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东阳马生序

宋濂

宋濂（1310—1381），字景濂，号潜溪，浦江（今属浙江）人。家贫而好学，曾学文于吴莱、柳贯、黄溍等元末散文名家。至正二十年（1360），朱元璋起兵，与刘基等同被征。历任江南儒学提举、《元史》修撰总裁等职。参与制定明朝开国典章制度。朱元璋称他“开国文臣之首”。还乡后，因长孙犯法，牵及胡惟庸案，流放茂州，病故途中。宋濂以继承儒家道统为己任，著文以六经为本，取法唐宋，讲究“辞达而明道”（《文原》），是明初散文大家。其中传记、游记写得尤为出色。

这是一篇写给晚辈的赠序。语气亲切，态度诚恳，对比鲜明。用自己求学的艰难与太学生无忧无虑的现状进行对比，无形中使读者在内心产生紧迫感，从而提高学习的自觉性。文章采用对比的手法现身说法，使读者在拉家常般的气氛中，不知不觉地被说服、感动。

余幼时即嗜学，家贫，无以致书以观[1]，每假借于藏书之家[2]，手自笔录，计日以还。天大寒，砚冰坚，手指不可屈伸，弗之怠。录毕走送之，不敢稍逾约。以是人多以书假余，余因得遍观群书。

既加冠[3]，益慕圣贤之道，又患无硕师、名人与游。尝趋百里外，从乡之先达执经叩问[4]。先达德隆望尊，门人弟子填其室，未尝稍降辞色[5]。余立侍左右，援疑质理，俯身倾耳以请。或遇其叱咄[6]，色愈恭，礼愈至，不敢出一言以复。俟其欣悦[7]，则又请焉。故余虽愚，卒获有所闻。

当余之从师也，负箧曳屣[8]，行深山巨谷中。穷冬烈风，大雪深数尺，足肤皲裂而不知[9]。至舍，四肢僵劲不能动，媵人持汤沃灌[10]，以衾拥覆，久而乃和。寓逆旅，主人日再食，无鲜肥滋味之享。同舍生皆被绮绣，戴朱缨宝饰之帽，腰白玉之环，左佩刀，右备容臭[11]，烨然若神人。余则袍敝衣处其间[12]，略无慕艳意；以中有足乐者，不知口体之奉不若人也。

盖余之勤且艰若此。今虽耄老[13]，未有所成，犹幸预君子之列[14]，而承天子之宠光，缀公卿之后，日侍坐备顾问，四海亦谬称其氏名，况才之过于余者乎？

今诸生学于太学[15]，县官日有廪稍之供[16]，父母岁有裘葛之遗，无冻馁之患矣；坐大厦之下而诵诗书，无奔走之劳矣；有司业、博士为之师[17]，未有问而不告，求而不得者也。凡所宜有之书，皆集于此，不必若余之手录，假诸人而后见也。其业有不精，德有不成者，非天质之卑，则心不若余之专耳，岂他人之过哉？

东阳马生君则[18]，在太学已两年，流辈甚称其贤[19]。余朝京师，生以乡人子谒余，撰长书以为贽[20]，辞甚畅达。与之论辨，言和而色夷。自谓少时用心于学甚劳，是可谓善学者矣。其将归见其亲也，余故道为学之难以告之。谓余勉乡人以学者，余之志也；诋我夸际遇之盛而骄乡人者，岂知予者哉！

【翻译】

我从小就十分好学。因为家里穷，买不起书，只得经常到有书的人家去借书，亲手抄写下来，再按期还给人家。碰到特别冷的天气，连砚台里的墨汁都结上了一层冰，手指冻得打不过弯，也不肯稍有松懈。抄完之后，赶紧送还，从不敢稍微超过约定的还期。因此，大家都肯借书给我，我也就能够读很多的书。

长大以后，更加向往古圣先贤的道德学问。却苦于得不到名师指点，曾经跑到离家百里之外的地方，就经书中的疑难问题，向乡中的老前辈求教。老先生们德高望重，对着一屋子的门徒学生，讲起话来总是神情严肃。我毕恭毕敬地立在老师身旁，提出自己学习中遇到的问题，询求其中的道理，弯下身子，侧着耳朵聆听教诲。有时遭到老师的训斥，我的态度就更加诚恳，礼数也更加周到，连一个字也不敢争辩。一直等到老师心平气和下来，再重新上前请教。所以，尽管我很笨，最终还是学到了不少东西。

