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摩碎金》探索

《維摩碎金》探索

上海古籍出版社新近出版的《敦煌變文論文録》(周紹良、白化文編),附載蘇聯所藏押座文及説唱佛經故事五種。其中《佛報恩經講經文》(即《雙恩記》)一種,曾由任半塘先生校録並專文介紹,其餘四種都是國内首次刊布。敦煌秘籍,流散域外,我國學人,欲睹無由,今日捧此迻録之本,感慨何勝!因就《維摩碎金》一篇,略陳鄙見,此中深意,識者知之。

蘇聯科學院亞洲民族研究所藏唐人卷子Ф一〇一號,尾題《維摩碎金一卷》。“碎金”之語,始見於《世説新語·文學》:

桓公見謝安石作簡文謚議,看竟,擲與坐上諸客曰:“此是安石碎金。”

所謂“碎金”者,言其零碎與珍貴也。宋人晁迥有《法藏碎金録》十卷,《四庫全書總目》謂其“隨筆記載,蓋亦宗門語録之類”。其書亦屬餖飣雜纂之作,故名“碎金”也。考之敦煌遺書,伯二〇五八號《大唐進士白居易千金字圖》,次行題《鄭氏字寶》,而伯二七一七號則題爲《字寶碎金》(《敦煌遺書總目索引》載《字寶碎金》共有四卷),其書依四聲分類,每類摘録若干俗語等,用反切注出其中一二字的讀音,因其零碎叢雜,故得亦名“碎金”。《敦煌變文集》卷二載《韓朋賦》有云:

其妻念之,内自發心,忽自執筆,遂字造書。其文斑斑,文辭金(碎錦),如珠如玉。

原文“遂”字當是“逐”字的形訛。“金”二字,《變文集》據丁卷校作“碎錦”,其實“金”字並没有錯,“碎金”與“碎錦”義同,都是零碎而珍貴之義。是知以“碎金”稱呼斷簡零篇,固古人之常語,而屢見於敦煌遺書者。今考《維摩碎金》,所演繹者爲《維摩詰經·佛國品》的一部分,首端殘缺,姑置無論;尾端引用經文中寶積所説長偈之前四句,戛然遂止,亦無講説部分,確乎爲一殘缺未完之本,是以名爲《維摩碎金》。“碎金”也者,爲此卷書手匡胤和尚所題,就其篇幅之片斷不全而言,並非是此卷原有的正式名稱。若從此卷内容及體裁着眼,擬題爲《維摩詰經講經文》可也。

《維摩碎金》卷末有題記三行:

靈州龍興寺講經沙門匡胤記

被原宗堅來,尤泥累日,寫盡文書。緣是僧家,不欲奉阻。

朔方釋客派

“靈州”在今寧夏靈武一帶,唐代屬於關内道。武德元年設大都督府於此,開元元年設朔方節度使,治所即在靈州,至德元年,肅宗即位於靈武(即靈州),故知靈州爲唐代邊防重鎮之一。中宗景龍中,盛興佛寺,令諸州立寺觀各一所,以“龍興”爲名。靈州龍興寺當即此時所立,爲一州之首剎,朔方大德,多出於此。《宋高僧傳》卷一六有《唐朔方龍興寺辯才傳》,卷二六有《唐朔方靈武龍興寺增忍傳》,亦可見邊荒之地,人才固未嘗絶也。據《辯才傳》載:

天寶十四載,玄宗以北方人也,稟剛氣,多訛風,列刹之中,餘習騎射,有教無類,何可止息,詔以才爲教誡,臨壇度人。至德初,肅宗即位是邦也,宰臣杜鴻漸奏才住龍興寺,詔加朔方管内教授大德,俾其訓勵,革獫狁之風,循毘尼之道。……永泰二年,賊臣僕固懷恩外招誘蕃戎,内贔金革,才勸勉毳裘,不誅華族。

可知靈州爲少數民族聚居之區,民風强悍,影響及於寺院。這便是匡胤生活的環境背景,而他的講經活動,也是在“革獫狁之風,循毘尼之道”的指導路線下進行的。

講經文是俗講的底本。匡胤自稱“講經沙門”,其爲專職的俗講僧可知。此卷即爲俗講僧手録的俗講底本,以供講經之用。《敦煌變文集》所收《維摩詰經講經文》(伯二二九二),也有題記云:

