风花雪月,无暇顾及张幼仪心中所想,孩子的事情就这样被搁置了下来。
后来,徐志摩对张幼仪说要请来一位女客人,同是学生,在爱丁堡大学念书,到家里来共进晚餐。
张幼仪来英国,徐志摩身边便有很多女伴,张幼仪心里暗想,这人怕是徐志摩的第二夫人了吧。那个时代,娶妻纳妾也是平常的事情,张幼仪虽心有不愿,但也只能接受。
徐志摩对张幼仪说,他与那位女客人要先去康桥走走,等到晚饭才回来。
张幼仪想着自己一定要以最好的妆容与仪态来迎接这位徐家的第二位少奶奶,但唯一遗憾的是,自己小时候缠足太过痛苦,二哥于心不忍便撤了她的缠足布,于是存了一双天足。
张幼仪做好了一桌子饭菜,静候着徐志摩与那位陌生的女客人。
饭桌上,张幼仪不好搭话,徐志摩与女客人的交谈让她无从插嘴,她只好为两人倒好茶水,夹菜添饭,但从两人的谈话中,张幼仪知晓,这人是明小姐。
一桌饭吃完,徐志摩要送明小姐去火车站,张幼仪便在家里洗着碗盘。古语说,天凉好个秋。水倒不是冰彻透骨,却丝丝发凉。张幼仪在饭桌上一直木然,这一桌饭于她倒是吃得如梦如幻。
她想起与徐志摩那震撼整个硖石镇的婚礼,那还是行的英式婚礼呢。
此刻,水冷了十指,心忽而从那梦境之中脱离出来,瑟瑟地发抖。她是如此的失望,那是一种爱而不得的痛苦。
碗筷收拾完毕,徐志摩捎带着门外的秋风进来,他朝张幼仪示意随他到客厅来,有话要讲。
张幼仪舒叹一口气,她猜到丈夫要问明小姐的事情。对于这位小太太,她不能有所嫉妒或者反对。古训里,妇女的“七出”之一便是:善妒反妾。
张幼仪跟着徐志摩,隔了两步停下来,她不敢看徐志摩的眼睛,她害怕那样的眼神把她冻结成冰。
徐志摩问:“你对明小姐可有什么看法?”
张幼仪早已想好对调答道:“明小姐,有学问,长得也漂亮,就是那一双小脚似乎与西服不太搭调。”
话音一落,徐志摩便转过身来,脚跟一转,似乎要把这席话连同着她一同摒弃开来一般。他冷冷地说道:“我就知道,所以我才想跟你离婚!”
张幼仪承受不住,她觉得徐志摩遽然变得庞大而恐怖起来,她仓皇逃了出来,连泪水都来不及落下。
徐志摩一路追着张幼仪到了阳台,他声音有些颤抖地说道:“我以为你要自杀!”
徐志摩是以为张幼仪要一头撞下阳台。
张幼仪凄然地看着徐志摩,她的志摩,为了另外一个女人,如火般烧得旺盛。她还能说什么呢?她即便把自己的一切都给了他,他这把为别人燃起的火也会将她毁灭殆尽。
一轮皎月,耀得群星不见,只剩下一片深深的孤寂。
这些年的婚姻,如同牢笼一般束缚着徐志摩,他是焦躁的,是要勇猛地将这个牢笼冲破,留下一地残垣断壁。
只是,张幼仪还如亘古的夕阳般守着这片残垣断壁。
徐志摩自那次与张幼仪争吵完便再也不回家了,张幼仪是不懂英文的,她无处去寻找徐志摩。
志摩摊开的书还放在桌上。
志摩的衣服还留在柜里。
志摩没写完的信还落在桌上。
只是,志摩没有再回来。
张幼仪守着空屋度日,她盼着徐志摩回来。这等盼望没有盼回徐志摩,黄子美倒是来了。
黄子美是徐申如的朋友,他此次来也是带着徐申如的意思来的,徐志摩已经将离婚的消息告诉了父亲。
黄子美问张幼仪:“你愿不愿意做徐家的媳妇,而不做徐志摩的太太?”
张幼仪一惊,她心里明白,徐志摩是一定不要她了。
张幼仪顿了顿,紧紧咬着嘴唇,一字一句地说道:“不愿意,志摩不要我了,我留在徐家还有什么意思?”