记得当初去拜师求学的时候，背着书箱，拖着鞋子，奔走在大山深谷之中。严冬将尽，寒风凛烈，雪深数尺，手脚都冻裂了，自己还不晓得。等赶到塾舍，四肢也冻僵了不能动弹。塾舍的女仆先用热水给我擦洗，再用被子把我裹上，好半天我才暖和过来。在客舍住下，店主每天提供两顿连肉星儿都看不见的粗茶淡饭。其他同学个个穿着绫罗绸缎，头上戴着缀有珠宝的帽子。腰上系着白玉环佩，左挂刀剑，右垂香囊，望上去光彩照人，就跟天上的神仙一样。只有我一个人穿着破旧的长衫，生活在他们中间。但我却毫无羡慕向往之意。我觉得，学习中自有无穷的乐趣，根本不在乎自己在衣食上的享受比不上人家。

我当初就是这样的勤奋与艰难，现在虽说已经年老，无所成就。却有幸加入了君子的行列，还特别受到皇上的恩宠。每天都跟随在公卿大臣的后面，恭候在皇上身边，以备咨询顾问。天下的人，竟然也都知道我的名字。更不用提那些才能远胜过我的人了。

如今，就学于太学的人，官府按时发给口粮、津贴，父母每年送来冬衣夏装，不愁吃不愁穿。坐在宽敞的书房里朗读诗书，再没有奔波劳顿的辛苦。国家还专门委派了司业、博士来管理、教育诸生。有问必答，有求必应。凡是与学业有关的书，皆备于此。不用像我那样靠亲手抄录，去借别人的书才能学习了。要是还有学业不精通，道德不长进的人，不是因为天资不高，就是求学上进之心不如我当年那样专一。难道还会是他人的过错吗？

东阳县的马君则，到太学来已经有二年了，同学们一致称赞他的道德、学问。因为我在京城做官，马生就以同乡晚辈的身份来见我，还带来了自己的长篇文章作为谒见之礼，文笔十分流畅。和他一起探讨学问，语言平和，神色谦逊。还告诉我，自己从小用心苦学。真是个好学的年轻人呀！他马上就要回家省亲，于是，我向他讲述了求学的不易。如果认为我是在勉励家乡的晚辈刻苦学习，那确是我的本心。要是指责我是在同乡面前炫耀自己的飞黄腾达，那又怎能知道我的苦心呢！

注释

[1] 致书：得到书。此处主要是指买书的意思。

[2] 假：借。

[3] 加冠：古代男子至廿岁，行加冠礼，以示成年。

[4] 乡之先达：此处指宋濂早年曾从师的吴莱、柳贯、黄溍之辈。叩：叩问、请教。

[5] 辞色：指说话时的语言和容色、表情等。

[6] 叱咄（chì duō斥多）：大声训斥。

[7] 俟（sì四）：等待。

[8] 负箧（qiè切）：背着装书的小箱子。曳屣（yè xǐ 业喜）：拖着鞋子。

[9] 皲（jūn军）裂：皮肤因寒冷或干燥而裂口。

[10] 媵（yìng映）人：原指陪嫁的人。此处指使女。

[11] 容臭（xiù袖）：香囊。

[12] 缊（yùn运）袍：用新旧混合的棉絮作成的袍子。此处指旧袍子。

[13] 耄（mào茂）老：垂暮之年。古人七十岁以上称耄。

[14] 预：参加。

[15] 太学：古代设于京城的最高学府。明清两代称国子监。

[16] 县官：此处指朝廷。廪（lǐn凛）稍：即廪食。明清两代府、州、县对诸生按时发给的粮食和津贴。

[17] 司业：国子监的副长官。博士：国子监的学官。

[18] 东阳：今浙江东阳市。马生君则：太学生马君则，系作者邻县人。

[19] 流辈：同辈。贤：有道德、有才能。

[20] 贽（zhì治）：初次拜见尊长时所送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