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谷

郑谷

【郑谷】字守愚,唐袁州宜春(今属江西)人。光启进士,官都官郎中,人称郑都官。又以《鹧鸪》诗得名,人称郑鹧鸪。有《郑守愚文集》。

海棠

春风用意匀颜色,销得携觞与赋诗。

秾丽最宜新著雨,娇娆全在欲开时。

莫愁粉黛临窗懒,梁广丹青点笔迟。

朝醉暮吟看不足,羡他蝴蝶宿深枝。

这首诗作于僖宗中和年间(881-885)作者避乱蜀中时。另有《蜀中赏海棠》:“浓淡芳春满蜀乡,半随风雨断莺肠。”可见当时蜀中海棠之盛。

“春风用意匀颜色”二句,从出行赏花说起。首句将“春风”譬作一个画家,说他着意在大地上设色,作成了海棠盛开的风景画。次句说应该赏光,值得去看看“春风”举办的画展。“销得”是唐人口语,意即值得;“携觞”即携酒,用以助兴;“赋诗”是为了遣兴。

“秾丽最宜新著雨”二句,写海棠最动人之处。这两句是诗中可圈可点之句,因为在一般人想来,风和日丽的天气,盛开的海棠是最美的。作者告诉你,不然,是雨后的海棠最美丽,“娇娆全在欲开时”,是含苞欲放的海棠最动人。这一说法,与稍前何希尧“著雨胭脂点点消,半开时节最妖娆”(《海棠》)诗意相近,是诗人赏花的心得。

“莫愁粉黛临窗懒”二句,是用典,是尊题,是强此弱彼。“莫愁”相传为唐代石城美女,这里说海棠花的美丽,竟使得莫愁临窗发愁,懒得化妆,自以为比不过海棠;“梁广”为唐代画家,工花鸟、善赋彩,唐诗人顾况《梁广画花歌》有“手把梁生画花看,凝掩笑心相许”之句,可见他作画的水平,“丹青点笔迟”是说在海棠花面前,他也不自信了,觉得画不过“春风”。

“朝醉暮吟看不足”二句,写归时余兴未尽。“朝醉暮吟”表明赏花一整天了,“看不足”是说还不想回家。明人王象晋《群芳谱》形容海棠“其花甚丰,其叶甚茂,其枝甚柔,望之绰绰如处女”。可见海棠的迷人。“羡他蝴蝶宿深枝”,是说人反而羡慕栖息花枝深处的蝴蝶,晚上可以不回家了。

全诗表现出作者对海棠的喜爱,以及赏花的兴致。特别是诗中有独到的赏花心得,所以耐人寻味。

中年

漠漠秦云淡淡天,新年景象入中年。

情多最恨花无语,愁破方知酒有权。

苔色满墙寻故第,雨声一夜忆春田。

衰迟自喜添诗学,更把前题改数联。

这首诗约作于僖宗广明元年(880)春初,作者时年三十,在长安应试。而诗题使人想起《增广贤文》两句话:“月过中秋清辉减,人到中年万事休。”

“漠漠秦云淡淡天”二句,写作者在长安迎来新年。首句写茫茫秦云(长安旧属秦地),淡淡天色,是西北春天的典型景象。次句“新年景象入中年”,是说在新年的光景中迎接来人生的中年,孔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论语·为政》)晚清易顺鼎有句云:“古人五十盖棺多。”三十岁也可以勉强说“人到中年”了吧。句中有意让“新年”“中年”这两个似不沾边的“年”字重复,形成低回唱叹之致。

“情多最恨花无语”二句,写中年的人生感悟。出句是重笔写中年恨事,“情多”二字首先是想留住青春,其次还可以指一切的贪嗔痴。“花无语”象征诉求得不到回应。“花”字代表诉求对象。后来陆放翁有句云:“花若解语还多事”(《闲居自述》),意思是即使诉求得到回应,但新的诉求还会产生,欲壑难填,回应就多事了。对句是一笔带过,“愁破方知酒有权”意思是只好借酒浇愁,作者把一句常言,陌生化得如此有盐有味,“酒有权”是说酒有威力;要是“举杯销愁愁更愁”(李白),那就应该怪酒无“权”了。

