添了我一世的愁
李之仪写过一首《卜算子·我住长江头》: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这大致是最为深情也是最为无奈的等待了,不过还好尚有一线希望。
等待是什么?是置身于绝望的深渊中,有人递给你一根绳索,你不知这是遣送你下去的还是拉着你上去的。
徐志摩向着爱的火焰,奋不顾身地摆脱了身上的一切枷锁。他离了婚,将完整的、自由的、炽热的自己递给林徽因。但不幸的是,林徽因对徐志摩的态度依旧不明不白,如云遮月一般,时隐时现。
1921年在苏格兰读书的林徽因突然随父亲林长民回国,一直杳无音讯,这更加使得徐志摩痛苦不堪。
莎士比亚有名言:真爱之路从来不平坦。
徐志摩与林徽因且不论真爱与假爱,似乎沾染了“爱”字,这条道路就注定不会平坦。徐志摩在这时自我评价道:
一份深刻的忧郁占定了我,这忧郁,我信竟于渐渐的潜化了我的气质。
在那些得不到林徽因半点消息的日子里,徐志摩是孤寂的也是感伤的。
那些雾霭浓重的清晨,那些余晖成金的黄昏,徐志摩孤独地面对康桥,徜徉于康河岸边。落寞之时,沉在大自然的怀抱中。那些日光、星光与康河的波光交相辉映,不期然地浸润了徐志摩的性灵。
徐志摩以为,康桥的灵性全在一条河上,而康河的精华就在于沿河而建的蜚声世界的学院建筑群。自上而下,培姆布罗克、圣凯瑟琳、皇家、克莱亚、三一、圣约翰等学院。这些古朴素雅的建筑如天设一般,不沾染一丝尘世浊气,在康河之上,营造出一种清澈透逸的意境。
四五月间,徐志摩倚在桥栏上,想过:
看一回凝静的桥影,
数一数螺钿的波纹,
我倚暖了石栏的青苔,
青苔凉透了我的心坎;
……
到了七月,夏意正浓,徐志摩是这样描述他的感受:
难忘七月的黄昏,远树凝寂,
像墨泼的山形,衬出轻柔的暝色,
密稠稠。七分鹅黄,三分橘绿,
那妙意只可去秋梦边缘捕捉;
……
那康河的河畔更是让徐志摩着迷。“康河右岸皆学院,左岸牧场之背,榆荫密覆,大道迂回,一望葱翠,春尤浓郁。但闻虫声鸟语,校舍寺塔掩映林巅,真胜处也。迩来草长日丽,时有情耦隐卧草中,密话风流。我常往复其间,辄成左作。”
雀儿在人前猥盼亵语,
人在草处心欢面赧,
我羡他们的双双对对,
有谁羡我孤独的徘徊?
孤独的徘徊!
我心头须何尝不热奋震颤,
答应这青春的呼唤,
燃点着希望灿灿,
春呀!你在我怀抱中也!
(选自《春》)
康河的美景舒缓了徐志摩内心的痛苦与孤寂,但也只是舒缓罢了。那颗心早被人窃了去,不是一花一草能填补回来的。
1922年7月中旬的一天夜晚,在孤寂中沉沦了许久的徐志摩应邀去拜访曼殊菲尔。伦敦的雨总是凄清的,街头的灯光也被掩了一半,只剩下晕散模糊的一点光线。徐志摩冒着大雨,乘着昏黄的灯光去拜访了曼殊菲尔。
徐志摩认识曼殊菲尔的丈夫麦雷已经有一段时间了。麦雷是伦敦Atheneaum杂志的主笔,也是诗人与文艺评论家。此前,徐志摩一直很喜欢曼殊菲尔的短篇小说,其笔法的精巧与情感的细腻都让他十分沉迷。在徐志摩的想象里,曼殊菲尔一定是一位气质卓绝、玉立高雅、皎洁清新的女子。
曼殊菲尔住在彭德街十号,开门接待徐志摩的是麦雷,徐志摩进门后便四处张望着寻找心中圣女一般的曼殊菲尔,不曾见她,心中难免失望。麦雷的热情又让徐志摩难却,所以他只能与麦雷交谈起来。两人大谈东方的观音、基督教的圣母、希腊的Virgin Diana、埃及的Isis……最后两人得出结论:处女圣母是所有宗教里一个不可缺少的象征。
这样的谈话无关痛痒,是因为徐志摩的心思根本不在与麦雷的交谈上,他只是想着念着那如仙女般的曼殊菲尔,正所谓“醉翁之意不在酒”,只可惜麦雷还不知他此行来并不是为了与自己畅谈文艺。天色渐晚,徐志摩从交谈中抽出身来,一看时间已将近十点钟了,再待下去会惹人厌,他心中虽然惦念着曼殊菲尔,但也不得不起身告辞。
雨水还没有停,夜幕中虽然已经瞧不见雨丝,但雨声仍旧叮咚作响。徐志摩起身收拾雨衣,客气地与麦雷告辞:“实在讨扰,耽误了您一晚上!我本来也希望见见女主人,向她问些小说的问题,但可惜她不能下楼来。”
“她身体欠佳,加之今天阴雨绵绵,实在不便下楼,但如果你不介意,不妨上楼去见她一面,只是不要谈太久,她很容易疲倦。”麦雷看着面露失望之色的徐志摩诚恳地说。
徐志摩听见这话,喜出望外,立即脱了雨衣,随着麦雷一步步上了楼。
徐志摩在1923年写的《曼殊菲尔》一文中,对于这次刻骨铭心的记忆,点滴细腻地记录了下来。那次平常的礼节性的会面,虽然只有二十分钟,却如流星劈开了满幕的黑夜一般,光芒万丈。徐志摩把它称做“那二十分不死的时间!”他是这样描绘那次会面的:
