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航 part 1 take off

脆弱

从前我最怕吵架,为了避免冲突,我会隐忍、讨好、刻意回避情人间已经发生的问题,转而退缩到自己的世界,把这些可能的冲突,变成爱情消磨、关系幻灭的借口。真的爆发争吵时,我把声音都埋进心里,一点一点地对对方失望,嘴上却都不说,好像即使爱情被推向尽头,也不及我的自尊重要。

我总习惯在恋爱开始时,将对方的一切都想象成“美好”的,几乎像是在“角色扮演”一样,还不懂得如何爱人、如何与人相处的我,扮演着想象中的“情人”角色,两人意见不同,或对某件事有不同的决定的,最后我会主动退让,心想着,我没关系。

现在回想起来,那些隐忍、自以为是的体谅、避免冲突的转移,是我自己缺乏勇气,我既缺乏勇敢表达意见的勇气,也缺乏面对冲突、并设法寻求沟通与解决之道的勇气,甚至,最后在关系逐渐破裂时,我也没有勇气把自己心中所感受的说明,只是寻求另一段恋情作为出口,心想着“我就是这么糟”。

那时,自信太低自尊太强,无法与他人相处,却又害怕孤独,“恋爱”成了我的救命丸,我总是在恋爱,即使许多时刻,我还不知道如何去爱,我只是投身进入另一段迷雾。

爱情发生问题了,我只想逃。

一个人为何与另一个人相爱,是最神秘的事,这份神秘使坠入情网的恋人欣喜若狂,使我们无暇思及两人真实相处时可能会遭遇的种种碰撞,我们甚至根本对对方还一无所知,或者知道的也不过就是在极短时间里的所见所闻,从自己的心镜里所见的倒影。

冲突、争执、意见不合,代表着这两个人从爱的幻觉里,进入真实的状态了,你们的价值观、生活习惯、对感情的看法,对未来的期待,甚至,看待彼此“目前与将来的关系”的方式可能都有极大的差距。

争吵不是爱情的杀手,而是对爱的提醒,爱情并不只是风花雪月,浪漫即可,当争执出现,我们会见识到自己与所爱的人的“另一种面貌”,有时甚至是可怕的,你没想过他发起脾气会是那么凶,你也没想到自己生气起来会变得如此刻薄,在某一瞬间你对爱情感到失望,“如果你真的爱我,为何这样指责我?”“或许是我不爱你了,不然,刚才为何有一瞬间,我甚至感到讨厌你?”

我想,爱与喜欢最大的不同,就是,爱一个人时,你也可能对他产生负面的感受,某些部分的他你觉得并不总是“可爱”的,甚至,他的某些作为,你也觉得有待商榷,爱情一开始是建立在彼此的喜爱之上,然而进入关系后,这份喜爱会开始加入其他元素,我们必须跨过某些“不喜欢”的时刻,进入理解,而不是急忙着把这份“不喜欢”的感受立即划为“不爱了”“你不是我理想的对象”,除非涉及个人至为重大的价值,觉得只要触犯就不可能为伴,否则,我想恋人们之间的差异,正好就是我们认识世界的窗口,我们透过对一个人具体的认识、理解,因亲密相处得到的机会,方方面面地去认识一个人,感受他的美好、矛盾、软弱、错乱,以及尚未完全成熟的部分,也像镜子一样看到自己的这些,在一个爱的关系里,恋人愿意透过这些“负面”深刻触摸对方的灵魂,探入对方不欲人知的脆弱,并设法透过理解而得知,相爱有时就是陪伴着彼此度过这些时刻。

与阿早相处的时光里,我学习安静下来看见自己,有许多时刻我都感到害怕,起初对于怀有如此复杂难解的过往的我,自己也无法全然理解,有很多时刻的冲突,是因为我太害怕被他看见我的软弱与脆弱,有时我只是想要“赢”,我不想他看到我的问题,太长的时间里我对爱情错误的理解,我不知道原来有人即使知道、看见了你的脆弱,发现你惯性逃避,知道你会为了保护自己说出伤人的话,他知道你种种“缺点”,会纠正、指出那些,但这并不意味着“不爱你”,我们花费了许多个日夜,曾经大声地争吵、辩论、甚至失控地互骂,那些我以往非逃走不可,觉得“太不堪”了的情况,在那些我们一人一个房间、气愤得不想见到对方的深夜,我以为这份爱已经没救了,过去的经验告诉我,“我们不适合”。

然而,后来我学会,立刻放下倔强,无论在如何失控的情绪中,我都会静下心来,主动去找他,去拉拉他的手(即使他气得不想理我),我轻声地对他说话(就算他不回答),即使我知道他还在气头上,我觉得我得把这话说出来,我还是要表达我依然爱他,才能安心去睡觉。

那些看似不甜蜜、不可爱的对话,起因都不是为了伤害,而是为了表达、理解,即使在那样的恶声里,我也听得出其中的善意。

阿早与我和好的方式是缓慢的,第二天我们鲜少交谈,但他还是会做早餐,上班时,会传一个“晚上吃什么”之类的生活简讯,但我知道,这是他的方式,再给他一点时间,就会回到常态。我们知道,这些都是情绪,只是争吵,不伤害爱情,我们会回到好的状态里。给自己与对方时间。

每一次的争吵,都让我发现自己的问题,与身上尚未痊愈的伤害,每一次的和好,都让我看见爱情的坚韧并不体现在那些甜蜜的时刻,而是我们如何渡过难关。

“我看见你的脆弱,我不喜欢你某些习惯,你这样那样可能是错误的。”恋人为我们指出这些,并不是要让我们伤心、难堪,这些都包含在爱之中,重要的是,发现了之后,如何继续去爱,如何好好地爱。

我感受到自己慢慢变强,是在可以彻底看见自己的软弱、自私、脆弱、恐惧之后,我设法不再去遮掩,不再害怕看见恋人眼中我自己的倒影,我愿意静下心来好好与他讨论这些,我知道我还需要很多时间才有能力处理,但我们不放弃。

有那么一天,你本以为所谓真正的自己是不可能为人真正所爱的,可是有那么一天,你相信了这份爱,不仅仅是因为被好好地爱过,而且是因为你也开始去爱了。爱上不完美的对方,与不完美的自己。

一见钟情

年轻时代,我只相信一见钟情,我以为其他种类的恋情都是经过妥协的结果,可能过于功利。或许因此,我谈过许多起初美好、最后近乎悲剧的恋爱。

因为不知道爱情到底是什么,盲目摸索,感觉应该更像“疫情”,是以灾难程度大小来感受强度的,有一种说法是“失去之后才知道爱得多深”,但我深以为却是“在一起之后才知道分开比较好”。