“苔色满墙寻故第”二句,写中年的恋旧怀乡。出句写中年怀旧,喜欢旧地重游(“寻故第”),找到的却是满满的伤逝(“苔色满墙”),可不是多事。对句写中年的乡愁,“春田”指春耕季节故乡田园,“雨声一夜”是特别想念的时刻往往在雨夜,然而,若把“春田”还给你,你还会像过去一样地栽种吗?虽说往事并不如烟,但人生的根本处境,就是回不去了。这两句把这些人生况味,表达得多么浅显而深刻。“满墙”“一夜”,以准数词对数词,尤觉灵动。

“衰迟自喜添诗学”二句,写中年找到的乐趣。那就是写诗,有人把写传统诗词的人群称为“八七六五部队”,意思是五六十岁的人、七八十岁的人,换言之,“衰迟”之人居多。因为他们有很多人生况味可以慢慢咀嚼了。但写诗容易写好难,原因是语言跟不上,不容易写到位,所以加工是必须的。“更把前题改数联”,就是写不断地修改旧作。清代袁枚诗云:“爱好由来下笔难,一诗千改始心安。”(《遣兴》)这可好了,中年的人有事可干了。这一结尾是信手拈来,即成妙谛,包含着几分自我调侃,所以为优。

这首律诗比《海棠》诗写得好,人生况味咀嚼得很透,而且在语言运用上,有种种陌生化法子,非常到位,也非常耐味。只是由三十岁人写出,未免有些少年老成的感觉。在今天看来,三十岁的人生,还早得很呢。

王孙莫把比荆蒿,九日枝枝近鬓毛。

露湿秋香满池岸,由来不羡瓦松高。

中国画以梅、兰、竹、菊为四君子,《梅兰竹菊谱》虽出现于明代,但梅、兰、竹、菊的崇尚,远在先唐就已形于吟咏。此诗就是一首咏菊的诗。

“王孙莫把比荆蒿”二句,写菊花未开时植株不显。首句呼告,“王孙”犹言公子,指五谷不分的富家青年,当然也分不清“荆蒿”与菊花。因为菊花在未开花之前,其植株瘦弱,很容易被人混同于荆蒿。“九日枝枝近鬓毛”,是说在重阳节(农历九月九日),菊花开放,惹人喜爱,当日即有头上插戴菊花的风俗,杜牧即有“人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九日齐山登高》)之句。荆蒿不能插在头上,这就是区别了。

“露湿秋香满池岸”二句,赋予菊花以孤高品格。第三句写菊花秋日清晨盛开景象,“露湿”以带露开放暗示新鲜;“秋香满池岸”谓在池岸上低调开放,清香却弥漫袭人。末句“由来不羡瓦松高”,拉来一个陪衬,“瓦松”是寄生在高大建筑物瓦上的植物,唐初崔融作《瓦松赋》云:“崇文馆瓦松者,产于屋溜之上……俗以其形似松,生必依瓦,故曰瓦松。”瓦松虽名为松,其实“高不及尺,下才如寸”。西晋左思《咏史》云:“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瓦松也就相当于“山上苗”了,而它的“高”,不过是“地势使之然”。

反而是地势较低的菊花,在品格上可以与松树比美。所以“松菊”从来并称,如“松菊荒三径,图书共五车”(王维)、“知君到三径,松菊有光辉”(独孤及)、“满室图书在,入门松菊闲”(刘禹锡)等。这首咏菊诗别致之处在于,拿荆蒿、瓦松作反衬,赋菊花以人格。兼之语言朴素,所以能传。

席上贻歌者

花月楼台近九衢,清歌一曲倒金壶。

座中亦有江南客,莫向春风唱鹧鸪。

诗题为《席上贻歌者》,当时作者在京城长安(九衢),歌者唱的曲子是《山鹧鸪》或《鹧鸪曲》,相传这个曲调是“效鹧鸪之声”,曲调哀婉清怨,歌词多是抒发相思别恨的。

诗的主要内容是写听歌的感动,俞陛云:“声音之道,最易感人。昔人诗若‘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横笛偏吹行路难,一时回首月中看’等句,孤客殊乡,每易生感,此诗亦然。听歌纵酒,本以排遣客愁,叮咛歌者,勿唱鹧鸪江南之曲,动我乡思,正见其乡心之深切也。”(《诗境浅说续编》)是很中肯的。

