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我们可爱的小房子高高地矗立在沼地起伏的路肩和山谷郁郁葱葱的低陷处的中间。


我们住在萨里东部沼地的高处,那是荒凉的冬季似乎永远无法企及的地方。当然,除非那几天雨水如注,或是喷涌的薄雾如魂魄般急冲上山谷,把整个世界都笼罩在它怀里。不过在任何地方任何季节,这种日子都是令人沮丧的。

我们可爱的小房子高高地矗立在沼地起伏的路肩和山谷郁郁葱葱的低陷处的中间。与其说它是英国建筑,不如说它看起来更像意大利的“别墅”。沼泽地也不停变换着色彩,在某些日子的薄暮时分,反射较不明显,而天际却渲染开一片玫红、紫红、胭脂红的渐变色彩。如今在一月,大地则是美妙的铜棕色,还点缀着奄奄一息的茶色欧洲蕨与黄色幼嫩的金雀花。我们对面那一带白桦林,在峻峭青松的映衬下披上了紫色。那条紫带和深绿带携手朝青翠的田野和小山谷俯冲下去,之后延伸到了沼泽地,那儿的冷杉岭也直连天际。树林中还有落叶松和橡树,所以这儿春日的斑斓色调几乎不逊色于秋日。

当沼地上的金雀花镀上金色,幼嫩的欧洲蕨开始着上片片绿装,这实在令人雀跃。接着,轮生叶欧石楠突然披上深玫瑰色,日光下,那色彩之华美,就是在旧式大教堂的窗户上都难找到与它匹配的颜色。当这壮观景色开始转为赤褐色,欧石楠温柔的银紫晶色为荒野高耸的肩脊盖上了斗篷,这完美的色泽能与夏日的树林或八月的碧空相媲美。对色彩爱好者来说,这个组合简直是无与伦比的,似乎一个人的灵魂还不足以包容它的全貌。同时,看着我们后面这大片的飞燕草,我们觉得自己可以为这纯粹的狂喜高歌一曲儿,或者——静默地——像洛基或者邦尼一样安然在草地上打滚。


长期以来,洛基的祖父母商讨着要建一个周末小屋。租用他人的房子度过一个又一个夏天,付出劳力(对洛基的祖母来说,这事儿也不是一点愉悦的刺激也没有)拉出家具,收起家庭合照和最上等的艺术品,再找一个好好安置个人物品的陌生地方,我们已经对此感到厌烦。尽管某次我们惊讶又惊悚地发现这些安置在大厅的橡木箱里的珍宝大多数都长毛了,我们也厌倦了再去操心如何让所有事物都回归到它们原始的质朴状态,以及如何把放大的照片和糟糕的油画重新挂回墙上,这也着实是项乏陈无味的工作。在另一幅油画上的是我们厌恶的女地主,她盘着维多利亚中期的发髻,带着点那个时期的驼背,鼻子上有道不管多厚重的亚麻籽油都掩盖不了的划痕。我们总是憎恨女地主……尽管我们更憎恨那些租用我们房子的房客。

因此每年夏末,我们总会精打细算下,看看要拥有自己的小房子该需要多大花费。终于,我们将这些计划和向往付诸行动。洛基的祖父从那个位于我们心仪街区的酒店调查了一圈,回来后告诉洛基的祖母他刚参观了一个有趣的小房子,他在阳台那儿“看见了她”——这是他的原话——祖母对此疑云满腹。于是便驶下小山坡去见识下他口中的发现,我们就真的在小路边下了车,由一道形同虚设的大门步入一个极陡的小院子,她在小房子粗糙粉刷的白墙上发现了绿色斑点。这时祖母的怀疑便转升为嘲讽,对那柱子和美丽门廊视而不见,那条狭窄的入口过道饱受她的嫌弃。虽然她不情愿地承认客厅或许别有洞天,但直到我们真正站在阳台上时,她这种先入为主的偏见才泯灭。那片沼泽地的升降起伏的距离是如此惊人的近,宛如这个房子还有阳台就与小山坡接壤,栖息在山谷巨大的凹陷处。这幅景象美得令她窒息。一位画家朋友第一次看到此景时给出了如下评价:“这简直太突然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甚至在我们已搬入这个怪异又迷人的地方后,这种“突然”也总会涌上心头。