气质、长相、身材、打扮或者某种难以描述的“整体氛围”,就是这样打中你的心了,你觉得再也无法忍受见不到他,你盼望因为与他靠近,他所有美善、魅力就都属于你,你想象与这样的人共度晨昏,进一步说话、亲密,甚至,一起生活,白头偕老。奇怪啊!不管几岁,即使是少年少女,在一见钟情时,也都会产生“此生非你不可”的贸然念头,而这些更教人确定爱的神秘,爱的不可解释,以及爱的“模糊形状”。

 

面对“那个人”,我们总是太急切了,深怕一旦错过就此永远错过,或者也不知道怕什么,那种不能自制、为某人神魂颠倒,那近乎飞蛾扑火的种种行为,都让你感到爱意充满,行动力满分,爱情就这样来了,你没多问、多想,能在一起就好。

 

无论多么强烈的一见钟情,进入爱情之后,就是二见,三见,常见,你看见他,他看见你,你们关系日益频繁,深入,你惊讶于“这是我当初爱上的人吗?”或者“他为什么越来越美好,让我越陷越深?”我就曾经在某段恋情里,几乎第一个星期就想要分手,简直大梦初醒。我后悔于为什么不认识深一点再交往,但我们已经写了好多好多信了啊,我好像也已经知道他的这些那些过往,这个那个疾病,他为我描述过之前的疯狂、悲伤、痛苦,然而,交往前那些只是“故事”,交往后,那些曾经疯狂的举措,变成了我的“生活现实”,我只想逃。

 

确实,观察再久,有许多事不在恋爱的时候是无法发现的,不只是那些“日常生活细节”或“人格特质”,而是在面对与人“亲密”“冷淡”,面临“选择”“失望”“挫折”时的反应,我们会对最亲密的人毫无保留地展现,甚至,我们会对他进行“感情勒索”,甚至召唤、引发自己内心也不知悉的“黑暗”与“狂暴”。

 

一见钟情的危险在于,使人轻易地构想一种隐恶扬善的“爱情”,将恋人的优点放大到极限,以至于交往时失落更深,造成纷争,或陷入自己也无法解脱的困境,甚至把生命都困住了。虽然这些过程是学习爱、学习理解人、学习面对人生并非如想象中般一帆风顺的体验,但初试爱情滋味的人,或者始终带着少女心恋爱的人,往往因此承受超过预期的伤害,甚至失去勇气无法再进入爱情。

我们可以做的,并不是关掉一见钟情的机制(如果有这种装置的话),而是,从这使我们一见钟情的对象(有时是一种类型,你总是爱上某种类型的人,谈着剧情相似、结局相同的恋爱,而只悲叹自己命运不佳,遇人不淑),反过来认识自己,辨明自己心中的恐惧、失落、遗憾与追求,在与这个看似“命定的对象”互动的过程里,尝试修补自己,进而可以不需要透过特定的符码、特征,来寻求爱情。不再企图透过爱情“立即”地使自己完整,或得救。

无论是日久生情也好,一见钟情也罢,那些没有美好结局的爱依然贵重,重点在于整个过程我们到底经历了什么,学习了什么,倘若我们知道,这世上没有一个人是设计好来“符合我的需求”“使我一定幸福”的,我们体验各种爱的“开始”,那最神秘、最不可捉摸、最令人激动的时刻,但心里知道,即使如此,自己的人生依然需要自己背负,这段爱情未必会以美好结局收尾(谁知道结局到底在哪?),理解爱情的无常,不让一次爱情的结果打碎自己。

 

我曾经期待着这世上有某个人如此美好,足以使我的人生也变得美好壮阔,曾经,有人紧抓着我不放,或者我不顾一切去追不属于我的爱情,最后两败俱伤,身心破裂。经历过许多次精疲力竭的爱情,我慢慢知道,无论遭遇再美的人,人无法透过占有来使自己成长,真正可以使人生变得更好的人,不是他人无尽的爱,而是自己的成长,而我更期盼自己从等待拯救、期盼奇迹以恋人的形象出现的人,转变为可以带给他人幸福的人。

幻影

年轻时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恋爱,起初两人爱得火热,后来我发现对方与我对这段恋爱的理解不同,大约就是我已经全然投入,而他还无法安定下来(不愿再进入一段彼此承诺的关系),理解到这点,年轻的我感到非常悲伤,也很错愕,还有很强烈的被羞辱感(自尊心太强,自信心又太低)……明知道两人的关系仅止于此,且会逐渐崩坏,仍在陷溺的我,有时离开有时回来,好像都是自己演的戏,那痛苦更是无法言说,拖磨了几年,那个永远不离开、不走近,不拒绝、也不承诺的人,总会在每一段新的关系里,成为巨大的黑影。

 

有时想来荒唐,然而,当时身陷其中的我,却怎么都绕不出某些鬼打墙的矛盾,有些日子,我觉得自己看开了,即使没法设想未来,我也能跟他相处,不要求,没有期待。有时,会突然发狂似的,觉得他才是应该“勇于承担”的人,一开始说要帮助我,最后却伤害了我……但,奇怪的是,我无论多么伤心,难过,任何时候,我从未对他说过一句狠毒的话,好像即使那么年轻时,我也知道那是我自己的问题,个人有个人的承担,只是我在演内心戏,他看不出来,或看出来了,无能为力,使我感觉自己孤独且可笑。

 

如果是现在的我,可能会少受一点苦。

两人陷入热恋,只凭真心,全然没有计划,但一旦进入关系,需要具备的,是比“喜欢”“欣赏”“迷恋”“赞叹”更多的支撑,需要日积月累的爱,需要具体的协调,需要对关系的进行有共识,所谓的共识都不是一下子建立起的,最初,是你有你的方向,我有我的看法,刚好相合的,觉得真巧,不合的地方,因为爱意正浓,会被巧妙遮盖,但那些更为尖锐、影响力较大的观点,比如是否一对一,比如厘清对方以及自己目前与其他人的亲密状态,比如,对同居的看法,对婚姻的看法,对于将来交往之后的相处方式的看法(愿意,以及有能力如何去维系),通常,到了这个阶段,有些人最基本的状态会跑出来:比如对亲密关系的恐惧,或对亲密关系的依赖;比如无法承诺,或过度承诺;还比如,占有欲、控制狂、自卑感、猜疑,会在两人进入爱情关系、变成恋人之后,突然像遭到病毒攻击,让我们几乎“认不得对方”。