黄子美走后,张幼仪觉得举目无亲的异国已经让她无处容身,她想起了在巴黎的二哥张君劢。
张幼仪立刻起笔给二哥写了封信,言说自己此刻的处境,希望二哥能给她些意见。
张君劢立刻回了信,张君劢是极敬重徐志摩的才情与学识的,他在信的一开头就悲痛地写道:“张家失徐志摩之痛,如丧考妣。”同时,张君劢对妹妹说,“万勿打胎,兄愿收养。抛却诸事,前来巴黎。”
同时代的诗人艾青曾在张幼仪去巴黎的数年后,为巴黎写下过如此的诗句:
巴黎
黄昏的,黎明的
中午的,深宵的
我看见
你有你的个性
……
我想,正是如此有个性的城市才能催生出新的张幼仪,这样的张幼仪不再是只为了别人而活,她懂得了自己。
初到巴黎的张幼仪本是跟二哥张君劢住在一起,但张君劢那时尚未成婚不懂得照顾孕妇事宜,加之功课繁忙,更加无暇顾及张幼仪。
后来张君劢找到了当时在巴黎的好友刘文岛,刘文岛夫妇便承应下张君劢的请求,热情地迎接张幼仪住在他们家里。
束缚着张幼仪多年的教条伦理,在刘文岛夫妇与二哥的影响下,慢慢松解了。张幼仪从起初一点叛逆的不安,渐渐化为一种解脱后的畅快。
张幼仪在刘文岛夫妇家住了五个月,但在此分娩实在不妥。张幼仪正在犯难的时候,她七弟来了法国,而她的二哥已经从巴黎去了德国耶拿大学。所以在巴黎的短暂停留后,张幼仪便与她七弟一同去了德国。
春初寒时,张幼仪忍受着分娩前的痛苦,但她心里是欣慰的,她想起徐志摩当初对她说把孩子打掉,但孩子还是在她的坚持下来到了世上,这不仅是一个新的生命,更是张幼仪对于摆脱徐志摩后的一次自我解放。
张幼仪想,这个孩子不全是徐志摩的,也是自己的。
1922年2月24日,张幼仪产下一子,她心里有些失望,这样的天命让她逃避不了。她本是想要个女孩多像她一些,偏偏是个男孩,让徐志摩的身影又在她身边扎根下来。张幼仪想孩子在德国生的,不如就简洁一些,不再沿用徐家的辈分排下来,叫他德生好了。
一个星期后,春风亦然料峭,让人误以为这是冬天。
张幼仪回到七弟家,七弟递给她一封信,信上是熟稔的徐志摩的笔迹,七弟说是吴经熊送来的。
张幼仪有些激动,此刻的她依然幻想着徐志摩能再让她回去,欢喜地接受这个孩子。信是白纸浓墨,张幼仪刚看了几句,便不忍再细读,匆匆扫了一遍,阖上了信。
信上说:
……故转夜为日,转地狱为天堂,直指顾间事矣……无爱婚姻无可忍,自由之偿还自由,真生命必然自奋斗自求得来,真幸福亦必自奋斗自求得来,真恋爱亦必自奋斗自求得来!彼此前途无限……彼此有改良社会之心,彼此有造福人类之心,其先自作榜样,勇决智断,彼此尊重人格,自由离婚,止绝痛苦,始兆幸福,皆在此矣。
这封信燃尽了张幼仪最后一丝爱恋。
爱情便是这样,结局不是死缠烂打,亦不是两败俱伤。爱情的最后,是痛到了极致,失望到了极致,不如就此放过自己。
张幼仪当即给吴经熊打了电话,说她要第二天去吴家见徐志摩。
徐志摩还是徐志摩,少了张幼仪反而显得更加精神抖擞,他周围还有四个朋友。张幼仪想,那必定是他俩离婚的见证人。
徐志摩抢在张幼仪前说:“我已经将离婚事宜告诉了父母,他们都同意了。”
张幼仪何曾不知这件事,在黄子美来找她的时候她就已经知道,徐家父母定是知道了此事不可改变,才派黄子美来让她继续做“徐家的媳妇”。
张幼仪心里已经同意与徐志摩离婚,但在话语的气势上不能吃亏,这场婚姻已经让她惨败了,至少也要赢上最后一把。
张幼仪淡远地望着徐志摩说:“你有父母,我也有父母,我必须还得征得我父母的同意。”
徐志摩听后急了,他恳求地望着张幼仪说道:“不行,不行,你晓得我没时间了,林徽因要回国了。”
满目明媚的阳光,张幼仪凄然地笑了。她强力压制住心中汹涌的悲伤,淡然地说道:“好吧,既然你意已决,那么就离婚吧。”
徐志摩是给张幼仪写了首诗,不过不是情诗,亦不是思念的诗。
想来凄凉,那不过是离婚后,假借着离婚,实则为解脱之意写给张幼仪的诗。
《笑解烦恼结(送幼仪)》
一
这烦恼结,是谁家扭得水尖儿难透?
这千缕万缕烦恼结是谁家忍心机织?
这结里多少泪痕血迹,应化沉碧!
忠孝节义——咳,忠孝节义谢你维系
四千年史髅不绝,
却不过把人道灵魂磨成粉屑,
黄海不潮,昆仑叹息,
四万万生灵,心死神灭,中原鬼泣!
咳,忠孝节义!
二
东方晓,到底明复出,
如今这盘糊涂账,
如何清结?
三
莫焦急,万事在人为,只消耐心
共解烦恼结。
虽严密,是结,总有丝缕可觅,
莫怨手指儿酸、眼珠儿倦,
可不是抬头已见,快努力!
四
如何!毕竟解散,烦恼难结,烦恼苦结。
来,如今放开容颜喜笑,握手相劳;
此去清风白日,自由道风景好。
听身后一片声欢,争道解散了结儿,
消除了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