上了楼梯,叩门,进房,介绍,S告辞,和M一同出房,关门,她请我坐了,我坐下,她也坐下……这么一大串繁复的手续,我只觉得是像电火似的一扯过,其实我只推想应有这么些逻辑的经过,却并不曾亲切的一一感到;当时只觉得一阵模糊,事后每次回想也只觉得是一阵模糊,我们平常从黑暗的街里走进一间灯烛辉煌的屋子,或是从光薄的屋子里出来骤然对着盛烈的阳光,往往觉得耀光太强,头晕目眩的要定一定神,方能辨认眼前的事物。
……
重要的是给我最纯粹的美感的——The vpurest aesthetic feeling——她;是使我使用上帝给我那管进天堂的秘钥的——她;是使我灵魂的内府里又增加了一部宝藏的——她。但要用不驯服的文字来描写那晚。她,不要说显示她人格的精华,就是忠实地表现我当时的单纯感象,恐怕就够难的一个题目。
……
曼殊菲尔以美称,然美固未足以状其真,世以可人为美,曼殊菲尔固可人矣,然何其脱尽尘寰气,一若高山琼雪,清澈重霄,其美可惊,而其凉亦可感,艳阳被雪,幻成异彩,亦明明可识,然亦似神境在远,不隶人间,曼殊菲尔肌肤明皙如纯牙,其官之秀,其目之黑,其颊之腴,其约发环整如髹,其神态之闲静,有华族粲者之明粹,而无西艳伉杰之容。其躯体尤苗约,绰如也,若明蜡之静焰,若晨星之淡妙,就语者未尝不自讶其吐息之重浊,而虑是静且淡者之且神化……
徐志摩是个多情的人,一个女子能彻底震撼到他,并在他的记忆里刻下难以磨灭的一笔,可见曼殊菲尔的气质不凡了。但这份不凡想必并非是曼殊菲尔真有那么美好,徐志摩自身的想象与美化也起了不少作用。
纳兰性德那句脍炙人口的“人生若只如初见”放在这里,倒也很是应景。
人与人之间,诸般美好,便是见了但不可长久,如一阵花海之风,潜伏而来,稍纵即逝。你尚且记得芬香,记得轻柔,但早已无迹可寻。人与人之间最为珍贵的馈赠是记忆,而人与人之间最为美好的是,你赠与我一面之缘,我独自谱成一世惊情。
这样经由二十分钟诞生出的情感无可比拟。1923年1月9日,曼殊菲尔在法国芳丹卜罗逝世,得知此消息,徐志摩悲痛难抑。3月11日,徐志摩难以平复他的一腔哀思,挥笔写下了《哀曼殊菲尔》一诗:
我昨夜梦入幽谷,
听子规在百合丛中泣血,
我昨夜梦登高峰,
见一颗光明泪自天坠落。
古罗马的郊外有座暮园,
静偃着百年前客殇的诗骸;
百年后海岱士黑辇的车轮,
又喧响在芳丹卜罗的青林边。
说宇宙是无情的机械,
为甚明灯似的理想闪耀在前?
说造化是真善美之表现,
为甚五彩虹不常住天边?
……
你记否伦敦约言,曼殊菲尔!
今夏再见于琴妮湖之边;
琴妮湖永抱着白朗矶的雪影,
此日我怅望云天,泪下点点!
我当年初临生命的消息,
梦觉似的骤感恋爱之庄严;
生命的觉悟是爱之成年,
我今又因死而感生与恋之涯沿!
……
我哀思焉能电花似的飞骋,
感动你在天日遥远的灵魂?
我洒泪向风中遥送,
问何时能戡破生死之门?
这一面之缘,那二十分不死的时间,至此已如远古的天堑一般,在徐志摩的脑海中成为了深刻而永恒的记忆。
自别后,几度相思,几度断肠。
徐志摩与张幼仪于1922年3月离婚后,一直到10月归国,期间他一直苦苦等待林徽因的回音。但林徽因却如秋末南飞的候鸟,只留给徐志摩一个寒冷的冬季,再无音讯。那段时间恰好是徐志摩诗情爆发的时候,爱的苦涩,是把钝了却重极了的斧头,残忍而缓慢地劈开了诗心上那层安然与麻木。
1922年8月,徐志摩辞别康桥启程回国。
此刻的康桥已是徐志摩的知己,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浸染了他的忧思,那无数个不眠而痛苦的夜晚,阒静得只剩下他与这缄默的草木与古朴的建筑相对。他无需念出声来,只需在心里一笔笔写下诗句,草木与这每一幢建筑便能懂他。
年少时,回到外婆家,那是盛夏,在院子里支起竹板床,露天而眠。那时,没有朋友或者伙伴,外婆睡得早,常常到夜里只有我一人与院子里一棵香椿树作伴。
那时,我夜夜与它说话。年岁一大,说些什么已经记不起了,可想起那棵香椿树心中总是一暖。
简帧写过:誓言用来拴骚动的心,终就拴住了虚空。山林不向四季起誓,荣枯随缘;海洋不需对沙岸承诺,遇合尽兴,连语言都应该舍弃,你我之间,只有干干净净的缄默,与存在。
人与物,最为低级,最为拙劣的永远是言语;最大的理解,是无言;最大的相知,是在寂静中心照不宣。
我料想,那时的康桥是懂徐志摩的。
离英前夕,徐志摩深情款款地写下了一首一百二十行的诗歌《康桥再会罢》,以寄托离别愁情:
平波大海,开拓我心胸神意,
如今都变了梦里的山河,
渺茫明灭,在我灵府的底里;
我母亲临别的泪痕,她弱手
向波轮远去送爱儿的巾色,
海风咸味,海鸟依恋的雅意,
尽是我记忆的珍藏,我每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