然而那才是第一关。

爱情关系,需要一点一点确认、摸索、调整,有时会前进,有时会卡住,有时会倒退,有时,必须分离。这都是单纯的“爱恋”不用做的,是因为要有“关系”,所以必须具体落实。

对很多人来说(比如从前的我),爱情就像是突然掉进一列只能前进没有停靠的火车里,而且越跑越快,即使上错车,坐过头,甚至路线已经改变了,却没有任何机制让我们停止、下车,因为那样会受伤,会难过(无论是哪一方),人们为了避免痛苦,会停留在车上,直到出轨,或撞毁。

然而,爱情关系不是没有刹车的行驶,既然是关系,就是可以变化的,正如人生每日的无常变化,进入关系第一个条件,是要知道,既有开始,就有结束(生老病死,爱恨别离),既然是“两情相悦”的开始,也可以“两方都接受”的结束。

无法接受“分离”“失败”“不顺利”或“非自愿结束”的关系,就不要贸然进入关系,因为这些都是关系可能的将来。

另有一种,我们总以为“你爱我了,你一定会……”自动将对方想象成某一种人,或者他必须得成为那样的人,否则就是伤害我,你要求他忠诚、体贴、负责、照顾、温柔,仿佛那是被爱之后一定会得到的,但人都是不同的,每个人对爱的表达、爱的能力甚至对爱的理解与想象也不同。年轻时我爱着那人,因为距离远,每天我都想跟他讲话,见了面,就不想回家,我以为“如果你爱我,一定也跟我一样”。结果,人家没这样,我就难过了。

接受关系的可能结束,也要接受关系的“可能挫折”,两人都有爱的意愿,也已经在一起了,但有一方步步进逼,另一方荷尔蒙拼命想逃,一个人已经想到白头到老,另一个人还想着自由自在。当发现对方没有“只爱你一人”的打算时,感到崩溃、挫折、悲伤,甚至愤怒,“为什么伤害我?”

爱情里最叫人不解,或者最难以处理的,就是这种“伤害感”,无论是因为对方不愿意承诺,或者是对方承诺了但做不到,不论是他说了实话“没办法一对一”,或他说了谎话“说好一对一,但实际上没办法”,另一方总会是天崩地裂。

我常想,年轻时的我把爱情看得好大好大,然而却不懂得如何灌溉这份爱,甚至,不知道如何才叫作付出,怎样才算是去爱,一点点爱情上的挫折,就足以使我崩溃,足以令我的世界瓦解,于是显得那个人好像对我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但实际上,我还没有建立什么自我,我的世界也还单薄脆弱,有人爱我,我就将那人用来充实我所谓的“自我与世界”,像充气一样,把这份还没有内容的爱,充胀到最大限度,以为那种感受就是爱。

 

若是现在的我,会在这个关键的时刻,与他详谈,我会有比当时更大的勇气聆听他不能承诺的原因,愿意撇下自尊与个人面子,去理解为何两人肉体上的亲密却无法带来关系上的进展,他能不能承诺,要不要与我厮守,无关我个人好坏,与价值无涉,那是对方的人生选择,对方基于他的意愿,做了一种感情关系的选择,有时不如我所愿,难免失落,但也仅就失落而已,因为即使恋爱中人,也该有权利做自己的选择,已经爱下去了怎么办,道不同,分开走吧。

要能分辨该下车,该转弯,该停车,该有不让彼此坠毁的解决方案,爱情不是失控的列车,两个自由的成人,要有能力做出对彼此最好的判断。

但前提是,不要害怕挫折,不要因为失落而把原有的爱炸碎。

认识一个人,深入理解他,亲密与他交往,本就是冒险,这份冒险,使我们扩大了生命的可能,这份冒险,当然也可能会使我们痛苦心碎。

 

然而,真正使人痛苦心碎的,往往是自己内在原有的东西,爱人给予我们的挫折,他的犹豫不决,甚至他的背叛,或他的离去,只是促使我们看见自己内在那份脆弱、恐惧、那块还受伤的地方。

于是,说了做不到的承诺,答应了没完成的事,轻易说出口的诺言,或者,不知为何的谎言,这些,就像是生命用来测试我们到底是一个如何的人,我们可以如何面对挫折,面对失落,面对他人善意或恶意的伤害,我们如何判断何者为伤,何者只是彼此不同造成的摩擦,我们如何在受到挫折、面对失落、遭到伤害时,能够保有自我,不轻易被虚幻的情绪摧毁,要如何能从痛苦里,找到爱的价值。

 

看清楚这一切,会发现,即使得到爱,或失去爱,除却在恋爱里的狂喜时刻以为什么都有人共享,以为快乐时光总会延续到永远;忘记了自己的责任,进入一段爱的关系,实际上要承担更深刻的生命重担,必须具备更完熟的力量,不只是不离开、不背叛,愿意白头到老,如此而已。爱的能力,甚至包括毅然放下,包括成全,包括谅解,包括放开。

 

尊重每一个阶段,每个人的选择,并设法理解他人,尊重对方的选择,也设法理解自己的感受,不逃避痛苦,不躲到被害者的角色里,痛苦不会是永远的,除非你想要让这份痛反复继续。

爱情关系是两个人互动的结果,无论是自己的不安全感,对于孤独的恐惧,害怕失落,或无法抉择,是对于过往甜蜜的眷恋,甚至已经是对于关系的依赖,把人生问题全都转嫁到爱情问题上,这些,那些,点点滴滴,爱情的挫折,往往反映了我们的现况,我们内心的实景,然而,既是自己内心的风暴,也就只有自己才能平息。

 

无法想象失去他的生活?一想到过去的快乐,就痛苦得受不了?觉得受伤了?感到被欺骗?觉得“一开始根本不是这样”,“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放下这些,放下那种不甘、不平,甚至想要报复他的感觉,让自己像一个成人那样,可以妥善地处理一段关系,不必什么都要靠对方的善意,你自己就可以终止这些轮回。

你自己就可以走出去,当然也可以找到自己新生的路。

失去

总是等到即将失去,才知道失去的恐怖,但是为什么“失去”像是怪兽,你只能看见它一点一点现形,就能逐渐笼罩整个天空、让世界变暗,使生命变形。

他说要走了,这次是真的了。“我不爱你了。至少,不像以前那样爱你了。”“我曾经非常爱你,但那份爱已经消失了。磨损了。”“我对你失望了。”“我们和平分手吧!”

或者不解释,不说不爱,只是“要离开”。

到底哪一种情况比较好?可不可以都不选?