一、二句是描写歌唱环境的,“花月楼台近九衢,清歌一曲倒金壶”,写长安、长安的酒家歌楼,这是一个引子。重要的在三、四句,有两个关键词,一个是“座中亦有江南客”的“亦有”,表明“江南客”不止一个,一个在座中,当然是指作者本人了。另一个呢,不在座中,当然不是指的歌者了(因为歌者亦在座中),那这个“江南客”在哪儿呢?想想,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在歌中。《鹧鸪曲》是江南曲,曲中的别情自然是江南人的别情,恰好切合了座中诗人的身份,所以他要强调这个“亦有”。

另一关键词是“莫唱”,人到酒家歌楼,不就是对酒当歌来的吗,怎么能叫别人莫唱呢?其实唐诗写听歌,凡是出现“莫唱”二字,意思是已经唱了,而且唱出了效果,让听的人有不能承受之轻,或不能承受之重,所以他要说“莫唱”。著例有韩愈《听颖师弹琴》:“自闻颖师弹,起坐在一旁。推手遽止之,湿衣泪滂滂。颖乎尔诚能,无以冰炭置我肠!”杨逢春说,“歌既入妙,则能感人,其用笔则以反托缩住,令歌声之妙在言外传出。意到笔不到,神韵俱绝。”(《唐诗偶评》)这个说法是正确的。

淮上与友人别

扬子江头杨柳春,杨花愁杀渡江人。

数声风笛离亭晚,君向潇湘我向秦。

这是一首送别诗,淮上本指淮南,此指扬州,诗中主题句是“君向潇湘我向秦”,点出了这首送别诗的特点。什么特点呢?一般的送别诗,发生在行者与居者之间,送方和别方是很清楚的,而诗中所写,却是两个行者从同一地点向两个方向出发,一个人渡江向湖南方向走,另一个人(作者)则北向长安。这种情况,发生在旅途的邂逅中较为常见,故有人将它定位为客中送客,谓之倍觉销魂。

古人称作诗为觅句,先到的句子一般都是诗中最重要的、关键的、主题的诗句,“君向潇湘我向秦”可能就是先得的句子。接下就有一个审度的问题,即这个句子最适合放在诗的什么位置。贺贻孙说,“诗有极寻常语,作发句无味,倒用作结方妙者,如此诗。盖题中正意只‘君向潇湘我向秦’七字而已,若开头便说,则浅直无味,此却倒用作结,悠然情深,觉尚有数十句在后未竟者。唐人倒句之妙,往往如此。”(《诗筏》)这个说法是很有见地的。这个句子用在结尾,不言怅别,而怅别之意溢于言外。

再回头看一、二句,是即景抒情,酝酿离别气氛的。这里有画面——扬子江的渡头、青青的杨柳、风中的柳絮杨花、岸边停泊着待发的小船,淡淡几笔,像一幅清新秀雅的图画。从语言上看,包含三个同纽(首字同韵)的片语,“扬子江头”、“杨柳春”、“杨花愁杀渡江人”,构成了一种既轻爽流利又回环往复,富于情韵美的风调,使人读来既感到感情的深永,又不显得过于沉重、伤感。三句的“风笛”系从杨柳生出,因为古人折柳赠别,笛曲有《折杨柳》,给诗中的离情,加了筹码。最后,握别的时间到了,两位朋友在沉沉暮霭中互道珍重、各奔前程——“君向潇湘我向秦”。此句的戛然而止,而又余味无穷,“临歧握别的黯然伤魂,各向天涯的无限愁绪,南北异途的深长思念,乃至漫长旅程中的无边寂寞,都在这不言中得到充分的表达。”(刘学锴)句中对的形式,则为这句诗增添了咏叹的情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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