我们似乎仍不能理解为何有人会离开这天堂——这个位于萨里高地的意大利式“别墅”也不是轻易就能寻到的。

不过,毕竟它也是在我们买下它后才成了一幢别墅。此前它也不过是座小山坡边的白房子。这片房子全是耕地,在某一小块土地上,石楠、金雀花、野蔷薇还有欧洲蕨恣意生长在郁郁葱葱的松木和冬青之间。庭院摆脱了阴湿,现在它宽敞平坦,岸边的一排高耸的杉木正好成了围墙。我们给它安了一扇翠绿的大门,还初次照着意大利风格为它植上了三棵哨兵式的柏树。

至于那块低地——如今是园林保留地——曾是丢掷碎玻璃、陶片和易拉罐的垃圾场(还有丛生的杂草和茅草),如今已彻底改头换面了。尤其在今年,除了花草带、苹果树棚和整洁的小草坪走道,我们还在质朴的木质屏风之间植了一个玫瑰园,这些屏风在繁茂可人的光叶玫瑰丛中会格外耀眼。

我们在丛林最繁密处清出了几条美丽的小路。一条两边都植满了修长松木的林荫大道从山顶一贯而下,它的一边是我们邻居的毛茛地,另一边是我们的林中空地,种着风铃草和山楂树。这地儿曾是个闭塞的灌木丛,如今若是要回想起它起初的样子,可真是要有惊人的想象力。


这房子的变化也不小。如之前所说,这个白色的萨里小屋历经了些奇特和近乎自然的过程,已变成了一座迷人的意大利式别墅。当然,一些结构的改变是必要的。

进入红瓦大厅后(曾是食品贮藏室!),透过最深处阳台的一扇玻璃门可以看到一个小男孩赤身站在柏树丛中,挣扎地握着他的鱼,你或许马上就能联想到菲耶索莱或是贝洛斯瓜尔多[1],但远处的沼泽地却把你拉回了现实。穿过其余几扇玻璃门就能进入内厅,直奔眼帘的是一尊巨型德拉罗比亚雕像,慈祥的圣母玛利亚屈膝背对着由几片可爱的青云点缀的碧空。透过清一色的金橙色的客厅门,你可以看见形状迥异的阴影。为建造两间新侧厅,我们雇了一个苏格兰建筑工人,他表示“这个设计相当迷人”。就我们自己而言,每每走进这个侧厅,我们的心田就暖意浮动,那儿有块特意晕染的金色地毯。我们打算把墙刷成橙红色,在配置更昂贵的窗帘时,的确是困难重重。从罗马购得的那把复古 V形靠椅,其坐垫和靠背的材质都是棕色压花皮革,如同旧封皮一般。一个黄色大理石餐具柜也是在那儿觅得的,镀金雕刻的桌腿上方是个铸铜吉安·博洛娜,这种典雅又创意的摆设是我们在别处从未见到的。在这房间里还有一套美观却沉闷的固定式橡木家具,它的橱柜、水平壁炉饰架和书柜将一整堵墙都装扮得满满当当。如今经过抛光,它褪去了沉闷,披上亮泽。于是,在打开门的那一刹那,意大利风情即刻涌进了这个萨里小白房。不过在客厅里,这个房子的魅力才发挥到极致。跨过门槛,眼前如此宝贵的罗马装饰让我们的脑海重新萦绕起无尽的欢愉。它与快乐的往昔和旧事物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们在尼科西亚广场的一家镀金工人的店里淘到了那扇雕刻与镀金都极其精致华美的洛可可式屏风。那个围炉——贝尼尼[2]的真迹,曾为祭坛式造像的框架——如今在它坚固的椭圆内嵌着窗格玻璃,或许某座破碎的圣母玛利亚像曾把她七零八落的心置于此处。镀金工人是在一些旧别墅和废弃教堂里得到这些东西的。他的铺子确实是值得一逛,由于最近刚去了罗马,洛基的“大姑妈”自然在那里缴了很多手续费。在十一月的某个淫雨连绵、雾色灰白的午后,她持着一封意大利学者家庭给的指引信,与她兰开郡的女佣在旧广场上闲荡,那个时辰,那儿所有喧闹的小屋似乎都折叠在一起,挤在罗马烟紫的暮色中。镀金工人的商品在幽暗的光线中若隐若现,它们以头定时击打着在门口悬荡的圆环,朝圣者们则开始在成堆的瓦砾碎石中踏上一条坎坷之路。

