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医生和医生的妻子 (1899—1919)

第一章 医生和医生的妻子
(1899—1919)

还有不到六个月,就要敲响新世纪的钟声了。1899年,欧内斯特·米勒·海明威呱呱坠地,诞生在一个崇尚维多利亚价值观、新教道德规范,以及舒适中产生活的时代。他的父亲克拉伦斯·艾德蒙兹·海明威(Clarence Edmonds Hemingway)是一名全科执业医生,母亲格蕾丝·霍尔·海明威(Grace Hall Hemingway)是一位专业的歌剧演员,在外教音乐。这对夫妇和格蕾丝丧偶的父亲欧内斯特·霍尔(Ernest Hall)一同居住在芝加哥的一处富裕郊区——伊利诺伊州的奥克帕克。他们于1896年完婚,在1898年1月,迎来了一个名叫马赛琳(Marcelline)的女儿。海明威是第二个孩子,之后又有四位弟弟妹妹相继出生,分别取名为厄休拉(Ursula)、马德莱娜(Madelaine)(绰号“小太阳”[1])、卡罗尔(Carol)和莱斯特(Leicester)。孩子们要么生在位于奥克帕克的住宅里,要么生在密歇根州皮托斯基附近的瓦伦湖区,他们一家人在那里建了农舍,并起名为温德米尔,夏天会常到那里度假。

对小厄尼[2]来说,他的童年不可谓不快活,在家人的鼓舞下,任由他凭借自己极富创造力的天性去开发野外生存的技能。良好的家教使他的自信心与成就感与日俱增,把他送上了通往成功的人生轨道。后来,他的成就不仅超越了父母的对他所能想象出来的最高期待,在某些方面,甚至让人大喜过望。

在母亲的栽培下,小厄尼身上的文学和艺术才华逐渐被挖掘了出来。格蕾丝留存着一本剪贴簿,上面记录着海明威自幼便能背诵丁尼生(Tennyson)和朗费罗(Longfellow)的诗文,甚至仍在蹒跚学步时,就已经能够说出精巧的比喻——譬如说青淤的伤痕就像猫头鹰的眼睛而结痂的伤口则似玫瑰的花蕾。1

海明威从父亲那里继承了对狩猎、钓鱼等户外活动的热爱。他三岁就跟随父亲去钓鱼远行,并亲手钓到了人生中的第一条鱼。那座温德米尔小屋就成了海明威的游乐场。海明威对野外的兴趣反映了那个时代的精神追求。彼时的美国,新兴环保主义运动开始萌芽。海明威诞生的年代正见证着山岳协会的落成和优诗美地国家公园的兴建。1904年,海明威加入了阿加西斯俱乐部中由父亲主管的分部。同年,他少年时代的英雄——西奥多·罗斯福(Theodore Roosevelt)总统被拥戴连任。在罗斯福的倡导下,共有一亿两千五百万英亩的土地被规划为国有森林,逐步建立了51座鸟类保护区,还有18处自然奇观也受到了联邦政府的保护。2那些阿加西斯俱乐部的男孩们,为了追欧内斯特·海明威和姐姐马赛琳在密歇根州皮托斯基

随时兴的环保理念,开始尝试制作标本。他们先按需杀死动物,再将尸体装瓶或钉在卡片上,分辨它们的种属并用来展示。有一次,海明威陪母亲去东边塔基特的马萨诸塞州岛游历时,曾向父亲写信询问自己是否可以顺道买一只信天翁的脚掌,作为俱乐部的收藏品。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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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近瓦伦湖畔钓鱼,摄于1901年7月

说到遗传,父母身上的一些缺憾也体现在海明威身上。糟糕的视力源自母亲,二型糖尿病易感体质则是源自父亲。此外,克拉伦斯和格蕾丝可能还遗传给他一些精神方面的问题,如双相情感障碍和抑郁症。虽然在他们身处的上流社会里, 没有人会公开谈及这些问题,但实际上,克拉伦斯阴郁的情绪波动早已严重到要让他以参加医学培训为幌子来接受治疗。4抑郁症对于已经被心绞痛、糖尿病以及投资失策等阴霾笼罩着的克拉伦斯而言,无异于雪上加霜。在1928年,无尽的痛苦让他最终选择了自我解脱。父亲的自杀在海明威心里刻下了一道无法消除的印记。在他的私人信件里,海明威不止一次地提到自杀的可能性,次数之频繁让人觉得,尽管他还年轻,说得坏些,已悲观地将自杀看作必然的归宿;说得好些,则是用自杀来博得对方的怜悯和同情。