纳闷自己哪来的自信以为他的爱永不消失,后悔那些曾在争执时说过的粗暴言语,气恼你为何往墙上丢了一只杯子,干吗没事要偷看对方的手机……桩桩件件,你紧张、吃醋,不安全感、嫉妒,所有恐惧总和起来变成了失去。

我曾面临的失去,是早在自己逐步失去时还不自知,不仅不自知对方的疏远,更未发觉自己的怠惰,爱情是两个人自愿成立的关系,失去,也是两个人造成的结果。

我曾以为那人是我世界的全部(因为我的世界也还没建立起什么),甚至包括同居、交通、经济等,恋爱将两个人的所有都缠在一起,离开,像是要把生命切成两半,“什么都没有了”。

本来就无一物。我经济不独立,甚至不会骑摩托车,我还不敢放手全心投入写作,生活里除了恋人,我连跟家人关系都不好。

这是谁的问题?该由谁来面对?答案很清楚。

后来我先去租了个套房,买了台二手摩托车,从组装书架、采买一只盘子开始练习。

失去的痛苦,现实上的崩裂,自己性格的矛盾与脆弱,对方对爱情的忽来忽去,感情过程里的伤害,与对最后彼此的选择,究竟为何走到分手,这些漫长而细微的过程应该抽丝剥茧,公正理性地回顾;但即使这时候回顾或反省也挽救不了关系,甚至,我们不是为了挽救关系而做的,对,这样的时候不要“使出全力”、“动用一切可能”来挽回,不要挽回,不要做出千百个承诺,不要发誓我会改,可以表达“愿意努力”“希望对方再仔细思考”“给彼此与关系一个机会”,然而这些表达以外,不要用情绪作为武器,不要以死威胁,不要用自己的痛苦来让对方“理解”你的爱,很痛苦、很害怕、很担忧、无法想象接下来的生活、茫然无措,这是真实感受,但这终归是我们自己的问题。

感觉即将失去或已然失去,是爱情最后一个身影了,那感受如此漫长、细致、美丽却令人悲伤,以至于你几乎想起了几年来所有的发生,面对着他收拾一半的行李,所有曾经成双成对如今都形单影只的景物,你悲痛欲狂,你想,前方没路了,没朋友、远离家,如今连最后依靠都要失去了,不如死。

但不要死。尤其在失恋的时候,即使只是为了不让对方遭到罪咎,也不要选择自残。应该在即使最后一分钟的关系里,也想着要让对方“好”而不是要他“懊悔”、“自责”。

爱情显露的往往是我们生活与生命某个阶段的面貌,恋人只是相陪一段的同伴(即使这一段也可能长达一生),关系与生命都充满变动,这是最开始要给自己的心理建设。

珍惜这最后时刻的回看,记起自己在还相爱时的猜疑(不能只因为他长得漂亮就心生不安),就要去面对性格里为何善于猜疑(这跟对方长相无关,这是自信的问题),该如何表达这份不安,进而改善容易不安的感受,这需要很多努力。记起自己在争吵时的暴力举措,除了后悔,更要知道这是与爱相违背的,无论多么愤怒,要学会控制愤怒,而不是用力量去展现。“但生气、不安跟他的作为也有关”,是的,恋人的所有事物都息息相关,然而,你因为对方的美丽性感热情而爱上他,不代表这份美丽性感热情只属于你,当他决定要开放自己,他想要更多经历、更多爱,当你们相知更深,或许该做的不是怀疑、担忧、责骂,而仅仅是放手让他自由。

爱一个人,未必只能将他占为己有。相爱到一个程度,发现彼此心之所向并不同路,不要勉强,可以改变关系。

失去所爱,仅是表面的意思,只要你珍惜他,他始终存在你的生命里,可以给予你意义。然而,现实上的陪伴确实没有了,你必须回到自己的生命里,“切切实实面对属于自己生命的课题”,整顿起事业、工作,认识新朋友,做各种可能的尝试,让倾颓的生命重新站起来,花费心思厘清自己生命里正在遭遇的问题。当所爱的人要离去了(无论生老病死、爱恨别离),也是催促你得回到“自我”这个主题里,这不仅是要“爱自己”,而是要直面自己,修整自己,重新审视在这段关系里自己的改变。不要摧毁自己,不要用悔恨模糊记忆,记住这段关系里所有带给我们的意义,哪怕是痛苦的部分,而从中找出可以让生活继续的力量,所有的挽回、懊悔、等待,都不要针对他,而是化入生命里让自己变得更成熟、独立、有能力去爱的人;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等到他,该不该等他,然而,那条河流已经不同了,唯有重建自己,才能面对日后的生活,以及,即将到来、那份可能的爱情。

伤害

噩梦的时候,曾经伤害你的往事就回来了,你很惊讶自己在梦里竟然还是没有抵抗力,还是那样任命运摆布,你很惊讶自己突然又跌进了进退不能的处境,你没有“遗忘”那些事,再看见的时候,还是那么痛苦。

你问我,经历过那么多不堪的过去,这样还可以有自信吗?还可以幸福吗?拥有那么多痛苦的往事,可以过着不同的人生吗?会有人真正爱我?爱真正的我吗?

我要如何拥有自信?

 

伤害是真的,痛苦是真的,为那些痛楚而动弹不得,仿佛永远会被困在往事里的自己,所有人都安慰你“要往前走啊,别再想了吧”,但只要稍有不慎,你总是跌回往事里,或者被“现在”与过去的相似感吓到。

后来我感觉自己的生活变平静了,就像已经开刀摘除的子宫,终于不再流血,也没有撕裂身体的痛,慢慢地能够储存能量,渐渐强壮了起来,但每个月的周期里,我还是可以感受到身体因荷尔蒙的变化,我甚至会在那个日子来到时,真实地感到疼痛,我怀疑那其实是“幻肢痛”,因为已经痛了二十年,身体还记得,再现了那个痛。

我觉得“遗忘”这个机制,是使人类可以活下去的生存本能,你不会重复一万次地为某一个伤口疼痛,你还记得那痛苦,但伤口结痂,痂脱落,里面的皮肉生出来了。痛楚的记忆,流血的画面,变得似真似假,但我们不想要遗忘,以免失去它,如果那些伤害背后存在着非常贵重的人事物。

所以我想,这样的遗忘,并非真的遗忘,只是经过岁月、时光,经过漫长的等待,努力的理解,那些就像被包进壳里的砂粒,因为日复一日的努力,终于长出一层膜,包裹了它,使我们不再鲜血淋漓,而年岁经过,那个膜里的事物也发生了质变,俗气的说法,就变成了珍珠。

我想对你说的是,那些回想起来栩栩如真的痛苦,那使你觉得自己没有资格爱人、也不会被爱的往事,都存在你的内里,等待你变得坚强,足以承担,你或许会一直随身携带着,无论愿不愿意,遗忘只是一种表面的形式,而转化,才是你可以为自己做的。

 

真正从梦里醒来,我在床上躺了许久,慢慢辨认这张床,这个房间,我听见窗外的鸟啭,感受到世界一天已经展开许久,猫在客厅等着吃饭。

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或更久,我终于来到了远方。我有独立的生活能力,可以养活自己,我有热爱的工作,并且拥有不让一场噩梦摧毁的坚实生活。

你也会有的。每一天都是新的开始,都有机会可以摆脱往事的纠缠,让自己变得坚强。或许你还是会时时掉进伤害的梦里,但你总是有机会再醒来,再前进一点点。

 

无论是什么样的人,无论拥有怎样的过往,都有资格去爱人。

不要再伤害自己了。

理解

你问我为何两人是朋友的时候,可以互相理解,变成情人之后,他却变得无法理解你?

