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仓库追忆录

大仓库追忆录

虽然离开了许多年,偶尔夜梦带领轻易穿过时光隧道,回到那又像室内停机坪又像仓库的办公室。最安静不干扰心思的灰色系办公桌排列有如阡陌,每一张都一样,第一次进来恐怕很难立即找到主帅的位子。然而那明显具有作业效率与流程监视的开放布署,每晚仿佛一个兴盛王朝的后勤单位,灯火通明,锅炉烧旺,人员衔命跑步,气势有如暑气节节勃发,集体贯彻着一个统一的意志。我在梦的角落,明白自己融不进去,困窘地想离开,但不知要如何离开。

那是强控制解体的年代,拜“党禁”“报禁”解除与决策者定出无经验者优先录取的标准,我几分糊涂地考进了大仓库办公室。计算机化还在初始阶段,我们从认识字体字级、精算标题尺寸、学习走文拼版开始,指导我们的是个官僚气十足、自恃聪明的白面书生,说起他有如热带气旋的晋升故事满是睥睨的神色,也算给我们新进者一个光明的典范吧。但我更喜欢随有闲情的老编辑下去乌黑的检字房,那古老仰仗大量手工的器具,弥漫浓浓好闻油墨味跟汗渍、与机械比赛音量的空间,那架子上一盒盒与抛在架脚的一根根火柴棒似银色的正方铅字,如傲骨,如花蕊,我相信字有魂灵,萎地亦是游魂,中用与捐弃,不过一念之间。但残忍的事实是,检字房随即要被扫去历史掩埋场了。

大仓库办公室是整个建筑簇群的核心,通往它的路径之一得经过一间教室般的校对组,两两一组坐了好几排,交替着一人念稿一人校字,营营嗡嗡像一个蜂巢,如同格林或勒卡雷小说里的过场。

整个编辑台放眼看去七八成皆是年龄介于我们父亲与祖父辈的资深者,泰半拥有长年烟熏黄的手指与牙齿,肿大得吓人的眼袋,好重的发蜡味,他们有其奉行一辈子的职业伦理与职场潜规则,隐含权位较量的应对进退,吸收我们几个生手从头教起毕竟是负担是累赘,何况能否成材、派上用场是个问题。我记得实习尾声,一个晚上接手编一个新闻版,三个小时过去了,脑中犹如台风眼静滞,一个字也挤不出来。我想那不完全是上台恐惧症,更大的心理因素或是我抗拒成为其中一员吧。

然而“生命自会寻找出路”,沮丧挫折之后,勉力动员全身细胞伪装也好、同化也好,遵循他们的规则,使用他们的语言,一旦化入其中成为一员,一颗螺丝也罢,一块楔木也罢,自然得以存活下去,老朽下去。第一次看见杂志一张跨页照片,某个超级政党的代表大会,台上红绒布幕金黄流苏前一排掌权者,台下分子结构图般的座位,标题曰“老人政治与权力交接”。我觉得悚然,但也了解这是体制的保障,能待下去也没什么不好。

我对大仓库办公室的最后印象是那时风起云涌的自救运动最激烈的一场,官民、朝野对峙了一天,整个城市在烈日高温下发高烧,痉挛,接近午夜,腰际缠着BB call、钥匙的记者一头汗疾疾跑来,大喊打起来了流血了,一仓库的人伸长脖子看着他,数分钟后回归平静。不远处一根柱子凿空安装了送稿机,一个有如胶囊的筒子,给动力击发,便在各楼层回肠那样的管道传送。击发时的破空声有几分童趣。我看着桌上的传真稿,又是乡代会市代会、预算短绌、垃圾问题、陈情抗议,日复一日,仿佛一台残破的自动演奏器。我望向落地窗外,一串灯光处是绕过这城市的大河,河水流向海峡,又觉自己一事无成如芥子。

一次读到一小条地方新闻,小镇的老医生开车时心脏病发作,撞车死亡。我认出那名字,是家乡的老辈精英。我将新闻挑出来,写妥标题,浆糊接黏了,递给核稿人,四顾苍茫,在心中为那熟悉的名字送行。

日后在《奔马》一书,仿佛针刺读到三岛写出了那年我无解的心思:“我所说的罪,并不是指法律上的罪行,活在这个圣明荡然不存的时代里,无所事事只求茍存就已经是罪大恶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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