廣政十年(後蜀孟昶,公元九四七年)八月九日在西川静真禪院寫此第廿卷文書,恰遇抵黑,書了,不知如何得到鄉地去。

年至四十八歲,於州中明寺開講,極是温熱。

這位無名書手,既云“於州中明寺開講”,則其身份也是俗講僧,應無疑問。以此兩卷例之,敦煌石室所出各類講經文若干種,雖無題記,多數都應該是俗講僧自手所録,具有實際應用的價值,並非僅由善男信女“發願”所書,大約也可肯定。以上兩卷文書,一卷寫於靈州,一卷寫於西川,而同時發現於敦煌,這意味着什麽呢?這意味着俗講僧具有很大的流動性,他們攜帶着自己的俗講底本,來往於各地寺院之間,不僅散播着佛教的影響,而且交流着俗講的技藝。過去關於俗講僧的活動,論者通常舉到的是文溆法師和長安的俗講僧們,其實在俗講的極盛時期,在中國廣大的土地上,到處都留下了無名俗講僧的足跡,而技藝高超的文溆,正是在這種普遍的俗講活動基礎上出現的俗講專家。

《維摩碎金》題記第二行,説明匡胤是一位很勤勉的和尚。“原宗”是僧人名字,“尤泥”義同糾纏、“蘑菇”。匡胤是在應付原宗干擾的情況下,寫完這卷《維摩碎金》的。

題記第三行中,“朔方”即指靈州,“客派”未詳其義,或許匡胤也是掛搭龍興寺的客僧吧?

敦煌遺書中,年代可考者有遲至公元一〇〇二年(北宋真宗咸平五年)的寫本。不過《維摩碎金》顯然不是宋代寫本,因爲“匡胤”直犯宋太祖名諱。我以爲也不是五代的寫本,因爲其中有云:

一宫之朝士喧喧,滿國之女郎隊隊,便使平持御路,掃灑天街。

試比較《敦煌變文集》卷四所載《降魔變文》:

于時風師使風,雨師下雨,隰(濕)却囂塵,平治道路。

可知《維摩碎金》的“平持”,就是《降魔變文》的“平治”。其實“平治”乃是佛經的習語,試舉數例:

《撰集百緣經》卷三《船師請佛渡水緣》:“莊嚴船舫,平治道路,除去瓦石污穢不浄。”

《修行本起經》卷上《現變品》:“遂行入國,見人欣然,怱怱平治道路,灑掃燒香。”

《佛本行集經》卷七《俯降王宫品》:“即勅有司,其迦毘羅城及提婆陀河兩間之中,平治道路,除却一切荆棘沙礫糞穢土堆。”

上引都是唐代以前的譯經,皆作“平治”,而《維摩碎金》不作“平治”而作“平持”者,避唐高宗諱也。這便是《維摩碎金》寫於唐代的證明。不過《降魔變文》已知創作於天寶七載至八載(公元七四八~七四九年)之間,是産生年代較早的變文之一。那麽,爲什麽它反而不避高宗諱呢?這是因爲創作年代不等於抄寫年代。《册府元龜》卷五九一載:

儀禮使奏:“……今順宗神主升祔禮畢,高宗、中宗神主上遷,則忌日並不合行香,依禮不諱。”制可。

這是唐憲宗元和元年(公元八〇六年)的事。是知元和以後,法定不再避高宗諱了。而《降魔變文》原卷應該就是公元八〇六年以後的抄本。

《敦煌變文論文録》附載另有《維摩經講經文》一種(蘇聯科學院亞洲民族研究所藏唐人卷子Ф二五二),有云:

然後嚴持覺路,度接衆生。

這個“嚴持”也應是“嚴治”,避諱而改。而“嚴治”也是佛經習語,如:

《普曜經》卷四《四出觀品》:“太子將無欲行遊觀?當勑四衢,嚴治道路。”

《過去現在因果經》卷二:“即語外司,嚴治道路,並及園林。”