这种差异感我能清楚体会,但我从自己的经验里察觉,造成这种差异最大的原因,是因为恋爱之前,我们会努力理解别人,而恋爱之后,却总是想要对方理解我。

 

还是朋友的时候,只要对方对我有几分了解,或表达出对于想要理解我的兴趣,我就会感到非常惊喜,觉得这个人是我的知己,尤其是在当我喜欢这人,或者他表达出对我的喜爱时,这份理解显得好珍贵。但,当我们变成恋人时,“理解”变得理所当然,变成一种义务,好像他已经是我的恋人,他一旦表明爱上了我,理解我就变成他的责任,成为他首要的任务,还是朋友时的互相倾听,谦逊地想要透过更多地理解对方来表达爱意的动作,都不再显得特别,“因为关系不同,要求立刻升级”,我们没发觉自己对待情人与朋友的要求如此的不同,甚至连我们的作为也显得不同了。但两个人不会因为宣布相爱,决定交往,就如获神助,这种关系的确认,只是代表彼此想要进一步的发展,更深入地相处,但往往,一旦进入恋爱,我们表现的更多是要求,我们努力的方向往往会从“去爱人”歪斜到“确认是否被爱”。

眼前的这个人没有变,你们之间的互动跟以往也没有太多不同,差异可能只是对待彼此的心态。

 

放弃“他应该理解我”的假设,当你发现他不理解你时,可能要反过来设想,那么我理解他吗?我这么迫切渴望他的理解时,我想要表达的是什么?我需要的是什么?而面对我如此迫切的需要,他是否感到退却?困惑?压力?或者他也同样感到不被理解的痛苦?当对方无法理解我们,我们需要做的可能不只是再三地解释,而是退一步思考,这个渴望被理解的背后显现的焦虑,进一步的作为,是设法解除这份焦虑,回到仿佛初相识时的陌生。人是多面且复杂的,我们对自己的理解本就有限,更何况要另一个人来理解我们。

不假设他应该、必然理解我,而去假设他可能不理解,去接受这份不理解,在这个前提下设法使他理解,或设法更理解他,这是相爱时最重要的一点,也就是“不要求”。

无论彼此是朋友或恋人,都不要求对方必须怎么做,而只是要求自己,期许自己能够做到我们希望对方达成的,恋爱时有一种奇妙的反应,当你只是专注于付出,不着眼于要求,会发现自己其实所获甚多。

 

有一种很好的情人关系,那是无论多亲密,始终像对待你想要去爱、而彼此还只是朋友关系的时期,那样的心态,当时,你所渴望的,只是有一个机会去爱他,盼望将来有天你们会相爱,那时你想到的只是如何去爱,如何去理解,你会给予对方自由、不进一步要求对方一定有什么反应,珍惜对方给予你的点点滴滴,因为你还不拥有,不会去计较关系里的付出与收获。

不要求,不期待,只是原原本本地,就像你最初爱上他那样,我们不企求立即被理解,而是通过漫长时间的相处,点点滴滴的认识,逐渐地累积起彼此的爱与信任,这本就是困难的,更要给彼此机会,缓慢而切实地去实现。

不要急,不要气,他不理解我怎么办?至少我们也还可以反过来去理解他。所以我们有余裕去帮助他有机会来理解我。

重来

很少数的时刻,会想起某些人、某些往事、某些画面像已经斑驳的照片里残存的影像,骤然清晰,你会记起,对啊,那时候,为了某件事而欢欣、迷惘、痛苦、哭泣……那已经是过去了,在记忆的远方,身体仿佛还存留着因为那些事物引起的反应,眼泪的痕迹,咬啮的痛楚,心脏因痛苦而皱缩,握紧拳头想要阻止吼叫时,手指蜷握的触感……你坐在精神科候诊室的长凳,心想着自己没病,可是又那么需要求救。

曾经,我以为放开就是失去了,我无法想象失去之后的世界,即使身处其中令我非常痛苦,然而失去却是无法想象的,像把刀子握在手中,宁可流血也不愿意松手。

 

然而走着走着,两个人的路,早已剩下我一个人,我颠簸地走,恍惚地走,像是为走而走,更像是因为无处可去,无路可走而走,那时我以为,离开这条路,我就不是我自己了。

恋爱里,你总会有很多后来想起也感到惊心的思想,比如“即使这样,也不能证明他不爱我”“他一定是有什么苦衷”“只要还能见面……”、“只要还可以爱他”。

后来才知道,是因为执意留在原处,才使自己不像自己,为了保有那仅剩一点点的关联,我努力哄骗自己,说服自己,“那也是一种爱”。

 

是啊,那也是一种爱,是世间万般种情爱的一种,而这样的爱,更该在该收手的时候收,我们都知道走不下去了,只是谁也没勇气喊停。他慢慢退出我的生活,而我嘴上说着放手,眼睛却望着远方,等待着偶尔,微乎其微的可能。

 

这样不好,我知道这样不好,但那时的自己,还没成熟到足以将对自己不好的情事转变成一段回忆,我只是一直想着:“我到底哪里没做好?以至于他从爱我,变成不爱我?”我只是想着:“如果我那时没有……后来就不会……”我只是反复地,像一种执念般想着“可是我们曾经那么快乐……”

医生没多说什么,想来爱情的执念,药物也无法挽救,我在公园的大树下坐着,好友陪着我,那是我从前最喜欢的公园,我们总是去那儿散步,但我坐在那儿,只觉满目荒凉,绿草都不绿了,我不想活了。“我该怎么办?”我问。

朋友很安静,他只是握着我的手,我想他没说出口的是:“没有任何力量可以使他人用你想要的方式去爱你。”

 

