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茶絮话

饮茶絮话

我一不抽烟,二不馋酒,惟一的嗜好是喝茶。不过,论喝茶,我并不怎么在行。对中国的茶道、茶理、茶艺,所知甚少。鲁迅先生有言:有好茶喝,会喝好茶是清福。但是,一要有功夫,二要有茶感。何谓茶感?意思也许明白,可是我说不清楚。要说有茶感,我也是低水平,大体上能咂摸出茶叶的品种与等级的优次而已。

红、绿、花、白、乌龙、紧压……茶,我只认绿茶,白茶还未喝过。倒不是听了谁的话,是我自己选择的结果,尽管知堂老人曾说过:“喝茶以绿茶为正宗”,可我并非是奉命惟谨。绿茶,我喜欢它汤色清翠,味道清香,略带苦涩。宋人蔡襄著《茶录》,也有茶色以绿为贵的说法。若论品种,也数绿茶最繁富。我喜爱绿茶,还基于这样一种也许是并不科学的偏见:绿茶不像红茶和乌龙茶,经过发酵与半发酵,它保持了茶的本色。我喜欢本色。有人主张夏天喝绿茶,冬天喝花茶;而我则情有独钟,一年四季,绿茶一喝到底。

前一阵子“文化热”,什么都冠以文化。何谓“文化”?有人说有五十种说法,还有更玄乎,说有一百二十种说法,干脆,有人说,有多少人就有多少种说法,够挖苦的。不过,喝茶说它是文化,是一种文化现象,倒是名实相副,一点也不牵强。不说别的,单说自“茶圣”陆羽的探察茶理、寻究茶艺的一部空前著作《茶经》在一千三百多年前问世后,著书立说,便代有其人。根据吴觉农教授写的《茶经述评》记载,有名的专著便有二十七篇之多,咏茶的诗词歌赋之类文艺作品有二百五十余篇。这个数字显然极不完全,单说陆放翁一人就有茶诗三百多首。饮茶早就升华为中华民族的一种文化精神了。顺便说说,吴觉农教授作为研究茶文化有突出成就的专家,被人称作“现代茶圣”。

作为茶文化,饮茶不止有止渴、生津、利尿、提神的功能,它还是人与人之间感情的维系,精神的默契。我不少亲友,都知道我好喝茶,每年开春,新茶上市,苏、浙、皖、湘、鄂、赣等地的友人们,就大包小包邮来新绿,让我一年也喝不完,只好再分赠在京的朋友共尝。我五叔在一九四九年四月渡江战役后,与我一起南下,我在苏南留下了,他则随三野十兵团一直打到福建。在福州一住四十年。前些年,每年来北京出席一次会议。春夏来,给我捎一点茶叶,冬天来,带几颗漳州水仙花。可惜,他捎来的茶叶,都是铁观音之类乌龙茶。虽然也是名茶,可是我不爱喝。听说乌龙茶有减肥的功效,这些年,在日本很走俏,福建还将乌龙茶制成罐装饮料出口;饮用方便了,但是那一份煎茶、沏茶的情趣则荡然无存。我不知道,为什么人类物质文明的进步,总要以传统文化的消失为代价?

有一阵子,我爱喝六安瓜片。那是经方承国教授推荐的。承国为安徽六安人。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我们都在中央音乐学院,下放在河北的一所五七干校。林彪摔死在温都尔汗后,使得掌权者一时不知所措,抓“五·一六”运动停了下来,阶级斗争的弦子暂时绷得不那么紧,人们似乎可以喘口气,也能相互走动了。承国夫妇住地与我住处约有一里之遥。一天,他来看我,适不在。在我床头留下一纸:“终朝苦望日难斜,瓜片龙井家乡茶;赢得清闲来一坐,春温良朋入吾家。”承国有桐城遗风,国学根底深厚。工书法,擅音律。记得当时抄赠我的诗还有:“忽忽青春客里休,半生赢得一身愁;与人赤子金石交,是处白眼相与酬。冷暖世味难以尽,甘苦自尝喜亦忧;不知一枕羁人梦,何日蚕破丝出头。”“无霜无雪此院中,杂树冬荣习习风;偏是老枫摇落甚,只留几叶在枝红。”都是曲折道出当时对时局的愤懑。瓜片叶大,蓬松,色泽翠绿,滋味鲜甘,香气清高。可惜不耐冲泡,三卤则力竭香残,二卤正好。这几年,北京市场上无货,我多方打听,好多茶庄都说,北京人不认它,所以也不进货了。