海明威和他父母的关系通常被描述成一种充满争执的敌对状态,事实上他家庭的动荡程度比这复杂得多。海明威父母,还有海明威自己,都可能受到双相情感障碍影响,这反映在他跟双亲的关系上。海明威寻求获得父母的爱与肯定,他也做到了,并且在家书中由衷地感谢他们对自己财务上的支持和个人幸福的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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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玩具手枪的海明威,妹妹马德莱娜、厄休拉,姐姐马赛琳,身穿内战军服的祖父安森·海明威,堂姐妹玛格丽特和维吉尼亚·海明威,摄于1902年扫墓日

虽然他受到父母的影响十分明显,但年轻时的海明威也时常挑战他们保守的信仰和言行,由此也招惹了不少麻烦。他绝大多数离经叛道的行为都算不上什么罪过,不过从他儿时跌跌撞撞的擦痕,也能窥探到他成年后热衷的冒险活动——狩猎、拳击以及种种颠覆传统举措的踪迹。在母亲的剪贴簿中提到,海明威在教堂和学校曾因这些事惹上过麻烦:无故杀死一头豪猪,开枪射击大蓝鹭,从狩猎督察官眼皮底下逃走,在母亲的琴房中打拳击。5海明威的父母都是公理会虔诚的信徒——要求孩子们承认并忏悔犯下的过错。母亲将某次“忏悔”贴在了厄尼的剪贴簿上,上面写着:“我昨天(在教义宣讲会)的行为很不好,我今天早上在教堂里的行为很不好,我明天一定会表现得很好。”6

后来在20世纪50年代,海明威将射杀保护物种蓝鹭的事件浓墨重彩地写进了他的小说《最后一片净土》。在这篇未完成的小说中有这样一个场景,作为海明威化身的尼克·亚当斯(Nick Adams)带着他妹妹逃离家乡,为了躲避两个想要以非法捕捞和售卖鳟鱼的罪名逮捕他们的狩猎督察官。最终这对兄妹消失于密歇根州的荒原中,闯入一片人迹罕至的原始树林。这场景让尼克感到“有些奇怪。这感觉就像他在教堂里该有的感觉一样”。7

和他笔下的主人公一样,海明威与教会组织有着复杂的关系。在与他父母虔诚的信仰的斗争中挣扎着,到头来却发现他自己已经被天主教吸引住了,不过他仍然坚持只在自然中寻求慰藉,甚至救赎。8《最后一片净土》不是尼克·亚当斯唯一一次在郊野中寻求内心的治愈;在《大双心河》(1925)中,一个更年长的尼克躲入密歇根州的田园风光,来缓解第一次世界大战带给他的难言创伤。遗世独立,自给自足,制造工具和煮食,让这个主人公从文明带给他的创伤——战争、狩猎规则甚至家庭成员之间的琐碎争吵中恢复。“难道还没有看够家里的争吵么?”尼克的妹妹在《最后一片净土》中这样问他。9

即便只是在忏悔时装个样子,海明威的幽默感(以及他早年对文学典故的熟悉),在他叙述当父亲发现他在琴房里打拳击的时候就可见一斑:“难道是爸爸打断了这个小茶话会?可是……爸爸的确将这个茶话会变成了当众演讲。德摩斯梯尼、西塞罗和丹尼尔·韦伯斯特,甚至都比不上我那令人尊敬的爹。总之,这个家正在抵制拳击。”10海明威和家人的其他争执就没有这么容易解决了。在海明威21岁的那个夏天,在他的协助下,弟弟妹妹和朋友们悄悄溜出家门,在瓦伦湖畔搞了一次深夜野餐。这便成了海明威的母亲格蕾丝在她儿子身上发现的另一个不负责任的证据,她气坏了,命令儿子离开温德米尔,并且还用了个比喻,将母爱比作银行账户,那么海明威就在透支她的感情。她还告诫儿子:“在你的舌根没学会不该羞辱亲妈之前就别回来。”11

尽管格蕾丝告诉海明威她会“等着欢迎(他)回来”并“渴望”他的爱,但当时已经是美国红十字会救护队老兵的海明威,却感觉自己好像早已和家里断绝关系了。12那件事对海明威来说,就像是被逐出家门,格蕾丝和克拉伦斯虽然生气,但似乎是关心更多一些,似乎是要决心在他们的大儿子身上实践一种严厉的关爱。他们希望大儿子将来能考上大学,找一份固定的工作。克拉伦斯在写给格蕾丝的信中说,自己一直在祈祷欧内斯特“会有更大的责任感”,而且“他必须忙起来,自力更生”。13在他们的眼中,闲散的生活方式会腐朽灵魂,于是他们决心不向儿子妥协,而是让他自行感受随之而来的痛苦。

