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虾米的故事
“这样不能保护人民身家财产的政府可耻到极点!”电视屏幕,ㄅ[2]的愤怒如同一盆沸水泼在她胸前的麦克风荆棘丛。那是鲲岛小镇倒塌惨案的二周年,受灾户召开了记者会,照例进行狗吠火车的自救行动。
我认出ㄅ,震惊中似乎背后涡轮扇叶开始转动,一个黑洞在那里虎视眈眈。
两年前一个平淡的台风过境后的夏日早上,办公室弥漫着诡异的气息,每家报纸的头版皆是近郊的某一处坡地、水土保持工程因为偷工减料而崩塌滑落,造成廿八人死,数栋集合住宅大楼如骨牌倾倒。现场照片仿佛以阿战争遭飞弹击中的民宅,遍地哀鸿。我们必需以守丧的心情度过这一日,因为当初承揽鲲岛小镇销售的就是我们的三波士。
C扑克脸率先瓮瓮地发声,当初有拿了分红的就甭说话,意思是别急着呼应媒体做廉价忏悔。波士房间涌进了业务与律师事务所的西装人,随即关紧密谋。有报马也来耳语,密会结论波士没有法律责任,定出对外三不策略,谨表遗憾但不道歉,不评论,不涉入,尊重并且静待司法调查。我们隔板圈分两区,后进者难免带着道德谴责的目光看着做过鲲岛小镇的人,但不至于戏剧化的引用那句台词,看你们双手沾满了罹难者的血啊。也没有那荒谬剧场的人呐喊,交出你们不公不义的所得,捐给慈善团体,要不烧了!或者我们都有默契,既然进了这门,吸纳进了这一共犯结构也是命运共同体,祸福休戚与共,而人为或天然的灾变哪时会发生,无人预知,每个人皆可能是下一个倒霉鬼。所谓的效忠、捍卫就是这般互相牵制的黑暗力量。
此中,有个自动化的处理流程,一如接往大海的暗管,排泄污染废水。一星期后,还是美丽的工作日早晨,我们拎着内装早餐的塑料袋,鞋跟敲着石英砖好清脆,见面微笑道早。
没有人知道ㄅ是小镇的住户。隔板圈总是会有这样的人口,悄无声息进来,遵守一切规范,不张扬,有一天他的位子清空了,我们才知道他离职了。ㄅ寡言内敛,表现并不特别出色,鲲岛小镇惨案发生后,也未见他有任何激烈的言行。公司有间数据文件库,从天花板落地的橱架,安置了方向盘可以带动轮轴在轨道推移,仿佛侦探、犯罪类型片必要的场景;历年销售案的资料、照片图册、分析报告或卷夹或牛皮纸袋归档。我喜欢那种秩序感与混合油墨加碳粉的纸味,无事也去逛逛,旋转那方向盘如同大海上驾船。
ㄅ那阵子时常潜入抱几袋回座位。有一天,他不再出现隔板圈,离职了,他来去一如化纤地毯吞没脚步声。而小镇倒塌惨案也果然走在媒体设定的固定路径,哗然、痛心一时,检讨批判一时,司法调查一时,逐渐淡出,大家乐得遗忘;即使自救会有ㄅ那样曾经在灾难制造联队里卧底过、容或偷偷取得第一手资料的人加入,毕竟还是一只小虾米,不足以扭转大势。
我警醒着持续在传媒里追踪ㄅ的消息,难得看到一篇专访,他讲着购屋的辛酸过程,继续掷出身为(小)市民、纳税义务人、公民与政商对干却求救求告无门如贱民的愤怒标枪。这是控诉,相当古时候的拦轿喊冤,击鼓升堂。我放下杂志,嘲讽自己果然心底生出了小小的威胁与恐惧、根本不配称为是公义的召唤:我们存活其中的这部现代巨兽机器,究竟有什么是一开始便是败坏残废的?
经验与直觉让我下了残酷的判断,小镇的倒塌灾难只能是一场一时的、少数人的祸患,震撼之后,岛人急着快快翻过这一页,让它过去,不要再提起了。
果然再没有后续新闻的多年后,我在街上看见ㄅ的背影,我丝毫没有趋前相认的意愿,蠹虫如我只有联想到《曹操集》的文句,“东海有大鱼如山,长五六里,谓之鲸鲵,次有如屋者。时死岸上,膏流九顷。其须长一丈。广三尺,厚六寸,瞳子如三升碗,大骨可为矛矜。”
在我还不能理清两者间的魔幻连结,很快ㄅ消失在人群里。我消极地安慰自己,幸好那不是一个佝偻或病态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