镀金工人坐在一群小天使中,一边修补着一只胖嘟嘟的小天使,一边欢快地哼着小曲儿,只有他的纸帽子露在外头。听闻脚步声,他才从一个大椭圆形的空镜子里探出头来,漫不经心地望着参观者。浏览的游客们不时被掉下来的框架、教堂烛台及宗教物品砸到。

在游客被绊倒了五次还是六次后,他才晃晃悠悠地从天使堆中走开,去给游客赔个不是,但是兴致丝毫未损。

“抱歉,抱歉!”他笑着捡起一个破碎的翅膀和一小片茛芍叶。“抱歉!”再一次。“啊哈!还有一封信!”

这嘹亮的笑声伴着嘶吼让墙都震颤起来,一个脏兮兮的小海胆顺着梯子从头顶的某个阁楼上滚了下来。它一头扎进一堆俯卧的门徒雕像中,并弹出了一个带铁钉的小棒。镀金工人把一个蜡烛插在钉子上,点了火,在那道近得吓人,快烧着他胡须的火焰旁,他展开了信封。

“啊哈!这封信是从洛基别墅那儿的名望家族寄来的!”他动作夸张地摘下了帽子,握在手里。“请问因格莱塞阁下近况如何?是亲爱的小姐屈尊给我写了这封信吗?我简直太开心,开心了。那夫人呢?她也很好吧?太棒了!希望她能再次光临罗马,但请不要本月来。”他在鼻前摇了摇手指作为警告,“四月好。春天的罗马环境宜人,就如夫人般美丽。那么,夫人这次想要什么?支架,还是小天使?——瞧瞧这个。”

他指了指天花板下那对如神龙般突出的奇异器物,“什么?还不够好看?啊呀!抱歉!这古老美丽的东西是在阿布鲁齐[3]的一座城堡里发现的,在罗马可找不到这样的宝贝。”他折断了本来小幅度摇曳的蜡烛,拿着那东西在自己头顶打转,墙壁上明暗交织。

“它们就是为贵族家庭量身定制的,”那个镀金工人说着,便戴上帽子,摆出一副收场的神气,“她说五十里拉[4]——那四十里拉给她了!”

当洛基的姑妈意识到这笔交易快结束时,她想要给自己买点东西,于是她拿起一个复古小框,挤出她唯一知道的一个意大利词:

“四十?”

出人意料的是,镀金工人把价格降到了二十五里拉,这诱人的价格一下子让店里熙熙攘攘的。那位准顾客想要以这个价格买下,而镀金工人却会错了意,大喊着表示海运不会使任何商品受损。兰开郡的女佣讲不出对应商品的英国名字。最后,镀金工人冲到角落去请一位朋友,拜上帝所赐,这位朋友是个语言天才。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回来了,身边带着一个拄着拐杖、蹒跚褴褛的人。

“太棒了!”镀金工人舒了口气,大喊道。

“女士,这位先生是罗马所有艺术家的朋友!他懂英语、法语、德语,他无所不知!”

随后他做了个正式的介绍:“吉斯皮·伦索先生,一位伟大、博学多识的人。这位尊贵的女士,是从我宝贵的顾客卡斯泰利家族那儿来的。”

那位披裘带索之人挥手摘下破帽,露出眼睛和蓄了三个礼拜的胡子,他用意大利语感叹道:“现在是一年四季最舒适的天气。”

“但不如春季美丽。”镀金工人兴致高昂地说。洛基的姑妈也欠了欠身,笑着低语道:“哦!不,不,我的意思是春天更美。”她觉得自己在他人如此恭敬的礼貌前表现得极其粗野失态,便重新拾起她的画框,看上去有些无助。翻译立刻办起了正事,他用流利却奇怪的英语弄清了她的意愿,然后将这些信息传达给了镀金工人,其中掺杂了大量肢体语言,镀金工人拍拍自己的胖额头,深感懊悔地喊道:“好吧,原来如此!”最终,他将那个小天使分派给了最后一个差使,让后者去找一个开放式的小马车。将画框仔细包裹好后,那位衣着破旧的人一拐一拐地走向广场,镀金工人脱帽站在那里,祈祷女士们能安全抵达英国,并且能够尽快再来罗马。