后来我搬了家,住在一个大楼的小套房,有个好大的露台,全空的屋子象征我十年各种爱情的结果,三十一岁了,这才要从头开始。

分期付款买空调、冰箱、床架,存了钱就再添购好看的床单、沙发、茶几,自己缝制调挂的窗帘,二手市场买来的小摆饰,一盆一盆搬上楼的植栽,夏天的傍晚,朋友们来看我,我们在露台上聊天,凉风徐徐,我还是那么痛苦。

 

即使在最痛苦的日子,我也没忘记我得写小说,得把生活重整起来,我总是沿着长长的堤边散步,走很远的路去吃饭,写长长的信给朋友,还不懂得如何为自己疗伤,像戒毒一般地,忍耐着不回应他任何的信息。他想必很内疚吧,而内疚也挽救不了我们。

 

后来我开始写长篇了,每周趁着不用送货的日子,写三个全天,三个夜晚,就是从那时候学会规律写作的。那个小屋从避难所成为我最喜爱的工作场所,我不再需要跑到咖啡屋,不用他人允诺,我自己也有能力给予自己一个安身的屋子,书桌靠窗,写累了就走到窗外去,有一天我望着对面大楼的人家放鸽子,那些鸟儿突然全朝我这边飞过来了,以优美的弧度,在我上空旋绕,又飞往别处。

 

那时,我才发现我已经不痛苦了,还爱着,但不再执着地想要“回到过去的美好”,我还没忘记,我只是遗忘了那种被爱情捆绑无法自已的感觉。

遗忘,或许不是遗忘,我们只是把某些纠结于心的事物打包整理,放进了记忆的深处,不再去撩拨它,然后全然投入生活里,投入那已经失去许久的自我中。没有任何力量可以使他人用我们想要的方式来爱我们,幸好,我们总是还可以使自己快乐、充实,以某种自己做得到的方式,缓慢地而艰难地,像撬开一条被硬石阻碍的路,过程可能会非常缓慢,我回忆当初,想着是那条有大树的河堤救了我,是那个有露台的小屋救了我,是爱我的朋友们救了我,是小说救了我,是这些美好的人事物让我有了暂时可以遗忘的去处,让我知道,我未必只能重返原地等待一个不可能的爱情,我可以重新来过。

 

无论几岁,生活是你的,你总是可以重新来过。

同病相怜

早期的恋爱,我爱上的都是有着“痛苦遭遇”的人,不幸的童年、悲伤的过往、精神上的创伤、难以启齿的身世,贫穷、失意、忧郁,甚至躁郁,无论是精神上、肉体上、人生际遇、感情经历,不但复杂,而且饱含痛苦。我总是吸引这样的人,也为这样的人着迷,我根深蒂固认定自己有着与他人不同的过往,一般人无法理解我。(但何谓一般人?)我甚至会在听闻一个人悲伤的过往时,忍不住地爱上了他/她,我以为那样的人才能感同身受。但实际的经验却是,我们因痛苦而相互吸引,最终却都是想要得到对方的疼惜、理解与帮助,甚至可以说,我们的爱是建立在“渴望被爱”“期盼被拯救”之上,而彼此却都还没有具备能够爱人的能力。一开始可以很快理解对方的痛苦(也未必是真的理解),进入关系后,却因为彼此尚未痊愈的伤,容易怀疑、不安、悲观、愤怒、忧愁,甚至,因为自己还太过脆弱,无法好好展现理解他人的能力,更遑论有力量去付出爱。一段看似相互契合的恋爱开始了,接下来面对的却是彼此的伤痛带来的后遗症,“痛苦的人往往也是危险的”,我与对方皆然,我们尚未从经验里解脱,我们还带着那些旧习,我是习惯被感情勒索,对方若不是习惯进行勒索与控制,就是恐惧亲密、无法承担关系。我们向彼此揭开自己的伤,却责怪对方没有因此“更了解我”、“没有能力帮助我”,我们因为痛苦而亲近,因承受不了痛苦而分离,最后却导致了彼此另一次的创伤。

爱的一种表现形式是“同理”,然而光有同理心不够,这份同情理解若造成的只是勒索、控制,甚至是自己无法自制的退让、扭曲,会使这个产生爱的人再一次对爱感到恐惧;而习惯以爱进行勒索的人,也会因为无法顺遂,若不是看见自己的软弱而感觉挫折,就是对爱失去信心而逃避,或者变本加厉再一次去寻找“可以控制”的对象。

 

很长时间里,我对自己这样的感情观觉得困惑与痛苦,我不懂为何当初信誓旦旦爱我的人,最后却成了我必须逃离,或对方逃离我的状态。我渴望平静,却不自主为强烈的爱欲吸引,我来到痛苦的人身边,最后却忍受不了他们的自私与自我中心(我自己又何尝不是)。当时的我还不明白爱是需要能力的,我以为对方不爱我,也以为自己的爱消失了,把爱当作是一种无可避免的“天然灾害”,因为自己的性格与过往,将我带到危险的人身旁,而我自己的存在,对他人也是一种危险。

从来没人告诉我、甚至教导我,爱是何物,当我们对一个人产生强烈认同、受到吸引,忍不住想帮他、救他,这是不是就叫作爱?当一个痛苦的人认定了我,当他表明只有我可以给予他爱,只有我是他想要的,我误以为这是一种“爱的表达”。某些时刻,需要与被需要都变成爱的同义词,而当需要成为爱的化身,关系里就充满“索取”,一开始的付出是因为心疼,后来的付出,就像是不可自制的“盲目”,充满了身不由己的感受,慢慢掏空自己,最后心神力气都耗尽,爱也走到尽头。

而反过来说,对他人而言,我或许也扮演了这样的角色。别人对我,起先是怜惜、心疼,后来就感到压力,甚至觉得我与他想象的根本不同,这份爱似乎成了“压力”来源,那种“我们握有解开对方心灵的钥匙”的灵犀相通,却变成了“我觉得我还没有准备好与人朝夕相处”的亲密障碍。

 

我们不只是过往伤害的产物,然而那些伤害确实还在我们身上,带来影响,没有几个人有能力在恋爱之前就把自己都治愈好,然而,我们确实应该在恋爱前,对自己有较深的认识,并且从过往经验里,汲取出模型、模式或者教训。我慢慢发现自己对痛苦的人没有抵抗力,而这代表的就是我创伤的一种模型,我不自觉把“爱情”当作解决人生问题的方式,仿佛是如果我有能力与一个痛苦的人相爱相处,甚至,如果有能力治愈、帮助那个人痛苦,就转移了我必须处理自己痛苦的压力,我就是一个有能力去爱的人。然而,多少次失败、痛苦、一再重复的经验告诉我,自己的问题还得自己去面对,带着“拯救”或“求救”的前提去爱,往往只是种下了“埋怨”、“失望”、“责怪”,甚至演变成“新的伤口”。

