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外的声音

墙外的声音

那天,骑车回家的路上,斜刺里突然冲出一个人来,可能是刚买粮出来,肩上扛着面,手里拎着油,鼻梁上还沾着一些白色的面粉,像一部戏里的某个人物。冲上来用力抓住自行车的车把,无比严肃而正经地问我,让我跟他说说,这个国家的文学究竟要往何处去。

我实话实说,说不知道。

有人从我们的旁边走过,不断地回头看着,神色里满是惊异,可能以为是在冲突,纵然不像是在打架,或者至少看上去也是一个人在质问另一个人,好像是已经抓着了对方的什么把柄,只是其间的纠缠和油腻外人还不足以窥视清楚。最初的惊骇过去之后,只好实话实说地告诉他,我是真不知道,我哪能知道那些,也从来没有想过他说的那种问题。你在院子里或门前开一条渠,难道会想着要与某一条著名的大河或大海接通,成为它的一条支流么?

听到我说不知道,听到我这样说,他果然颇为失望地叹了一口气,接着便沉默了。事实上我确没有什么把柄在他的手里,只是认识而已。事实上同时我也不是那种明知道答案却故意不说,故意卖关子的有心计、有城府之人。这个买粮归来的人,这个肩扛手提着一家人的日常生活用品,脑子里却一直转悠着某些宏观问题的人,他可能有五六十岁了,写作已多年,写诗,也写小说。据说,他本人连同他写的那些诗和小说一起时常被他的家人——主要是他的妻子——关到门外。在这片土地上,从南到北,从东到西,有很多像他这样的人,甚至太多,甚至境遇甚至有些相貌和性格都完全一模一样,像是同一个事物在不同地区的投影。

距离这次相遇之后的又一次,某年某月,又是在人来人往的街上,我们忽然碰到。他像一个参禅顿悟了的人一样,恍然大悟而又咬牙切齿地对我说,他总算是弄清楚了一个道理或者某种方法。听完他所说,有很长一个时期,有时忽然想起他,发现最担心的是他的心理或精神。

此后有很多年,竟再没有见过他,不知他如今怎样了。

也见过一些因光照太久而渐显疲惫的人,坐在他的对面,听他像掏耳朵一样向你抿出一些他们认为很正确的东西,那些东西可能曾使他们自豪,引以为荣,当然也因某种荣耀而矜持自尊。最后,他们也会留出一点时间让你谈谈,你愣头愣脑竹筒倒豆子般地告诉他们对于某种主义的看法。这以后,忽然就好像没法再继续说什么了,你看到他的脸上万紫千红,百花齐放,你看见他们生命中那些黑暗的部分,那些残缺的部分,此刻正伤口般裸露如初。

对于那些隔山夹梁地和你说话的人,完全没有必要认真。他们说什么,那真的只是他们自己的事,往往说着说着,他们自己就会装着无意地扯一块遮阳布出来,挡在脸前。有人说他们写作完全是因为无奈,或者误打误撞,因为他们真正的才能其实是在别的方面,比如音乐、绘画、机械、工程,甚至政治和经济,这倒有可能是真话。无数的事实也无不在证明,确有很多人走在一条极度可疑的路上,虽然一直都大踏步地走着,但沿途全都是使他无比陌生和惊愕的东西,甚至充斥着许多意想不到的痛苦、不适和折磨,走了很久以后才发现不对。

不过,也确有另一些人,一开始就是奔着这条路来的,其目的是要在这条路上走一会儿,定一定神,然后瞅准时机,一跃跳到旁边不远处的另一条路上去,其初衷就是旁边的那一条路。之所以要很烦琐很费事地在前一条路上耽搁一会儿,只是由于那条路直接扑上去不那么容易,不管他瘦小还是高大,只因他出身蓬荜,那条令他觊觎的路最初对他应该是冷酷的,不那么友善的,因而他才很需要在另外的一条路上迂回一下,缓冲一下,助跑一段时间。

其实这些都没有什么问题,谁不愿意走自己最想走的路。

每个人都在寻找自己的路,每个人都想走最想走的那条路,很多时候方向似乎并不那么明确,所以才会有人停下马来问路,或者拿着一根棍子东敲西探。也有人拐进距离最近的某一个村子里去打听一下,前方叫什么,前方是哪里。也有时候问别人,去哪儿朝哪儿走?

