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如今是一月,上千株鳞茎之间只见一只绿鼻子在四处蹦跶,它们都是无名的生物。


先从我们的小动物开始讲起吧,这样子比较容易。首先,他们可以说是最重要的了;再者,这儿一共只有六只小动物。如今是一月,上千株鳞茎之间只见一只绿鼻子在四处蹦跶,它们都是无名的生物。

人们一眼就能看出我们是什么样的园丁以及我们花园的类型。这里几乎没有那种所谓的“个性化”植物,我们也从不在一株淡黄色鳞茎上花上十个几尼,或是为牡丹破费个十五几尼。在我们看来,每种花都是不平凡的,因此,我们在数量上大方投资。我想说的是:我们不投资质量,但我们认为,这是现代的园艺家出错的地方。名字又代表什么呢?就花而言,名字毫无意义。那未知芳名的植物丛中藏匿了多少宝贵的乐趣和颜色,着色之深浅和质感之细腻,却仅被寥寥地标成“上品混色达尔文郁金香”“蓝色花坛风信子”“单瓣丁香水仙,最佳混色”等诸如此类的名称。我们曾下山到远方去订购了“一百株混色飞燕草”,而在去年六月,我们坐在山毛榉树下的一处(这地方堪称是最佳展望点)俯瞰园林保留地里的某块花坛。釉蓝色的花丛与远处的高沼地相映成趣,我们也不觉得羞愧——没错,我们还感到沾沾自喜。

然而,我们的动物们则是要一一描述的,正如之前所言,这儿只有六只动物。

首先,第一重要的是哈巴狗“洛基”,屈服于它的魅力的我们当即便买下了他。虽然,从民族学的角度看,这也不是那么不合适。他的毛是火红的而且他是个欺骗老手,每当他先给陌生人留下深刻的印象时,我们就会匆忙地解释他是“莫·洛基”,知名冠军“大莫·洛基”的儿子。洛基(卖家一直向我们保证他其实是只北京狮子狗)出生在肯辛顿大街的某个皇家宅子的屋顶上。他端正的样貌和行为证实了他的王子身份。自他还是幼犬的时候,他便被委以重任,因而他的腿比一般的皇家成员都要长一点,但是“祖父”——好吧,还是从头开始解释为妙。自从洛基来到我们家后,“祖父”这个名号就自动移交给家主,小洛基的女主人认为自己承担了一个母亲的地位和责任(北京话是“妈妈”),因此,正如白昼生黑夜那样,她的父亲“意利高”自然成了“祖父”。——再说回来,虽然洛基的腿稍长,家主说这个特点反而让他更具魅力,我们对此都表示认同。洛基不会相信,满族统治者在中国的势力已远非昔日之盛(当然,这些糟糕的流言并不是从我们口中传出来的),所以他依然占据着那块最好的丝绸鸭绒被,享受着绸缎的垫子,早晨品尝着烤猪腰,碗里也总有新盛的水以解渴。同时,他期待人们在午餐晚餐时,玩耍时,挥手告别时,还有其余他觉得自己应该被好生伺候着的时刻,给予他刻不容缓的关注。他就坐在那里,神气地挥舞着爪子,偶尔会翻个身仰面躺着,并爪摆出一副狩猎者的姿态。他也不是从一开始就怀着这种东方式的镇定。实际上,初来乍到之时,他的一个愿望就是和所有目之所及的生命玩耍,大到一头奶牛,小到一只鸡。但那头奶牛错把这当成挑衅,向他猛冲过去,而小鸡呢,则吓得落荒而逃。这可怜的小狗负了伤,还感到困惑不解。他一直相信每只泰迪熊一开始都是有生命的,总摇摆着尾巴,上前用鼻子蹭蹭刚收到的泰迪熊,以示友好。直到某天,他猛地发现原来这只泰迪熊是个没有知觉的冒牌货,便像个小泼妇般固执而又焦急地摇晃着它。如今,他长大了,也聪明多了,路过奶牛们就视而不见,冲着小鸡们就叫唤几声,也会朝一只陌生的狗狂吠,每次拿到个新玩具也要上去咬啊甩啊几下的。看来岁月的确会让一个年轻的理想主义者变得愤世嫉俗!

