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辑

大地上的窗户

那种歌声,其实并不是什么歌声,荒村里哪有歌声,而是什么也没有,却奇怪地让人感觉到确有那么一种东西,每天都存在着,就站在灰色或黄色的屋顶上,有时缭绕、奔跑、漫卷,有时盘旋,黑色的大褂敞开,露出雪白的里子或红色的伤痕,有时支支直立如铜丝。

不要随便胡乱想象、习惯性地思维,以为说缭绕就有可能是云彩,说盘旋就一定是某种大鸟,不是的,都不是,那支支直立的也并不是屋顶上的荒草。

是什么?不知道。只知道它确实存在。

但是你要是上去了,又会发现它并不存在,只看见大地上画满了窗户。

那些窗户,有的里面有人,看见人头在晃动,日子在清汤寡水或烟熏火燎地进行,脸像标本,有的却被过去的雪覆盖着。草长在窗户外,连成一片又一片的难以向人倾诉的经历。

翻过一页,又翻过一页,两座山已在身后。兄弟们站在窗户外面,手都插在袖筒里,像一截截冬天的木头,胸前平静得远远超过那些坚硬的冻土。空荡荡的袖筒,如一条条贫穷而寂寞的路,如一些被锯倒后的树,蜷伏着躺在没有水的河道里,时常发出空洞而低远的回响。

低垂的季节,天空像一口穷人家里的锅。

空旷的河川里,一缕哀怨的长发,唱着歌,本身也像是一种歌声,距离童年越来越远,距离拙朴低矮的老家也越来越远,直到一切都在眼前消失。

唯一想起的却是那些黄泥的烟囱,高矮不一,各有各的模样:有的冒着烟,升起欢乐或平静;有的冰冷、静止,如一口荒芜的枯井,在遥远的天空下站立着,多年没有任何消息。

昨夜临睡前得到一个消息,说是有一场雪正在来的路上。

飞起的鸟是一种永久的微笑,衔着石头、麦秸,筑巢、安家,填补那些空荡荡的袖筒。用时间搭起的巢,一次次被吹散,被毁坏。傍晚归来,已不见家园。

飞起的鸟是一种欲断的记忆,声声慢咽,声声不绝于耳,声声往返于大树和坟墓。

大地上画满了整齐的窗户。

后半生还在路上。

那些路都被窗户覆盖了,盖得严严实实、整整齐齐,许多年轮般的旋涡正在你的路上旋舞,翻飞,团团打转。

飞起的鸟是一种梵语,鸟回过头,天空里已经没有了羽毛。

那只鸟飞起来,口中的石头金光四溅。

麦地里的锄禾人,记起了藏得很深的古井。草木掩隐,旧水幽凉。

故土上的人们木然地站着,看着,听见破烂的窗纸在风中叫着一个人的名字。是在叫谁的名字?仔细聆听,却又听不清楚。

去年今日,一万只鸟死在川里,一万只鸟仰面朝天,雪白的腹部像银色的月光,又像是露从今夜白。夜里听见人喊马嘶,杀声震天,出去看时,又只看见外面风轻云淡,月光遍地,月色以睡梦的方式覆盖着寂静的山川。

那些窗户已无人再开合,已成为一种冷寂的背景,再没有手或脸从里面伸出来。

那种像歌声又确实不是歌声,什么也不是、什么也没有的东西,记起了一些鞋子,记起了从前挂在墙上和锁在柜子里的一些东西。

低垂的季节,天空如锅、如碗,一些牛在碗下走动。

那年夏天,一个人千里还乡。船行至一条江中,同船上有自称桃花源人讲述几个男耕女织的故事。醒来后发现梦中曾人来人往的他乡与故乡均不翼而飞,身边只剩下黑沉沉的江水。

不——翼——而——飞——

飞起的鸟是一种空洞,叫声扑打着窗户,羽毛凋零,挑灯看剑,大地上回响着悠远而伤痛的回音。

飞起的鸟是一种轮回,频频超越你的头顶和记忆,穿过你的现实与梦中。一个人坐在深夜,直到天亮。

远在家乡的空袖筒在风中一阵阵鼓起,远在家乡的门在风中不断地开合。

开——合——

1987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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