《佛本行集經》卷三《發心供養品下》:“聞已喜歡,嚴治道路,所有雜穢,悉使耘除。”

可見《維摩碎金》與《維摩經講經文》(Ф二五二)都諱“治”作“持”;此外,它們還有共同的特殊誤字,如“排比”,兩卷各有一處誤作“排諧”(《敦煌變文集》所收《維摩詰經講經文》,據《西陲秘籍叢殘》校録者,也有一處“排比”誤作“排諧”),我以爲它們是同時創作的相關作品。後者(Ф二五二)尚有:

對大聖而言難接續,狀層梯構空闊之雲;問上人而語恨遲(?),類短索掬〔深〕泉之水。

似將矩(短)索探深泉,我今恐辱〔如來使〕。

以上兩處的“泉”字,我以爲都應是“淵”字,避唐高祖諱也。是則Ф二五二號卷子與《維摩碎金》同爲唐人所書卷子,當無疑問。至於是否因爲它們同諱“治”字,便斷言它們都抄於元和元年(公元八〇六年)之前呢?這却未必。因爲民間書手避諱,自有習慣勢力在起作用。若就它們的藝術表現水平看來,應該是講經文成熟期的作品,所以我猜想它們創作和抄寫都在晚唐時期。

《維摩詰經》現存三種譯本:《佛説維摩詰經》二卷,吴支謙譯;《維摩詰所説經》三卷,姚秦鳩摩羅什譯;《説無垢稱經》六卷,唐玄奘譯。《維摩碎金》所據經本係鳩摩羅什譯本,這是和其他各種《維摩詰經講經文》一致的。其内容係演繹本經《佛國品》的一部分。現存文字又可分爲三部分:

第一部分,存講説部分之後半,前半和經文都已闕失。據殘存内容,知所演繹的經文應是“彼時佛與無量百千之衆,恭敬圍繞,而爲説法。譬如須彌山王顯於大海,安處衆寶師子之座。”至於此前是否還有殘失,不得而知。

第二部分,演繹經文“爾時毘耶離城有長者子,名曰寶積,與五百長者子俱持七寶蓋”云云一段,經文與講説部分具足無缺。

第三部分,只引經文中寶積所讚長偈的前四句,没有講説部分。但這並非殘失,而是原卷抄寫至此爲止。

《維摩碎金》的披露,使人們恍然明白了一個事實:現存的各種《維摩詰經講經文》,並非全部出自一個系統,即並非都是同一部完整的長篇《維摩詰經講經文》的殘存碎片。相反,它們至少來自兩個系統,出自兩部不同的長篇《維摩詰經講經文》。

《敦煌變文集》共收録《維摩詰經講經文》六種七卷,兹以甲乙次第於下:

(甲) 斯四五七一,原無標題。

(乙) 斯三八七二,原無標題。

(丙) 伯二一二二,原無標題。

(丁) 伯二二九二,原無標題。

(戊) 北京光字九四號,前題《持世第二》,尾題《持世第二卷》;伯三〇七九。

(己) 《西陲秘籍叢殘》本,標題原有,尾題《文殊問疾第一卷》。

其中丙種(伯二一二二)全是唱詞,並無説白,亦無經文。唱詞分兩部分,前半部分無標題,内容檃括本經《佛國品》大意;後半部分標題《方便品》,内容檃括本經《方便品》大意。其中有“只此維磨(摩)三卷經”之語,知所據經本亦爲鳩摩羅什譯三卷本。《敦煌變文集》卷七收有《維摩詰經押座文》一種,全係唱詞,内容則檃括全經大意。我以爲丙卷(伯二一二二)不屬於講經文之類,應從《維摩詰經講經文》中剔除不計。

《敦煌變文論文録》附載蘇聯所藏押座文及説唱佛經故事五種,也有《維摩詰經講經文》兩種,續次於下:

(庚) 即《維摩碎金》。

(辛) 即Ф二五二號,原無標題。

《維摩詰經講經文》是規模極其宏偉的巨著。現存的七種片斷(剔除伯二一二二)所演繹的經文,全在本經前五品(《佛國品》至《文殊師利問疾品》)中,而全經共有十四品,即還有將近三分之二的經文的講經文迄未發現(假定它們有講經文的話)。即使在前五品中,所存講經文也已殘缺不全。例如《弟子品第三》叙述世尊歷遣十大弟子詣維摩問疾,皆推辭不任,這十大弟子是:一舍利弗,二大目犍連,三大迦葉,四須菩提,五富樓那,六迦旃延,七阿那律,八優波離,九羅羅,十阿難。《菩薩品第四》叙述以下四位菩薩推辭問疾(接上排列):十一彌勒菩薩,十二光嚴童子,十三持世菩薩,十四善德長者。《文殊師利問疾品》則敘述了十五文殊師利前往問疾事。現在十一~十五的講經文都已發現,而有關一~十(即《弟子品》全品)的講經文却渺無蹤跡。是否這十節原本就不曾被俗講僧鋪演爲講經文呢?不,當初一定是有講經文的,因爲在十一彌勒菩薩故事(丁種)的開端,世尊曾回顧了十大弟子推辭問疾的事:

吾之弟子,十大聲聞,尋常盡覓於名能,誠使多般而辭退。舍利弗林間宴坐,被輕呵。目犍連里巷談經,盡遭摧挫。大迦葉求貧於(捨)富,平等之道理全乖。須(菩提)求富捨貧,鮮(解)空之聲名虚忝。富樓那、迦旃延之輩,總因説法遭呵。阿那律、優波離之徒,盡是因逢自風被辱。羅説出家有利,不知無利無爲。阿難乞乳憂疾,不了牟尼示現。總推智短,盡説才微,皆言怕懼維摩,不敢過他方丈。

這説明原本在彌勒問疾講經文之前,確實存在過十大弟子問疾講經文,因爲從現存幾種問疾故事講經文來看,在每段故事開始之時,一定要回顧前此問疾故事的内容。例如十五文殊問疾故事(己種)開頭,仏(佛)敕文殊道:

吾爲維摩大士,染疾毗耶,金粟上人,見眠方丈。會中有八千,筵中見五百個聲聞,從頭而告盡遍差,至仏而無人敢去。舍利弗聰明第一,陳情而若不堪任。迦葉是德行最尊,推辭而爲年老邁。十人告盡,咸稱怕見維摩;一會遍差,差着者怕於居士。吾又見告於彌勒,兼及持世上人,光嚴則辭退千般,善德乃求哀萬種。堪爲使命,須是文殊。敵論維摩,難偕妙德。

於此可見舍利弗、迦葉等十大弟子問疾的講經文,是和彌勒、光嚴、持世、善德等問疾的講經文一樣,是確實存在過的。

戊種(北京光字九四號)尾題《持世第二卷》,這“第二卷”是指持世上人問疾故事的卷次,並非全部《維摩詰經講經文》的卷次。因爲經文中佛遣持世問疾的因由,現存講經文中全無蹤影,這應該就是《持世菩薩》第一卷的内容。現存講經文中只演繹了持世謝絶魔王引誘的一部分内容,經文中尚有維摩詰教化魔女的一大段,應該就是《持世菩薩》第三卷(也許還有第四卷)的内容。因此僅持世問疾故事,即在三卷以上。己種(《西陲秘籍叢殘》本)尾題《文殊問疾第一卷》,這也是文殊問疾故事的卷次,整個文殊問疾故事共有幾卷,已不可知了。而丁種(伯二二九二)題記有“寫此第廿卷文書”之語,我以爲這裏的“第廿卷”是指在全部《維摩詰經講經文》中的卷次。丁種所演繹的經文是《菩薩品第四》的前半部分,已排至第二十卷,則全部經文十四品的講經文,其規模之宏偉,可想而知。這裏實際上已經孕育了後來章回體長篇白話小説的萌芽。