小时候跟着大人们走路,从来不管什么方向、位置,只知道跟着走,注意的多是路上的一些具体的东西,很关心是土路还是沙子路,要是沙子路就会非常高兴,无论是黄沙子、白沙子还是粉红色的沙子,不管哪一种都会让人高兴,似乎走多远都不怕。一路上的山梁、树木、野花野草,都是浏览的对象,当然还有远处的那些灰蓝色和青蓝色的山,它们像一种神秘美好的布景或背景一样绵延、存在于一个孩子的童年世界之中,且永远存在,永不磨灭。无论你到了什么年龄,童年时期的那一抹青蓝色的山脉永远都不会矮下去,更不会消失不见,它甚至有可能成为你此生最主要的背景。不论你日后距离它有多远,它却永远在你背后或眼前,你一闭眼,看见它披着雪,也披星戴月,再一深想它平时的样子,它又青蓝如玉。甚至都用不着这些,很多时候只要一个灯头一样小的念头,它就会唰地一下绵延在你的眼前。就这一点来说,多少名山大川都做不到,它们可能足够大,足够雄伟,但是很难小,很难普通和平常,很难像一种眼神一样存在于一个人的目光里,很难像一星灯火一样让人心头一热。

那些波澜壮阔的历史,那些寂静无声的岁月,那些风干了的血迹,那些依然在大地上各个角落里蠕动和奔走着的人,如同一条条小溪和大江大河,从各个不同的方向,湍急或者艰难地悉数汇入时间这条长河之中。一家人关上门围灯而坐,貌似偏僻,实则还在洪流之中。

写作一部具有无限意义的小说,无疑需要更多方面的东西,很多时候即使所有的材料全部到齐,却也并不等于一个家园的成立和诞生,它似乎仍然还需要更多更无数的东西,更似乎永无止境,更遑论家园本身也并不具有无限的意义,它也存在着被遗忘、被毁灭的诸多可能。它的气候以及山川地理,房屋和其中的灯火,必须令人难以忘怀。那些颜色的分布,饮食的意义和无意义,矛盾稠密的甲地和背景疏朗空旷的乙地,都无一不充满了各自的和共同的经验与回声。正面厮杀,血流成河,而事实上一条僻静的小巷,一个落雪的晚上,一个人的内心,恰恰也是另一种形式和意义上的正面。一个一生效忠主人的人突然横尸郊外,很多人会以为这只是其中的一个枝节,甚至都算不上是一个枝节。人与人,井水河水,或互为枝节。

那些现实的光斑或黑点,像是被触发的眼泪和水,一滴一滴地落在你的身前身后,就如同落到一张吸水性很强的麻纸上,又一圈一圈地扩散开来,成为涟漪,成为波涛和巨浪,继续延伸,起伏,直至最终成为一张缤纷斑斓的时间之图。时间沿途蜕皮、羽化,继续向前。

一部三万字的小说,读后给人留下了三十万字的记忆和印象,仿佛跋涉经历了三百年的漫长而纷纭的时间和历史,我喜欢这样的作品。犹记得第一次从数万字的时间之中走出来以后,整个人有一种白发苍苍、步履蹒跚的感觉和印象,犹如一个饱受战争和岁月摧残之人,牙齿松动,容颜尽毁,身份模糊或奇异,一瘸一拐地行走在通往故乡或他乡的路上。