当意识到所有人都必须对自己负责,我慢慢比较有能力去抗拒“所爱的人”倾注给我的要求,但这还是我的罩门,我依然是容易被控制、被勒索,甚至自己会去招致勒索、招致付出透支的性格。我见不得所爱的人痛苦,我无法分辨在爱情中人我的界线,我还不知道怎样的付出是正确、足够、合适的,在此之前,我要懂得分辨“爱的心意无限”但“爱的能力有限”,并且要深切体悟,“溺爱”、“纵容”甚至是一厢情愿的“帮助”,所有看似无条件的付出,尽可能想满足对方、只希望他好起来的念头,必须做理性的调整。我们爱一个人,不能只是因为“心疼”“在乎”,不能专门去做那些“不做我会难过的事”,而是要懂得分辨如何去做“对他是好的”,这个好不是让他满足或快乐,而是在帮助彼此都成为独立、自主、成熟、自由的人,能够帮助彼此都朝这个方向去,才是对爱、对关系、对彼此都好的事。

但这好困难啊,当我们爱一个人时,多希望把所有最美好的都给他,我们多盼望自己可以在他还没经历伤害前就认识他,多么渴望自己有能力为他挡下所有一切苦难,然而,这并不可能。可能的是,因为都经历过痛苦,更懂得辨认痛苦的原貌,痛苦会使人惺惺相惜,但不该让人彼此纵容、姑息,变成互相拖累、指责,甚至依赖、软弱,甚至变成感情勒索。我期许自己能够辨认爱的出现,不再只是用“心疼指数”衡量,甚至误以为那样的人才能理解我。后来我渐渐知道,有时太多痛苦的经历,会扭曲人,甚至使人失去同情理解他人、分辨是非的能力,甚至失去爱的能力,我自己就是最好的例子。

 

花费很长的时间,我逐渐不再受到痛苦的人吸引,或许因为我也懂得了如何与自己的痛苦共处,我也从漫长的时光里,学习了如何带着痛苦、却不为痛苦扭曲(尽可能地辨认出扭曲,慢慢地扭转回来)。同病相怜不再是我爱的标记,更重要的是,我会在生活里反复提醒自己,“勒索”与“控制”无所不在,甚至就来自于我习惯于替人着想、习惯以对他人好来躲避罪恶感(这又是我人生另一个巨大的议题)。想要有一份成熟的爱与关系,竟必须首先斩断自己习惯的“恶习”,每一个新的对象,都不该只用习惯方式去爱,每一次的过往,都该成为镜子,而不是复制的方案。那些因同病相怜产生的恋爱,我都牢牢记得,因为那些让我一次一次深刻发现我的问题根深蒂固,不能倚靠一份爱情的来到而“迅速得救”,甚至,有时我必须拒绝某些爱情,才能让自己避开一次可以预见的“重蹈覆辙”。但已经发生过的经验,是生命最好的提醒,爱不是救星、不是解药,而是让我们认识自己、认识他人最深刻的方式,但有些路是不一定要走的,某些恋爱,也可以在开始之前就辨认出,那更像是我们或对方伸出来的求救绳索。人们总以为只有爱你的人才可能对你无条件地好,所以拼命寻求爱情的帮助,殊不知,有时力量是反过来的,你渴望无条件对你好的人,内心也正渴求你的救援,渴望你无条件地付出。

 

整理自己、修复自己,并且学着在爱情里一点一点探索彼此,不要一泄如注地倾倒自己的爱,要让自己在爱的过程渐渐壮大,也帮助对方壮大起来。有能力去爱的人,不一定要找到“同病相怜”的人;有能力去爱,有能力理解自己,就不会饥渴于被理解与被满足,而更有能力选择、有余裕分辨。爱情更理想的状态并非相互取暖,而是为对方带来新的世界,是互相充实,而不是彼此消耗。

那时,爱不再是一种身不由己的状态,而是全身心的敞开,为的不是得救,而是在付出的过程里,看到自己与对方的成长。

消息

二〇〇四或二〇〇五年春节,那几年时间对我已无分别,仿佛只是失落的延长,春去秋来,冬天总是特别难熬。那时好友在台中开了玩具店,我去帮忙打工看店,春节期间一中街夜市里来来往往的人群如涨潮,生意特好,隔壁卖服饰的店面一直播放着流行歌曲,在摩肩擦踵的人流里,我有时听见歌声,有时没有,大多数时候我都麻木地收钱找钱打包送客,欢迎光临、谢谢光临—是我小时候最擅长的事,但生疏了,我只是因为友谊而站在那儿,并且,春节期间,我不回家,那时的我,一到了年节,就成了无处可去的人。

“看着被你退回的信,烧成了灰烬”,第一句歌词就清楚地传到我耳里,是张宇的声音,我从没有特别喜欢过,但那些字句就像电影字幕那样映现我眼前,我停下手中的工作,不自觉走到靠近服饰店的通道边,任由歌曲一字一句流经我全身,我无法动弹。

 

二〇〇三年,与阿早恋爱、一个人去旅行、之后与阿早分离,痛苦茫然之中,我依然继续上路,我清楚记得自己在缅甸、马来西亚或者后来再去的国家,表面上看来,我如常地工作、写稿、生活,甚至看来是欢快而无负担地。我是单身的人了,再也无须担心我的作为会伤害了谁,我是自由的吗?推着行李或提着行李,在飞机、出租车、三轮车、人力车各种交通工具上,异国街道、异国语言使我感到安心,因为在这些人的面前,我是全新的人,那些被弄错、弄拧,那些自己招致,或者命运捉弄而发生的悲伤,都变得遥远难寻,我爱的、不爱的、恐惧的、担忧的,所有曾经在我生命里留下难看疤痕的记忆,那些我始终无法解决的人生难题,那些“一再重蹈覆辙的爱情”,终于不再追着我了。

我身旁身后都没有人,没有任何我在乎的人,没有在乎我的人。都没有了。

 

歌声带我回到当时,旅途中某日,清晨,我听着远处的寺庙传来钟响,然后是轻轻的梵唱,声音如流水一般传进我住的旅店,我已无法分辨身在何方,清冷的空气是那么干净,将裹着床单的我通体穿透,我已经到达我可以到达最远的地方了吗?我已经离开你够远而再也不会伤害你了吗?可是我这些离开的行为不正都是因为我无法安然地面对你吗?你什么都不知道吧,或者,你是因为太清楚了所以沉默不语,你知道我的软弱、自私、困惑,你知道为了不失去爱情所以我们必须远远地离开对方,是这样吗?有这样的爱吗?更多时候我感受到的只是“你或许再也不爱我了,你再也不想见我、听我、看我、知道我了”,而我也没有能力拒绝这种拒绝,抗拒这样的抗拒,因为软弱的我唯一可以为你做的事,就是离开你。