尽管欧内斯特和格蕾丝依旧处在一种不安定的关系中,但当她在1928年丧偶之后,这位作家却用《永别了,武器》的稿费建立了一个信托基金,加上银行积蓄,资助她直到1951年去世。尽管如此,那件发生在温德米尔的事,使得那年夏天成了海明威与家人共度的最后一个盛夏。虽然后来他至少两次归来,但都是短暂的停留,再也没有在瓦伦湖畔度过夏天了。

海明威与家人在别的事情上也有些紧张。在一封海明威于1917年写给他母亲的信中,他要求母亲:“不许烧掉房间里的任何文稿,也不许扔掉任何你觉得不顺眼的东西。”14不知道海明威是否曾经历过类似的事情,但他曾在发表于1927年的短篇小说集《没有女人的男人们》中的一篇《此刻我躺下》中,用小说的笔调写了一个类似的场景:尼克的妈妈一把火烧光了他父亲收藏的文物和科学标本。故事里的主人公尼克,在一家位于意大利的医院中苏醒过来,由于担心自己会在睡梦中死去,便在夜里通过回忆过去来保持清醒。尼克记得院子里的篝火中燃烧着的装标本的罐子,推测这些被他母亲烧掉的东西都是父亲的收藏,尽管尼克说“我连烧这些东西的人是谁都不记得了”。他还回忆起,他的“母亲总是在大扫除,把一切都清理得干干净净”。15当尼克的父亲回家后,看见他收藏的印第安手工艺品还在院子里烧着,于是他让尼克拿一根火拨给他,但是那些最好的箭头也已经焚毁了。这种事情应该就是海明威的亲身经历,时间上大概是在1906年他们搬进新家之后。虽然那时海明威只有6岁,但他还是在1917年的家书中提到了那时候的事,格蕾丝就像尼克的母亲一样,喜欢清理她觉得没用的东西,以示她在家里的主导地位,而且,她还十分蔑视丈夫在科学上的兴趣。

后来,海明威就用“彻头彻尾的美国婊子”来称呼格蕾丝,并且海明威笔下的一些角色,诸如《医生和医生的妻子》(1924)中有点被动攻击型人格,看似是一家之主,却虚有其表的太太,以及《士兵之家》(1925)中擅长情感勒索的克雷布斯(Krebs)夫人。16不过,这对母子的关系实在是令人困惑,无论海明威在和别人的书信或者小说中怎样描述格蕾丝,他在给格蕾丝的信中,却表现得像个孝子,想要得到母亲的肯定,那样子就像是在迎合文学评论家。

海明威在青春期的时候,不断地挑衅着父母的权威和乡间日常生活。当他长大后,参加了各种课外活动,培养出了一种积极的社交生活,就是和朋友们“闲荡作乐”,有时也和女孩约会——那就得忍受朋友们和兄弟姐妹们的戏弄了。高中时,海明威开始在学校文学杂志《写字板》上发表短篇小说,主要写一些拳击手、猎人和印第安人的故事,这些少年读物里的一众角色和他后来笔下的人物十分相似。不过海明威后期的作品往往略去了核心冲突,他相信读者能够领会到文本隐含的那些暗指之间的微妙差别。早期作品往往以血腥的闹剧将故事推向“出人意表”的结尾,这种方式倒是在当时的流行小说中很常见。可能是海明威觉得他的作品太过凌厉,不适合他家人订阅的那些品位保守的大众读物。在《最后一片净土》中,那位有潜力成为作家的年轻人尼克,就说他自己的故事“对于《圣·尼古拉斯》来说相当不健康”,那是一本刊登知名作家和读者投稿的青年月刊。17海明威并不需要担心美国读者的品位,因为在短短的几年之内,他的作品就在巴黎侨民的杂志上大受欢迎。

海明威也曾经在校报《空中飞人》工作。高中毕业后,当海明威的姐姐马赛琳和他的好些朋友们都上大学的时候,他则申请为《堪城星报》工作。1917年秋,海明威前往堪萨斯城,开始了报社学徒的生涯。18

起初,海明威住在帮他找到工作的叔叔泰勒·海明威(Tyler Hemingway)家,但很快,就和一个曾在密歇根与他一起度过许多夏天的朋友卡尔·埃德加(Carl Edgar)住进了同一间公寓。那时海明威在《堪城星报》初出茅庐当了记者,负责报导医院和第19街警察局的新闻。19在新闻中心里,海明威有一张桌子和一台大打字机可以自由支配,此外还在穆勒巴赫酒店有一个工作间,这些足够让他兴奋,他为能够在有二十万发行量的“相当有影响力”的报社工作而自豪。20