说饮茶是文化,因为通过品茶可以领略饮茶情趣,陶冶性情。周氏兄弟深谙此道。前面提到鲁迅说过,有好茶喝,会喝好茶是一种“清福”,这“清福”不就是精神上享受么?周二先生则说:“喝茶当于瓦屋纸窗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饮,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的尘梦。”这里勾画的一幅清淡平和的精神境界,恬静沉思的生活氛围,着实令人神往。这也似乎与他那种恬淡清隽的散文风格相通。二先生说“同二三人共饮”,也是有讲究的。《茶录》认为,喝茶,共饮者少为贵:“独啜曰幽,二客曰胜,三四客曰趣,五六客曰泛,七八客曰施。”在蔡襄看来,品茶五六人则泛了,至多不应超过八人。

茶文化,套用一句现代名词,是一个“系统工程”。不光是要上好的茶叶,还有沏茶的水,烧水的火候,器皿和燃料,以及茶具,都有讲究。还要有适宜的饮茶环境、心境与氛围。“素瓷传静夜,芳气满闲轩。”这是多么难得的一片恬静清幽的意境。“寒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那一份满溢的友情,虽无醇醪,足可醉人。今年年初,我受南京大学之邀,出席他们学校中文系硕士研究生论文答辩会。在宁期间,抽空去逛了一趟夫子庙。经过整理修复的秦淮河风光带,古意盎然。那错落有致的粉壁乌瓦马头墙的仿古河厅、河房,门前挑着帘旗的茶楼、酒馆、饭店、商号,沿街摆着卖桂花藕粉、冰糖莲子、糯米汤圆……的饮食摊,颇能勾人对“六朝金粉盛地”的追忆。陪我的是南大一位研究生,请我到夫子庙前的魁光阁喝茶。魁光阁建于清初,科举考试时代,是供考生憩息饮茶的所在。这个示意夺魁的吉利阁名,使得这座茶馆,一度名噪江南。茶馆停业多年,刚修复。大门有一副楹联:“茶苑重开,抚景歌一泓春水;魁星高照,临风咏十代名都”。构思贴切,由近及远,对仗还算工整,不失为一副佳联。我们挑一个临河靠窗的坐位,要了一壶江苏新培植的名茶雨花茶,还要了两客“干丝”,盘桓半日。那是非旅游季节,天空不时飘荡片片雨丝,茶客寥寥,十分清静。窗下秦淮河水无声流过,隔岸可见新修的媚香楼庭院一角。我们不免谈起杜牧、刘禹锡的诗,不免谈起《桃花扇》、《儒林外史》、《板桥杂记》,不免谈起《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在啜饮中,体验一种恬淡闲静的悠然心境。

去年夏天,我和锡诚去成都。四川省作协的一位朋友,招待我们去文殊院吃素餐。成都文殊院为我国佛教四大禅林之一,据说,它的素餐与上海玉佛寺的素餐齐名。那天,我们去得早,便先到寺内茶室喝茶。“曲径通幽处,禅堂花木深”,一所跨院,数株黄桷,茶室矮桌竹椅,窗明几净,颇有情趣。小沙弥送上青瓷小盖盅,揭开盖,一把大铜壶,一抬手,飞出一条白练。我们三人,天南地北,聊得不知日之将午。临走,一算茶资,每人三角,三人还不到一块钱!

说到茶馆,不能不使人有失落之感。在北京,咖啡厅日多,大饭店都设有酒吧间,供应咖啡。茶馆呢,恐怕只能到人民艺术剧院的舞台上去寻找了。那儿倒还有一座老裕泰茶馆。可惜,于是之今后也不再当掌柜了。好像《北京晚报》曾辟有一个专栏,叫“名人茶馆”,那是“纸上谈兵”;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似乎也设过“空中茶馆”的节目,那是“空中楼阁”。现实生活中的茶馆,即便有,在偌大的北京城,恐怕也找不出几家。有人会说,前门不是有一座大名鼎鼎的“老舍茶馆”吗?不提也罢,那座打着老舍先生旗号的茶馆,岂是平头百姓、工薪阶层能够经常出入的么?是那些退休老人能够在那儿消磨时光的么?一打听,茶资,最低价六元,高则二十元。一个月的工资,能泡几次茶馆?平民作家的老舍,若是九泉有知,不晓得会作何感想。

