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窗

后窗

我曾经在一篇名为《农眼》的小说里试图对农村、农民与河流,以及各种农具的形状进行一种研究,但是结局却不怎么好,甚至有些惨,并没有达到我最初想要达到的那种目的,很有可能是在我写作的过程中由于某种东西的侵入,而致使小说只写出了某种状态。那种东西是什么呢?一开始我偏执而又不无肤浅地赖上了两个很大的却又不是我能够理解的东西,即民族和历史,事实上根本不是,一切只是由于轻率和草率,当然还有不可避免的幼稚和无知。并不知道思想是什么,却只知道躲避和抵制。而且就在去年,还曾经大言不惭地对人说,想象中看见了思想的面孔,艺术将一败涂地。

随着时间的流逝和各种姿势的调整,我也在调整和改变着我的写作时间。白天是寂寞的,是一个个空洞而悠远的日子,这种时候不会有任何东西从某个角落里飞进我的想象中,也不会在头顶上方听到飞机尖厉的声音和鸟鸣。白天无论在街上还是在办公室里,始终感到的都是一种空旷的宁静,除此之外,并没有感受到其他任何东西和人的存在。而夜晚,夜晚总是很多东西都一齐出笼的季节,我自己也有许多焦黄或葱绿的念头。因此,在夜晚,在这个时候停止写作有助于各种各样的体验。去年冬天我们在街上,修表人从台阶上总是一晃而过,留下许多灰色的上衣。

1988年的夏天很热。

当我在写作《消逝的农具》这部小说时,我感到了一种青色的头皮划过我手心时的冰凉,一种死亡的土黄色和酱黄色布满那个夏天的一部分天空。记忆里总是不断地重复着夏天的单调的绿荫,那个夏天,我目睹了很多体格暗红和漆黑的蚊子。夜里,透过家里后窗下的那片空地,我感到了它们的紫色和红色的面孔,像领导生气时一样,像要求进步的年轻学生和党团员们一样。

表情,很多时候无疑是一种简单的怀念。一生中的许多个夜晚,经常有一些脸像纸一样在远处哗哗作响。

就在这样的心情下,我曾无数次地想过农民与河流的关系,以及各种农具在四季里的印象,人与物的关系,这种艰难问题的答案我想可能为时也不会太远。我怀着一种麻木的心情写作了《墙上的月亮》《红山羊》以后,河面上漂满了农民弯曲的影子。

农民,是一种宁静的图案,最近这些年我始终这样认为。他们总是不留任何痕迹地出现在某个很远的地方,直至最后如同野花野草一样从那个地方完全消失。

这里,便经常会有类似牧歌式的东西出现。一般情况下,我在写作的过程中,总会感到天空很蓝,鞭声很远。但是,在一次又一次的反复劳作和放牧中,他们几乎永远忘记了他们面前和周围的山,把它与天和地同样看待,也从来不觉得他们会说一些秋天的话。天阴下雨的时候,有的人也会想到江河湖海,是想到了江河湖海,而并不是想起了江河湖海,因为此前并没有亲眼见过,脑子里没有一个比较清晰的囫囵的概念或东西,觉得可能无非是比他们村前的那条河里的水更多一些,更大一些。

三年前,在一个边远的寂寞的小城里,我开始写作《黄昏的葡萄》。这篇小说写的是发生在农业地区的故事,却并不是关于农民的,其中也有农具,却并不重要,躲在最不显眼的某一个角落里,因为确与它们无关。这篇小说完成以后,我感到了一种距离上的艰难和不幸。

大约是从去年开始,我才彻底改变了以往的写作习惯。有一个朋友,每写完一百个字便要站起来走上一会儿,或者去窗户前朝外面张望一会儿。他总是在下雨的时候想起他的奶奶,他的奶奶后来这些年终日躺在一块旧的门板上。年轻的时候,喜欢过不少东西,具体是什么,却没有人知道。以后的一些年里,每次一听到有嘭嘭的敲门声时,便以为树上有什么东西一个一个地掉下来了,当然应该是某种果实,而并不是别的什么。