他现在只和他自己的小伙伴玩,有巴特勒的狗——苏姗,以及阿拉贝拉——一只从苏格兰一户名望贵族家里远道而来的雪达犬,她姓斯图尔特,身子较长,慵懒劲儿中透着一点可爱的愚蠢。

阿拉贝拉的体型是洛基的十倍大。她总是将洛基翻来翻去,用脚踩踩他,亲昵地咬舔着洛基直到他唤不出声来。然后他就摸摸她的鼻子,拍拍她一只摇晃着的长耳朵,在斜坡上冲上冲下,一圈又一圈地绕着绿色梯田跑,一直到他们都累得倒下。他们的舌头露在嘴巴外,似乎每呼哧一声都要抖一抖。值得注意的是,他们不会和我们一起漫步过沼泽地——显然这不合他们的规矩——但他们也会在回家路上的花园入口等待着我们,一旦进入花园,那种兴奋,那张牙舞爪的姿势和那滑稽的吼叫可就抑制不住了。尽管方圆一里内的每只狗都难以抵挡苏姗的魅力,但苏姗却从不和其他狗玩。我们觉得她有那种简爱式的魅力,因为这种魅力并非肉眼瞬间能察觉到的。她身材矮胖、性格腼腆却又如此可敬,这总让我们想到那个矮小、年迈的德国女家庭教师。苏姗是一只猎狐梗犬,然而,她有一个严重的缺点——她唯一的乐趣就是掷石子。所以,她不是一个适合带出去散步的对象,因为她会钻到你脚下,挖出个石头,指着它朝你吠道:“快捡起来,扔给我!”这刺耳的叫声会在你脑海中盘旋不止。如果你意志不够强,向她屈服了,那你就有得受了。你将不停地重复掷石子这个动作,直到某刻,你希望天狼星下来把她收了。苏姗也会不停地挖石头,直到她的爪子血肉模糊。尽管我们把这看做是苏姗一个极大的缺点,但洛基却不以为然。


苏姗的男管家刚来时,我们可真是饱受折磨,听他唠不同年龄段的男管家们的百态性格——他们所有人都是嗜酒者。其中一人最近谋杀了他的侍者,这人是由机构担保过来的另一个人,自称现年四十五岁,然而到这儿,却是个身形庞大,老态龙钟,甚至还带着哮喘的人。八成他也是个快能拿养老金的人了。预定八点的晚饭,他到九点也交不了工。结果这场庆典沦为无尽的折磨,大家都饿得眼冒金星,等得鼾声四起,也不知该赖他的哮喘还是慢性酒精中毒。我们生性善良的家主暗示最好让人把管家和贵宾隔离,以保障新来宾的健康。老管家喘着他特有的粗气,无可奈何地同意了。

“你知道吗,”家主温和地说,“你的形象和你当初介绍的不太一样。你自称四十五岁!”

“我觉得,”他呼哧呼哧地回道,“先生,我想我当时说的是四十七岁。”

“噢,四十七岁!”家主略带讽刺地说道,“就算你说的是四十七岁,你的年龄也比这个数字大了很多,很多!”

“先生,”失职者眨了眨他醉意朦胧的双眼,“没有男管家会老于四十七岁。”

我们理解,这是这个行业的行规。

第三个管家——年轻又秀气——他喜欢喝一种叫做姜汁琴酒的啤酒,这酒能令他瞬间振奋起来。尽善尽美地完成下午茶的工作后,他就离开客厅,扯着幽默高昂的嗓音通知开饭,我们对此闻所未闻。递出盘子时,他诙谐一笑,仿佛在说:“保佑这些幼小的心灵啊,看,他们多顽皮呀!”

我们开始绷紧了神经,担心侍者是否能够保持较长时间的清醒状态。苏姗主人的到来让我们觉得如获至宝,大约一周后,我们问他是否愿意长久在我们这儿做。他说他会考虑在我们这儿留长一点。十天后,他告诉了我们苏姗的存在,并表示他想接她过来。我们又舒了口气。

朱维纳——这是他的名字——非常喜爱小动物。某次,他的士兵朋友因为军事演习不得闲,他便把人家的狗邀请过来居住,这让我们觉得他的喜爱有一点过了头。这只叫奥莱利的小动物过来时,那副有些邋遢又满不在乎的样子以及练兵场上惯有的神气,可惊呆了我们的满族小王子。奥莱利也有粉嫩光滑的肘部和膝盖,他的后腿较前腿长,这给予他天地不惧的勇气。我们也不清楚他为何不打洛基,因为洛基不待见他,并且我们相信在奥莱利的停留期间,洛基那可怜的小灵魂深受其苦。

然而,尽管他不受欢迎,笨手笨脚又惹人生厌,却也是个可怜的小主儿。奥莱利有自己的处世之道,他转瞬就低声下气地哀求,这种狂喜只会表现在对方忍耐达到极限的时候。同时,虽然他的离开是桩令人满意的事,我们的心却也隐隐作痛。因为我们敏感地怀疑他的下士主人是个粗暴之人,可怜的奥莱利并不像每条“有主人的”狗那样幸福快乐地活着。每条狗都值得被更好地对待。