我相信那一切的结果都是由于语言而引起的。语言的原野上露水遍地,朝云暮雨。

一部好的作品也许可以是一场大雾、一场大雪或者大雨,一只手或者一种迷人的气息在向你召唤或者示意,请你走进去,请你深入那个也许足够陌生的世界里去。当你走遍那里的几乎每一个角落,重新出来以后,你发现你好像丢失了一些什么,同时却又明显地多出了一些什么,对于一部作品来说,这已经足够了。你来时还算是洁净的面容上现在正笼罩着一种东西;你从一些语言编织的墙下走过,你的袖子上至今还有一些落花或者羽毛,甚至尘土和血迹;你闻到你的身上忽然有了某一种气味,你发现你的十指正在蜷曲着或者并拢着;你发现你的头发悲哀地贴在脑门上,就像一场大水过后的庄稼,全部倒伏,互相粘连,很难再站起来了;或者惊恐万状地竖起,又或者不无油腻地向后梳去,像是不久前才结识的某一个人物;你忽然发现对面的那些房子都是圆顶的,而在此之前,你一直都想当然地觉得那些房子都是尖顶的或者平板的;你听见你的声音较以前喑哑了许多,又或者尖厉明亮了许多;你忽然发现你现在已经有足够的勇气,去向某一个人倾诉一件久藏心底的事情了,也是在此之前,你一直没有那种勇气;你发现你现在心静如水,不再那样轻浮、狂躁;这时候你想起了很多与你有关的人,他们按照关系的远近和轻重缓急的等级分成好几层,包括最近的和比较外围的,你忽然意识到,对于那些人,你唯一能做的好像就是尽可能地不要让他们感到伤心——其实除此之外别的你也再为他们做不了什么,而且就这一点也未必就能做到;这时候你忽然感到一个人真的不应该有太多太大的欲望,更不该事事都在意,大小巨细都挂在心上,那甚至算得上可耻;可耻的事情其实很多,人们却常常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比如很多活动,比如很多培训,某些组织,某些戒律。你在心里扫雪扫地一样把一些东西清理了出去,不仅仅是因为又有新的东西要进驻,就算暂时还什么也没有,也需要把一些东西清理出去了,因为你理解了时间,也理解了尘埃的意义。空白和空旷也是一种清理和休整,甚至修正,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盈满和丰饶。窗户开启,有鸟在外面说话,幼草钻出地面,门前的杨柳已绿。

如果这一切的感觉都是真的,你就应该坦白地承认,曾经向你招手示意的那种语言是原野山川,是神圣的日光月光。同时你也应当承认,那样的即为杰出,它具有一种无限的意义。

这样,你就再也用不着像以前那样,总是探头探脑地想从一部小说里找到某种思想,以及一种非凡的重要的意义。你完全用不着那样。你感到你正在蓬勃或者萎缩,你袖子上的那种落花和羽毛,尘土或者血迹,那种气味,那种状态和情景,那种视线之内不断地变幻着的东西、色彩、结局,那种心绪和情分,那种目光和念头……它们正是一件事情的思想和意义,而所有的这一切的一切又都融化在语言之中,托付在每一个字上。你一页一页地翻着,非要找到“厚重”二字,别人也没办法,可能每一页里都没有那两个字。你就说,这有什么呀?

假如事情不是这样,你的感受也并非如此,那一切的感觉都是不存在的,你也并没有从中感受到什么,你读到的很可能还是一个最常见的又被讲坏了的故事,一个丝毫不具有文本意义的文本。就像有人在雾中叫你,你急匆匆地跑过去一看,又是老王!实在是没意思。

他告诉你,本来是想在阳光下喊你,怕你不肯来,所以才选择在雾里。

为什么会选择在雾里?事情的根源在于相对于他此前的风格,雾里是一个更新的文本。

无法更细、更清晰、更准确地描绘出那种语言……我想说的是,包括思想和意义在内,它承载着一切。它一点一点地隐约,一节一节地呈现,还有的时候仿佛大雪骤至,大雨滂沱。

几年来,认识了一些各具特征的语言,又通过它们的集合和分散,了解到它们的一些特质和习性,常看到它们单独出没,也有时结伴而行,甚至集体拥挤,摩肩接踵。有时候它们一群一群地站着,很像是早年间的士兵们站在辽阔的校场上,听到它们在高喊或者沉默。但是对于即将要开赴的地方,对于即将要面对的对象,它们从来都一无所知,也无从想象。

1991年5月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