这也难怪镀金工人会为我们祈祷。萨里维利诺的那间客厅里主要的家具都是从他那儿选购的,其中有威尼斯的椅子,大型哥尔多尼单人沙发,还有两个锈金色的橱柜。那个悬挂式橱柜上摆满了威尼斯玻璃杯,这是从一个拥挤、实惠的大商场淘来的,这个商场位于一条维克托·伊曼纽尔[5]统治下,其貌不扬的现代街道上(简直不敢相信,这种地方竟完好无损地保存着这些转瞬即逝的可爱的气泡、流动的曲线和一触即破的幻想)。

墙的一侧是一个怅惘的约翰,他斜着头从金色的背景往下望,看上去虔诚、伤感又老实,还带着点早期西爱那人的简朴和忠诚。墙的另一侧是“锡耶纳的圣伯纳迪诺”[6]和“圣安东尼纳斯”[7],虽然圣伯纳迪诺的脸画得不准确,不过却很少有画能展现比这更神圣慈祥的光辉。这两位文雅的人位于波莉海妮娅雕像正上方……哦!还有那个在巴别诺路附近昏暗处发现的锡耶纳制品!真是上天保佑啊,我们在罗马停留了四个月,竟在临走前的最后一个星期发现了它,我们那会儿正资源匮乏。

此外,我们乡村新住宅的狭小并不会限制我们继续购买。另一个“圣母玛利亚”像立在玫瑰色窗帘后的狭窄窗户上。

没错,这儿有大量的“圣母玛利亚”。这地方显然弥漫着罗马天主教的气息。在我们搬入后不久,一位年岁已高的智者踉踉跄跄地走向我们,丝毫不掩饰他脸上的不悦。即使他仓促的辞别并没有直白地表明他的厌恶,我们也不难读出他的心思。看着他疑惑地盯着马略尔卡陶器小雕像,我们(或许带着点恶意)告诉他这是“圣母巴多”。接着我们就听到他那声还没咽下的“哼”。

“您没想到会以如此高龄在国外发现这种迷信吧,”我们礼貌地低语道,“我们很依附这些旧时代的东西——一些人出于信仰,一些人纯粹出于对美丽过去的爱。这是个不足?或者说这是个奇怪的房子,你应该这么觉得吧?我们还不至于蠢到猜不透你在想什么!当然,你想要村子另一头的那个小平房。是啊,路德维格索恩夫人是每个人的梦中情人。她是一个完完全全不同的人,一个社会主义者、理想主义者及妇女参政主义者。从参政上看,她自信地在空中挥动着她的右手。这是一个多么乐观能干的女性啊!这儿有些伦琴射线的图,在大厅里,你会看到更多启发人心的德拉罗比亚赤陶器。哦,你会和她相处得很融洽,虽然我对她所知甚少。”其实,想起那次也是唯一的一次会面,我们就会愁颜赧色,因为那天我们这方是如此的失礼。于是她开始争辩并立刻让我们进退两难。“灵魂?”她抗声道,不客气地打断了一个轻率的观点,“灵魂?世上没这东西。我是不信。证明一下,”她喊道,“证明给我看看我的灵魂!”

可怜的女士,这我们怎么能证明?这不能证明——别墅绝不是个能出高级评论家的地方,因为有这位女士在。我们并不是理性主义者,只是喜爱旧的朴素的东西罢了。渴望自在随性的生活,享受这份神赐的、美好的平静。



[1]菲耶索莱与贝洛斯瓜尔多都为意大利小镇。

[2]乔凡尼·洛伦佐·贝尼尼(1598—1680),意大利雕塑家、建筑家、画家。早期杰出的巴洛克艺术家,17世纪最伟大的艺术大师。

[3]意大利中部一地区,濒临亚得里亚海。大部分为山区,包括亚平宁山脉的最高峰——科诺峰。

[4]意大利货币单位。

[5]维克托·伊曼纽尔(1820—1878),意大利统一后的第一个国王。

[6]锡耶纳的圣伯纳迪诺是意大利的一位传教士,改革家及经济学家。

[7]圣安东尼纳斯(1389—1459),佛罗伦萨总主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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