今春,浙江文艺出版社的朋友,给我捎来一包西湖狮峰龙井,是明前茶,十分难得。我已好多年未喝到明前茶了。今年初春雨水多,清明前的叶子产量稀少,更是珍贵。国文也得到一包,我电话问国文,喝了味道如何?他说,我也喝不出太特别的味道。一想,可能水不对劲。“佳茗只需佳水烹”,就凭北京这碱性重、硬度高的自来水,能泡出好茶来?龙井,非得虎跑泉水泡不可。在陆羽《茶经》里,将煮茶的水,评定为山水最佳,江河水次之,井水较差。苏东坡,也算是古代数得着的精于茶艺的专家了,他写过一篇《寄周安孺茶》的五言诗,全诗长达六百字,对茶史、茶道、茶功有独到见解,很精彩。他喝茶,茶壶,一定要用紫砂东坡壶;茶叶,一定要用吾乡阳羡茶;对煮茶的水,也非常讲究,住蜀山时,非得用十几里地以外金沙寺旁的金沙泉水。博学如曹雪芹,茶艺也是行家。对煎茶水的优次,能不拘泥旧说,自出机杼。陆羽将水分为二十品,雪水屈居榜末,名列二十。曹雪芹则把雪水抬得高高的。《红楼梦》第四十一回,“栊翠庵茶品梅花雪”,说的是贾母一行来到栊翠庵,妙玉招待贾母的是“旧年蠲的雨水”泡老君眉茶,茶具是成窑五彩小盖盅,已属上乘了。而把宝钗、黛玉拉去喝的“体己茶”则更特别,宝玉跟着飺茶也沾了光。茶具都是古玩奇珍,水呢,黛玉一时未喝出味道来,问道,“也是旧年雨水”?这一问,这一位一向傲气的林小姐,被妙玉着实奚落了一番:“你这么个人,竟是大俗人,连水也尝不出来。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着,收的梅花上的雪,共得了那一鬼脸青的花瓮一瓮,总舍不得吃,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开了。……你怎么尝不出来?隔年蠲的雨水哪有这样轻浮,如何吃得。”埋藏了五年的梅花雪泡茶,亏曹雪芹想得出来。

饮茶,真可谓中华民族的国饮。不仅汉族好喝茶,各少数民族也都有各自古朴而有趣的饮茶习俗与烹煮方法。比如西南地区拉祜族的“烤茶”,佤族的“烧茶”,布朗族的“青竹茶”,傣族的“竹筒茶”,白族的“雷响茶”,傈僳族的“油盐茶”……有一年我去广州开会,与蒙古族诗人巴·布林贝赫住一个旅馆。他带了一只电热杯,每天自己煮奶茶喝。杯中放进揉碎了的砖茶,烧开水,再兑入奶粉(鲜奶没法随身带),再煮一开,加少许盐便成了。他请我喝了几次,很有味道。听说,他们蒙古人每天要喝三次奶茶,回家后,我也学着煮。我不太爱喝牛奶,喝奶茶,比光喝牛奶好喝多了。喝了一阵子,嫌费事,北京砖茶有时也不好买,就没有再喝下去。

那年我到新疆开西部文学座谈会,会后去了天山北麓的巩乃斯牧场,看完了赛马、叼羊、“姑娘追”,又到哈萨克牧民帐篷里做客,吃馕,喝奶茶。虽是八月,气候清凉。草原碧翠,一望无际。对着热情的主人,置身于大自然之间,那一份奶茶,只喝得人胸襟廓落,释燥平矜,杂念俱消。哈萨克族煮奶茶的方法,与蒙古族大体相仿。不过,蒙族人喜喝青砖茶,哈萨克人则喜欢喝红砖茶。

年来,每逢朋友存问近况,我即移用放翁诗“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作答。临池习碑版,练魏碑书法;煎茶焙茗,或待客,或独饮,领略那一份静虑的生活乐趣。

一九九一年十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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