至于猫儿们,一旦他们过了年少轻浮的日子,我们就不能不对他们心存敬畏,以前他们是小淘气、调皮鬼、小精灵、小妖怪、小毛球、小仙子、小怪物——他们不仅仅是动物。自他们的祖先开始与人共处一室算起,多少岁月已悄然流逝,他们却仍是纯正的东方种系。从父亲到儿子,母亲到女儿,将玄妙神秘的故事代代相传,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这是一个神圣的种族继承。他们的目光把你锁定在瞳孔里的狭缝中,透过你望穿那些意想不到的谜。那高傲的超然,与生俱来的独立,还有无情的冷淡,这些记号和表象,难道还未让人们都意识到猫儿们是如何完全将我们隔离在他们真正的思想和感觉之外的吗?他们看似是遵循怪异教条的牧师,内心充实,喜好沉思,但也会猛地来个凶蛮的仪式。

你曾见过一只猫蜷曲着身子,沉思默想吗?它的身体略微摇晃,精神却轻柔地冒着泡,仿佛在一团神秘火焰上满足地沸腾着。和狗不同的是,它并不想和你分享它的狂喜,也无意与你建立伙伴关系。它就像伟大的圣雄那样自给自足,与世无争。可爱的小凯蒂是我们三只猫的首领。她是一位波斯女士,身披银灰色华美礼服,从她貌美但邪恶无双的父亲那儿继承了淡蓝中夹带橙色的双眸。我们在伦敦度过了她讨喜的幼年和暴躁的青年时期,直到某天她开始躺在偏僻的角落,等待着仆人,然后猛跳到他们的手肘上,这让我们果断抛弃了她。后来一位善良牧师的女儿领养了她,这个自由的国度允许她过上放荡不羁且体面的生活。但是,天蒙蒙亮时,她还在餐厅,躺在牧师的长袍上。当可敬的牧师礼貌地请求她移动身子时,她勃然大怒,追逐牧师一圈又一圈地绕着房间跑,直到把他逼到大厅,开始咬他。这名牧师也不是个不讲理的人,他对这只堕落却衰弱的动物也作了退让,但是宝贵的手肘是他的底线。所以这只波斯猫再一次噙着泪水,撕心裂肺地离开了。这次,一位开了家猫舍的女士领养了她。传言道她已经成为德性典范,为她梳毛时,她会戴着击剑面罩和拳击手套,如果没有这些保护,一个不留神,她就会咬她的拇指。任何一个做猫剪纸的人都听闻过这只最有名的小怪兽,他们叫她“莎拉西卡”。

小凯蒂遗传了她父亲的精致容貌——只有她是“烟灰色”的——还有她母亲天使般的性情。要是某天,她体内父系的脾性闪露出来,园丁的妻子(凯蒂喜欢和她住在一起)就会说:“凯蒂今天有点小不安。”在小凯蒂经历第一次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后,她便和最合适的人一起生活在花园的最深处,在那个被亚当夫人叫做“小摇篮”的地方安了家。自《一千零一夜》那时起,波斯公主们的善变便是尽人皆知了。然而我们自始至终都不清楚,究竟是什么青春幻想引诱了我们含着金汤勺出生的贵族少女,让她对霍普金斯先生如此执念,这实在令人不快。

霍普金斯先生是狗中不折不扣的小流氓,他堕落至极,身上丝毫不见东方习性,并断然摆出一副来自荒野的粗鄙模样。他是只身材消瘦,拖着条秃尾巴的癞皮狗。一只眼睛上面有个黑点,另一只没有黑点的眼睛则显得格外明显。我们能听到他沙哑的嗓音夜夜哼着小夜曲,像是在拉手风琴,我们散步时,他会在灌木丛后用喉音轻颂《我的殿下》。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想使荒唐的追求者泄气。但是,凯蒂却笑了。这个痴情的小公主打破了警戒,逃离了令她心烦意乱的家。也许现在最好先不谈这个鲁莽的联姻所带来的后果。不过凯蒂的确已经尽她所能来抹除这些结果,她什么都不愿干,只是依靠着三只黑白相间、粗尾巴的小猫。最后一只小猫离世时,她也只是咕噜咕噜地叫了一天。“噢!妈妈,她心满意足了,”园丁的妻子说道,“她转眼就振作起来了。”