儻若從演繹《維摩詰經》經文的先後次序着眼,則現存七種講經文可依次排列爲:A. 甲種、庚種;B. 乙種;C. 丁種;D. 戊種;E. 辛種;F. 己種。其中最可注意者,是甲種與庚種(《維摩碎金》)相重疊的現象。在《敦煌變文集》所收録的幾種《維摩詰經講經文》中,因爲不存在重疊現象,因此人們不妨把它們視爲同一長篇講經文的各個碎片。而《維摩碎金》的公布迫使人們改變看法,因爲它和斯四五七一相重疊的部分,詞句完全不同。這兩種講經文顯然出自兩個系統,説明在唐代至少有兩種以上的長篇《維摩詰經講經文》,通過俗講僧之口,在廣大的土地上傳播着。儻若有人將現存七種講經文細加董理,弄清它們各自的來龍去脈,將不失爲一件有價值的工作。

《維摩詰經講經文》規模如此宏偉,而且不止一種文本,這反映了當時各地俗講僧開講《維摩詰經》的繁盛情況。向達《唐代俗講考》第三節《俗講的儀式》,引用伯三八四九號卷子,即記有俗講中開講《維摩經》的儀式。就内容言,《維摩詰經》極力渲染維摩詰居士的神通廣大和法理精深,而這一切無須出家修行,只要在家主觀修養,即可達到。這特别適合世俗地主及其他在家俗人的口味,而受到他們的歡迎。在敦煌所出的衆多佛經寫本中,據姜亮夫先生統計,《維摩詰經》在數量上居第五位,説明它是相當流行的。唐代著名藝術家,都有取材於《維摩詰經》的作品,如吴道子壁畫有薦福寺《維摩本行變》、安國寺《維摩變》、菩薩寺《維摩變》,楊惠之彩塑有天柱寺《維摩像》,大詩人王維字摩詰,亦曾屢畫維摩詰像,他晚年的居士生活確實是在向維摩詰看齊。而早在唐代以前,東晉顧愷之的瓦棺寺《維摩詰經變》就獲得盛名了。在敦煌石窟中,《維摩變》的壁畫不下六七十鋪,其中有一些是敦煌壁畫中的珍品。從文學角度看,《維摩詰經》誠然是宗教宣傳品,不過它有貫穿的中心人物,精巧的結構,戲劇性的情節,妙語如珠,趣味盎然,是俗講僧們馳騁想象的最佳素材,也容易受世俗聽衆的歡迎。因而《維摩詰經》俗講的一度繁盛,並不是偶然的現象。

《維摩碎金》與斯四五七一號卷子的部分重疊,提供了一種機會,使我們得以比較它們的異同。爲方便計,我們選擇兩種卷子重合、而又都完整保存的那一部分,略作比較。這部分所演繹的經文是《佛國品》中“爾時毗耶離城有長者子,名曰寶積,與五百長者子俱持七寶蓋,來詣佛所”一段。

首先,我們發現在經本中,維摩詰居士是在第二品《方便品》中方始首次出現的,在《佛國品》中並没有維摩詰這一人物。而在兩種講經文中,維摩詰都儼然以主角身份登場,演出了教化寶積等五百長者子的有聲有色的戲劇。這大概是因爲在以維摩詰爲主角的長篇講經文中,如果維摩詰遲遲不露面,未免會使聽衆掃興。講經文的這些虚構和想象,豐富了故事情節,投合了聽衆心理,是真正帶有創作性質的藝術加工,這説明俗講僧在講經時有着較大的創造餘地。而兩種不同系統的講經文都虚構了類似的情節,説明它們之間有着相互影響的血緣關係。

不過在《維摩碎金》中,全部虚構集中於維摩詰教化寶積等五百長者子的故事,而加以淋漓盡致的描寫。而在斯四五七一中,除了上述内容外,還虚構了維摩詰途中卧病的情節,作者着力的重點似乎放在後一情節上。從全部講經文的整體結構看,這一虚構是十分高明的,它爲後文埋下了伏線,使以下“問疾”故事得以順理成章地自然出現。

從藝術表現的角度看,兩種講經文各有長處。斯四五七一描寫文殊卧疾丈室,惜别之際,還吟成“數偈”(其實是聯章七律),諄諄教化寶積,前往菴園禮佛。最後一偈是:

分襟此處最恓惶,不得陪隨入道場。

深羡九宫清信士,歡忻先禮白毫光。

金枝一一排龍象,寶蓋雙雙鬬鳳凰。

唯我此時難去得,逡巡定是我無常。

把生離寫成死别,把寶積禮佛的歡欣和自身“無常”的嗟歎交織在一起,選擇這樣一個特定的場合來進行教化,這種戲劇性的構思無疑是很能打動聽衆的。而寶積也回答居士道:

暫時分手,傾尅(頃刻)别離,辭居士兮千難萬難,禮大聖兮任去便去。伏望居士,善爲將息,好自調和。紅爐温長子之湯,渌(醑)下公卿之藥。況已時光寂莫(寞),窻前之蕭洒清風;節序凋零,砌畔之芬菲黄(葉)。滿枕之蟬聲聒聒,盈門之秋色濃濃。(偃)卧高床,尪羸壞空(室)。居士之病容轉盛,喘息微微;吾曹之愁色倍深,呼嗟急急。我等蒙維摩提持恩切,法乳情深,誰知居士纏眠(綿),變作王孫病苦。臨臨取别,依迴而愁結雙眉;漸漸分襟,攀仰而淚垂丹臉。看天失色,望日無光。凝思而惆悵盈懷,暗想而嗚呼懷抱。皆和淚語,總帶愁顔。切須保攝精懃,莫使纏眠(綿)更甚。我等暫瞻大聖,略禮慈尊,逡巡便出菴園,傾尅(頃刻)却看居士。

這段文字把寶積前去禮佛,而又難舍維摩的心理狀態,生動細膩地描寫出來。善於刻畫人物内心衝突,可説是這段講經文的突出優點。

《維摩碎金》雖然略遜一籌,但也有自己的特點,即長於場面的鋪張渲染。例如其中有“一日,寶積菩薩承居士教化,當下心迴,對居士面前,叙其往日”云云,這一段對往日奢華生活津津樂道的追憶,本來毫無必要,是俗講僧爲了迎合聽衆趣味而故意編派出來的。其中四季歡樂的鋪陳:

其春也,柳煙初墜,媚景深藏,翻飛帶語之鸚,花蕊半開似拆(坼)。雨粧臺色,風撼簾聲。一窗之春影喧喧(暄暄),滿地之日光脈脈。宫中麗美,開門之碧沼添流;殿上韶光,枕上之高山疊生。

其夏也,可謂陽和澹薄,暑氣深濃,一欄之翠竹摇風,萬樹之櫻桃帶雨。長鋪角簟,如一條之碧水初□;浄拂玉床,若八尺之寒冰未散。薄羅爲帳,輕徹染衣。殿深而炎熱不侵,閣迥而清涼自在。閑雲當户,如片片之奇峰;老檜倚檐,似沉沉之洞水。

其秋也,可謂霜雕紅葉,雨滴疏桐,高天之雁叫寒風,遠砌之螿鳴朗月。蒼蒼山色,戴雲而惣入龍樓;咽咽蟬聲,和露而聲喧鳳闕。丹庭半夜,紫禁初霄(宵),聞千家碪擣之時,聽萬户管弦之處。倚欄金菊,馨香直至於羅幃;映閣寒松,聲韻每穿於繡楃(幄)。云云。

其冬也,可謂霜凝玉砌,冰潔金塘,雪敲於夜枕之窗,風撼於寒庭之竹。星移碧落,寧知洞室之寒;燈影銀幈,不覺錦衾之冷。

這段駢文詞藻華美,采用春夏秋冬四季鋪排的方式,可以看出漢賦的影響。與其説是在批判寶積的嬌奢榮華,不如説是在宣揚這種生活方式,真是“勸百而諷一”。不過後來白話小説以駢語寫景的套式,不是也可以從這裏找到根源嗎?總之,講經文是俗講的底本,而俗講是以宣傳宗教和聚斂布施爲其目的,雖然由於争取聽衆的需要,不得不有某種世俗化傾向,但這基本上没有改變它作爲宗教文化的性質。另一方面,俗講對後來各種講唱文學的影響,是學者們一致公認的。從這個意義上説,俗講藝術的完善、提高和成熟,應該説是文學史上的一種前進性運動——這正是我們重視《維摩碎金》和其他俗講底本的原因。

(原載《南開學報》一九八三年第二期)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