我想着某些悬而未决的问题,将棉被又盖上脸庞,我还是我,某些往事始终跟着我,逃到哪儿都逃不了。

 

张宇的歌曲诉说的这些,字字击中我的心,我从来是会对情歌嗤之以鼻的,因为我一直是个麻木的人,内心太过脆弱以至于无法同情理解他人,也没有能力使自己温柔,我抗拒“柔情”这类的事物就像一般人抗拒毒物,可是那首歌一直哼唱着,我站在一旁像是受到太大的惊吓以至于无法反应,应该哭的时候我从来没办法好好地流泪,但站在人群拥挤的一中街,我安静地哭了,泪水漫过脸庞仿佛被热蜡烫伤,已经过了两年吗?或更久?我已经离开得够远了吗?远得我自己都辨认不了自己的脸,那些曾经在黑暗中做着陌生的事物,追寻陌生的安慰,在狂乱的街头,我脸上笨拙的妆,涂坏了的口红,妖冶的微笑,那些他不曾见过的样子,“这些不就是你要的吗?”内心有声音对我吼着。

我的伤痛来得太慢,又没有合适的名义发作,一首情歌将我释放,我想我一定是太累了,而年节又给了我忧郁的理由,朋友看着我的眼泪,没有问我为什么,后来我把眼泪擦干,心脏像是有一处被拳头穿过,我很清楚那些伤不是时间可以治愈的,但也唯有我自己可以解开。

重逢的时候我告诉过阿早这件事,每次到KTV唱歌,他还会像逗我似的把这首《消息》点来唱。

“越往远处飞去,你越在我心里……而我却是你不要的回忆。”我仿佛被施咒一般,唱到这几句,便会无法自制地哽咽,不能再唱。

我会赌气地说:“那时候我好可怜。”“不要难过,都过去了啊!”阿早温柔地说。

其实我不真的是这样想的,我不可怜,我只是无法自抑地在歌声的流转间回到那个卖玩具的市街里,并且同时回到那个距离庙宇不远的异国旅店,以及那些我曾经盲目踏上的街头。所有一切同时上演。

所有分离,最可怕的部分是,没有人会知道将来还有机会重逢。

所以后来有时阿早在我身旁,我会以为那只是梦境的延长(但离别时他总不来我的梦中,仿佛我连奢望梦到他都是罪恶的),会在早晨醒来时有种庆幸的感觉(梦醒了他还在这里)。即使已经这么久了,久得我们已不再寻求浪漫的约会,我们熟悉得如同对方是自己的一部分,幸福这种情绪依然会让我有时胆怯,所以我们跳过了幸福,直接来到家常,这样比较好,平平静静的,适合我们。

 

我们共度着分别的时候不能料想的“将来”,属于我们的人生,原来那时候我全部都想错了,我像个负疚的孩子,没有能力看到全景,甚至无法理解到是我自己导演了那场分离,阿早从来没有不要我,没有推开我,他只是静静地等待,等待时间或者什么力量推移着时光,等待我们各自的成长,让我们有能力面对彼此,面对自己,面对所有已经发生、或即将发生、那些我或我们必须遭逢的变化,等着命运的巨浪将我们颠来倒去,等待那个可以静止的地点。

 

过去的我,既是过于自私无法处理自己的“欲望”与“不安”,也不够勇敢去承担自己造成的“变化”,在分开的那些日子里,起初我只是自责于自己的错误,却没有能力为这些错误做出任何改变,我懊恼他的消失,事实上是我不敢继续去追问、探究,他一直在那个屋子里没有离开,我没有能力承担事实,只好转向懊悔自责,“他一定很恨我,不想再见到我”,甚至自暴自弃地想着:“都变成这样了,还能怎么办?”而后又自我安慰地想:“没有我,对他比较好。”

无论是这样想,那样想,所有问题围绕着一个我无法忽略的核心,“我爱他吗?”“分开后我还能如何爱他?”

“我有能力爱谁呢?”

 

这些巨大的问题,伴随我去了很多国家,伴随着许多无眠的夜晚,像是自己身上一件抛不掉的行李,又或是一个最重要的器官。有时,关于他的各种回忆会使我痛苦,在这个说大不大的城市里,我幻想可以与他迎面相逢,然而那些想象里,我总是没有能力去想,“见了面,我要对他说什么?”我只是想见他。

我好想见到他。

 

多年之后,我们都是千疮百孔的恋人,再见面时,我们几乎都认不出对方的模样了,属于我们的过去,似乎脆弱得弹指间就会飞灭,但只要给我们一点点时间,我们还是认得出曾经爱过的那个人,那还是我所爱的。

 

现在,距离二〇〇三年十多年之后,偶尔我仍会为当时的事失神,我会在脑里一次一次回放我们终于见面的过程,仿佛仿佛如果不这样,没办法确定我们真的已经跨越那些分离,找到了对方。更重要的是,我总觉得自己在那些分离中学到的教训还是不够,我可能尚未正确地理解自己,我心中还有那么多残存的恐惧、歉疚、不安、罪恶感,这些都是对爱情有害的,我不光是要记得分离与重逢,我期盼自己能够找到答案,好像那些答案可以使我快速成长,真正变成一个有能力去爱,去守护,能够承担起爱的重量的人。

但那些焦虑、紧张、担忧、惶恐,无法真正带来力量,反而唯有在与阿早真实的相处,无论喜乐、忧伤、困难或艰辛的相处中,那一日一日辛苦兑现的,就是我心中问题的答案。

 

你失去了他的消息。你以为自己是他不要的回忆。他将你删除脸书朋友了。或者更多更不堪,你一回到家中发现他早已人去楼空,过去仿佛如梦一场。

真正的回忆存在于在意的人心中。真正的消息,或许写在空中在云里,是你无法解读的,但,只要相爱过,即使反目成仇、形同陌路,或变成了生命里无法触碰的伤口,这段恋情总会带给你什么,使你得以在漫长的一生中受用。

 

很久很久以后,你或许会突然意识到,谁对谁错,何是何非,由爱生疑,由疑生恨,或者难以释怀的背弃,无法谅解的谎言。生命中会突然刺痛你的,使你感到遗憾、伤痛的,不论是一首歌曲、一张照片,或一个你再也无法见到的人,事过境迁,你心中留下的,或许还是那句话:

我总是祝福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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