遗憾地说,小凯蒂的第二次婚姻冒险虽然也是门不当户不对,却比第一次成功得多。事实上,正是这次机缘,我们有了——邦尼!邦尼父亲的名字、血统和性格都还是个谜,但从他黑毛的光泽推测,凯蒂这次选择的这只黑猫,就算不是皇室贵族,体内也流着高贵的血液。邦尼还有两个勇敢的兄弟,但他是唯一的幸存者,所以他格外受到珍视。的确,即便他没有母亲的万丈光芒,我们也会不由得为他自豪。邦尼诙谐幽默又绅士儒雅,他会一整个早晨像条蟒蛇般地环着园丁亚当的脖子,或是在树丛间跟踪其他狗,在不经意间猛扑向他们,或是朝着苏姗肥壮的背部轻快友好地一拍,或与阿拉贝拉跳支华尔兹,抑或是调皮地朝洛基挑个古怪的斜眼,哄骗他一起玩自己发明的神秘游戏,由于我们的中国小主儿也带着点猫的性子,所以理解他不成问题。

我们很高兴亚当能有邦尼来安慰他,因为小凯蒂的后代在身形和样貌上都和上一只备受关爱的花园小猫凯撒有莫名的相似之处。不过,在邦尼出世后不久,凯撒走上了所有毛绒动物最终的道路(药剂师无奈地提供了小帮助)。

“哦,小姐,”在苏格拉底式悲剧发生的那个周日,亚当的夫人说道,“昨晚真是一场噩梦!这是十三年来我们家里第一次没有一只猫!小姐啊,我觉得父亲会伤心欲绝。他刚刚坐着掩面,唉声叹气的。说实话,玛丽小姐,我从不觉得我们有如此伤心过。”

由此可见亚当夫妇对“猫姐妹狗兄弟”(阿西西的圣方济各[1]这样称呼他们)的情感极其真挚。这对我们再合适不过了,说来也奇怪,洛基小别墅就是一个兽类和禽类的天堂。猫儿狗儿们在这儿能友好地共处。想象一下,洛基亲吻邦尼,或是邦尼搂着阿拉贝拉的脖子,这幅画面会有多美好。就算小凯蒂偶尔娇弱地朝洛基一挥,她也会把爪子缩在里面。至于管家朱维诺,他的食品贮藏室可满是鸣禽,洛基在场时,他便公然奉承,真是把所有礼节都抛诸脑后。有人也听见仆人乔治在走廊末端称呼洛基为“亲爱的”,而汤姆,那只年迈的长毛猫,掌管着厨房。

汤姆已到了十八岁的族长级高龄了,别墅的主人很宠爱他,他也历经了许多世事变迁。多年前,在我们初到这儿的那个夏天,汤姆曾在这片高原沼地上被一条宽蛇咬了,昏迷了多日,一只爪子肿得和小孩的手臂一样,最后用大量的白兰地和牛奶才救了他的命。几年后,他又落入陷阱。至于他是如何脱身的,这我们无从知晓,但有人发现他瘸着腿在路上爬行,可怜兮兮地埋怨连连。多亏了我们的厨师,这个传统的人是汤姆的救命恩人,她用木柴固定住了瘸腿,骨头也成功接在了一起。巧得很,几乎同时,家主也在网球场上咔嚓一下扭断了他的跖肌腱。我们看到他俩都从过道上跛行下来——家主拄着拐杖,一步一停,汤姆则跟在他身后。

不过,这场外行做的手术也不是完全成功的。尽管汤姆的骨头接在了一起,但被轧坏的皮肉仍未愈合,最后,我们的厨师把这只小可爱放在篮子里,带他去看了伦敦最有名的兽医。接踵而至的是一段令人揪心的日子,电报总是急匆匆地来回往复。朱厄尔医生表示“他不确定自己是否能保住这条瘸腿”,汤姆的家庭不忍设想这个悲剧的发生!“还是安乐死吧!”我们传了电报过去,“会倾尽所能拯救这只小猫的。”上帝手下谦虚善良的爱斯库拉皮厄斯[2]回复道。最终,希望和奉献大获全胜。汤姆回来的时候,三条腿都套着厚重的毛裤,第四条腿畸形得厉害。因此,那毛发再也没能长到原来的长度,我们担心现在也不会长了。

亲爱的老汤姆如今已掉光了牙,头顶也渐渐秃了。

但他美貌依旧,仍打扮讲究。厨师并不是非常喜欢其他动物,而且对小凯蒂那不登对的婚姻甚是反感,以至于小凯蒂每次来到厨房,都会即刻甩出重话,就像乔治·诺克斯[3]对玛丽皇后那样。其中“荡妇!”则算是最温和的词了。



[1]圣方济各(1182—1226),天主教方济各会和方济女修会的创始人。他是动物、商人、天主教教会运动以及自然环境的守护圣人。

[2]爱斯库拉皮厄斯,古希腊神话里的“医神”,专司医疗及医药。

[3]乔治·诺克斯(1513—1572),是苏格兰的改教家,又是长老会的主教。他创办了苏格兰的长老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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