村里的女人其实也很复杂,很少有人关心或者能读懂她们的眼神。

三年前的冬天,村里刮着很厚很黄的风,天灰蒙蒙的,那也是我们那个山区一贯的模样,总是那样。住在我们前面的那个老汉那天一直都在附近的一堵土墙下站着,他难道不在乎那漫天的尘土么?当然不在乎,见得太多了,早就习惯了。那时候他显得十分迷茫,看到他很苍老的样子时,我便感到他的那个远嫁的闺女回来了。其实他完全可以没有闺女,但是他的袖筒很空,空得让人觉得一定有一个梳着辫子的姑娘在她十八九岁的那年从这里,从他这个很空的袖筒里走出去了,致使他那个袖筒多年来一直都很空。

天黑下来的时候,《瓦楞上的青草》写作完毕。

毫不夸张地说,没有他在那里站着,就不会有这部小说。

我出门的时候,老汉已经不在土墙下了。临近天黑那阵,村里的大喇叭响了一阵,老汉以为是要开会,就急忙回去了,准备喂了羊去。

那时候,月亮并没有上来。记忆中,我们那个地方,月亮总是出来得很迟。不过,也有的时候,你还没吃完晚饭,它就已经早早地出来了。

但是,从来都没有人计较这些,早晚都一样。有什么不一样的呢,甚至不出来都无所谓,不是也有那么多黑乎乎的夜晚么。大家都悄无声息地熬着日子,等待某一天,时辰一到,被社会挤对出去,立即卷铺盖走人。

这是一种几乎完全被动的生活,因为你想不被动也不行,哪能由着你来。与外面那些风起云涌、觥筹交错的生活完全就是两个世界。

在那座厚颜无耻的城市里,居住着美丽端庄、衣食无忧的艾米丽夫人,她的房子建在远离公路的地方。艾米丽夫人夜夜辗转于床榻,老年迪斯科使她哭笑不得。

早晚都是排泄和风化的对象,但有一部分人总是把梦想涂了又涂。下雨的时候,看到他们在疏浚水道,加固山墙。晴天的时候,又看到他们一手拿着刷子,一手拎着油漆桶。这一回准备要刷成什么颜色的——红色?绿色?或者白得像鸽子?

现实总是不堪入目。

挣扎,失败,再挣扎,再失败,直至最后被彻底排泄掉为止。

放牧的生涯,宁静的生涯,写作有时候也是一次平静的出行。我们经常心情很好地谈论起某一个大门以及门上的旧符和对联,我们总是自觉不自觉地远离那些有碍于写作和身心的热血沸腾、声嘶力竭的东西。对于身心来说,这是对的,但是对于写作来说,却是一种损失和遗憾,因为写作需要你面对一切,直视一切。岁月的青苔漫过一些白纸,土地上奉献出一些麻木的灯笼。这即是理解,麻木的馈赠与给予。

关于自然的声色光影,我们似乎已司空见惯,实则并不知道更多。我们每天起来总是像梳辫子一样认真地不厌其烦地梳理那些概念和问题,总是像照镜子一样只看正面。

想象第一。

真的想象第一么?真的想象第一。

多少个星光暗淡的夜晚,稿纸上总是飘起鹅毛般的歌声,鸟凌乱着羽毛,叫在远处。下雨的时候,一些人淋湿了,另一些没有淋湿的人则被房子永远地覆盖了一生。表面上看,打听那些姓名对于我们无关紧要,可是真的无关紧要么?并非如此。那些消逝了的名字不再发光的名字也有如我们自己黯淡的一生。

遍地的金黄,常使我感到稿纸上的庄稼很茂密。

阅读,使我们相互之间变得更加陌生,更加互不信任。

写作,使我们注定分道扬镳。有人在后面喊叫,但是分水岭已过,已不再能够听见。薛富生对我说,叫了你半天也没听见,我赶着一群羊,又怕羊跑了。

我向他道了歉,我说对不起。

时光流逝,日月更迭,就这么一年一年地走着,过着。时间,世界,人事,在我们的眼里早已呈现出不同的形态,甚至大相径庭。

冬天到来的时候,我忘记了现实中的一些人和他们的故事。并非有意选择性地遗忘他们,而更多是出于某种自然的变化,或许还由于他们以及他们的故事什么也不能说明,本身就如同转瞬即逝的泡沫,如同过眼云烟。

遗忘在某些时候是一种很大的进步。

冬天到来的时候,阳光稀薄,岁月宁静。在这片空地上,阳光总是忽明忽暗,细想起来,几乎每一天又都令人刻骨铭心。

1990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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