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蹦蹬穷

十三 蹦蹬穷

上级分配给生产队里一台拖拉机,为贯彻落实农田耕种机械化,价格很优惠。

生产队大多老把式,像是赶大车的、扶犁杖的,对此都看不惯。一是对这玩意是否能耕地种田,持怀疑态度;二是老把式们总固执地认为机械化就是在抢他们的饭碗,他们特长、能力失去了发挥的空间,无法继续在队里维持可以令人羡慕的“老把式”地位了。

“那骡子、马、牛多可劲,听使唤,还攒粪。用了多少辈儿了,说变就变了吗?”

队里的大车组长刘三爷,是干了一辈子的农活,种了一辈子庄稼的老把式。刘三爷背着手,被日积月累的劳累压弯的腰微微弓起,在生产队的院子里边转着圈,边气哼哼地嚷着:“真是有钱烧的,那熊玩意要是能干活,鬼都能推磨!六千多块钱呐,队里一年卖粮食、卖苹果的钱才几万块?国贤,你小子得好好寻思寻思!”刘三爷越说越来气。国贤是当时的队长,大名刘国贤。

“买头母驴,才几百块钱,配上种,赶明年下个驴骡子,那多赶劲。就算把驴骡卖了,也能卖上千块呢。”有人附和道。

“上级要推广农业机械化,给咱拖拉机是照顾咱队,公社还贴了不少钱,不要不好办呢。”国贤向几位长辈赔着笑脸解释道。

“什么化不化的,种地的规矩能变了?多少辈儿干得都不对?等着瞧吧,买了个绣花枕头,外表好看,里子是破草烂糠,好看不中用呢!”

刘三爷不依不饶地继续道:“你小子当队长,你说了算,自己去掂量吧。可别把家底给祸祸喽!”

农机站把手扶拖拉机给送来了,开在坑洼不平的村路上左右摇摆,一蹦一颠,还“突突”地冒着黑烟,拖着个不大的车厢颠得像跳大神。看起来是不太稳当,比大牲口拉车的稳当劲差远了。

不少人见了此景都嗤之以鼻,不屑地指指点点着。小孩子们不懂这些,只顾欢呼雀跃地追着拖拉机看光景。

农机站来的人介绍起来滔滔不绝:“这台手扶拖拉机是最新型的,还白送了车厢、耙地起垄的农具。你们记得赶紧派人去培训。”

“它可比骡、马好用多了,强好几倍呢!不用草料,一天能耕十好几亩地。”

“哦对,还保修,有免费指导,可以上门服务呢。”

……

“是骡是马,拉出来遛遛才知道。”村人这样说。

队里晚间开队委会时,刘国贤对大家说道:“这手扶拖拉机让小九开。”

小九叫刘恒久,在家排行老九,绰号“狗九子”。他是队长的酒肉哥们,溜须拍马很有一套,和国贤队长关系走得近。

“那小子脑瓜是挺机灵,但干活拖泥带水的不利落,埋里埋汰的。他能懂那玩意儿?”有人提出反对意见。

“他泼辣、听话,我看没问题!”国贤一锤之音。

后来有人讲,开会的头天晚上,队长和小九在家里一起喝了半宿烧酒,就是在酒桌上队长答应让他开拖拉机的。

谁能想到,这一开始就埋下了祸根,人们把一切都怨到这突突作响的大机器身上。

“牲口还能攒个粪,这玩意儿喝那么多油,喝哪儿去了?光像放屁似的冒股烟,就啥也没有了?”

“看小九那样,拖拖拉拉的,连个大车都赶不好,还能摆弄拖拉机?”

“就是,看他满身的油味,衣服都油里麻花的,那车还不叫他祸祸了?”

“哎呀,那车的油钱、工钱、零件钱、修理钱,得花多少啊?这可是花大伙的钱呢,真是白捡个爹养着。”

“我跟你讲,咱队那车啊,叫小九子弄得跑不快了,平道都跑不动,更别说过河沟了。他对车不上心呢。”

“这东西耕地浅,地头地脑甩下的地边太多了。”

拖拉机用了一阵,大家各种心态、各种情绪都有,有人还给起了个外号叫“蹦蹬穷”。因为它开起来嘣嘣直响,还上蹿下跳地冒着黑烟,这“蹦蹬穷”的称呼就此叫开了。拖拉机被冠上了不好的名称,更多的人对它也产生了不好的印象。

从买回“蹦蹬穷”后,它就一直遭着厄运。人们议论纷纷,抵抗情绪很强,队长每天亲自安排活计,也不知把这大机器安排去了何方,在农田里总见不到它的身影。负责的小九又不懂机器,只瞎猫撞死耗子似的自己摆弄。

渐渐地,情况越来越糟糕,拖拉机甚至经常坏在路上,掉进沟里。虽然速度是比大车快,但人们坐惯了稳稳当当的大车,总觉得这“蹦蹬穷”不是个好玩意儿,破坏了他们维持了一辈子的生活方式。从它进村起,就是一阵鸡飞狗跳,让人心里也实在不妥实。

中午歇完晌,人们都聚在队里等队长派活,队里实际的掌门人刘三爷朝小辈队长国贤大发脾气:“国贤啊,这‘蹦蹬穷’买回来下了几次地?干了几天活?”

社员都在场,却没一个人上去劝劝刘三爷。

“东家娶媳妇、西家嫁闺女的来借,办红白喜丧的来借,连串亲访友的都来借。整天都在忙乎各家的事了,这得花队里的油钱啊。小九子整天吃喝的,都吃油腚了。六千多块钱呀!没见挣回来一个,地里看不到它的影,这不是败家的玩意吗?”

刘三爷越说越来气,气得浑身直发抖:“你不是说买来种地省工省力,跑跑副业为队里增加收入吗?可如今这‘蹦蹬穷’除了用来干些歪七扭八的杂事,连个粪都攒不出来,有啥子用吗?挑了(处理了)得了!”

坐在牛槽沿上的国贤满脸通红,头低得快进了裤裆里。他这头也暗自委屈着:“这是上头为了推广机械化派下的指标,我能不要吗?这亲戚套亲戚的,七大姑八大姨要借车用,都是长辈,我能抹下脸来不借吗?大家都反对这车,小九也不争脸,唉……”

寒冬的一天早晨,小九因为昨晚喝酒,忘记给拖拉机放冷却水,导致发动机的缸体冻裂了,车基本算是报废了。

队里既拿不出,也不敢再拿出几千块钱来维修它。从此,这“蹦蹬穷”就被放在生产队院子的旮旯里,成了一堆废铁,再没有人去议论它了。小九也回到大田组,下地干活去了。

后来,公社组织机械化推广参观学习,主要是去看别的生产队用手扶拖拉机耕地、平地、起垄,有的还能带着粉碎机、脱粒机,省时省力,效率奇高。

刘国贤看得目瞪口呆。

队里的农业机械化推广,就这样在他手上流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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