尽管堪萨斯城在他之后的小说中甚少出现,但是在《堪城星报》的六个半月对海明威后来逐渐形成的写作风格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正是在《堪城星报》,海明威领会到了他所谓的“我在写作这一行中学到的最佳准则”。21《堪城星报》的稿件样式表要求作者多用短句,首段言简意赅,运用“蓬勃有力的英语”,并且“删除所有多余词汇”。22这些特质成了海明威后来被很多人效仿的风格特色。

也许是受到了案头编辑、改稿编辑和版面编辑的影响,海明威在《堪城星报》的作品并未冠名。但是,根据海明威对他报道的一些故事的描述,有一些文章肯定出自他的手笔。其中有一系列坚强世故的角色——不到1.5米(5英尺)高的职业拳击手、好斗的毒贩和政府人员和断了拇指影响手上活计几乎疯掉的排字工人——那些运用大量对话的记述预示了他后来的小说创造,像奥勒·安德生、哈利·摩根、理查德·坎特韦尔这些人物,以及其他的“斗牛士、打手、侦查者、枪手、职业军人、妓女、酗酒者、吸毒者”和他们“卑鄙的不幸”。23这些故事具有一定的艺术性,比那些从综合医院发来的新闻报道要好得多。“当救护车飞驰在樱桃街的山丘上时,车灯在黑暗中钻出一个黄色的漏斗”,这样的场景使读者身临其境。24

他的家书言辞华丽,精气充沛,写了他的冒险以及对马赛琳的扬言:“我可以冲市长们喊‘下地狱吧’,也可以在背后尖刻地批评警察局局长!真的,的确有这回事。”25他还声称这项工作很危险,他不得不带着手枪。26在给他父亲的一封信中,他描述了新闻编辑室的忙乱节奏:

必须在半栏的篇幅内写完一个故事,记清每一个名字、地址和初步查清的事实。要记住以良好的风格来写,其实就是完美的风格。要包含所有事实,并按正确的顺序编排,就像给事件拍快照一样,使其生猛有力地被迅速描摹出来。还要在十五分钟内完稿,一口气写五句,以便送去印刷时能赶上最快的一期。电话采访的故事要在脑海、在眼前完整地重现出来,再迅速冲到打字机前一口气写满一页。此时此刻,十台打字机正在运转,老板在斥责某人,同时一个男孩从你的机器那里迅速抢过稿件,就像你写出它们那样迅速。27

随着欧洲战争的升级,海明威为《堪城星报》写了一些当地招募士兵和征兵中的“行动与危险” 的新闻。28海明威热衷冒险,尽管他对于刚获得的独立生活以及报道工作很兴奋,但他同时也渴望参与到欧洲战斗当中。1914年7月,当奥匈帝国入侵塞尔维亚时,海明威才要开始他的高中二年级。不过第一次世界大战还在后面等着他。1917年4月,海明威高中毕业不久,美国就参与了这场战争。如今,在《堪城星报》工作六个月后,19岁的海明威就准备独自前往“那里”了。

虽然他有意跟卡尔·埃德加和在堪萨斯城工作的另一位来自密歇根的朋友比尔·史密斯(Bill Smith)一样加入海军陆战队,但让海明威感到失望的是,由于左眼先天性视力丧失,他没有机会应征入伍——他父母倒可能松了一口气。29当海明威在堪萨斯城等待时机时,他加入了密苏里州的地方志愿军。在写给家人的信里,他表现出对演习和制服的激动。30他告诉马赛琳,决定到战争中去“不是出于爱国爱家,或是为了金色穗带上的荣耀等这些缘故,而是由于当战争结束后,如果他不曾参与其中,他将无法面对任何人”。31尽管如此,海明威还是希望能在启程前往欧洲前,在密歇根度过最后一个夏天。32但事实是,那个夏天大部分时间他都待在意大利。33

大约在《堪城星报》工作了一个月的时候,他遇到了刚刚从法国回来的西奥多(“特德”)·布鲁巴克[Theodore(“Ted”) Brumback]。曾担任美国战地服务救护车司机的布鲁巴克成为编辑部一个初出茅庐的新闻记者,和海明威一样,由于视力问题而没有资格参加武装部队。布鲁巴克在法国战斗的故事以及做救护车司机的豪壮经历无疑给这个年幼四岁的晚辈留下了深刻印象。1918年2月,布鲁巴克在一段长篇报道中记述了他的战争经历。他写到自己躲开了敌人的炮弹和毒气(瓦斯)。熟知于布鲁巴克的那些经历, 或是加之在采访红十字招募人员时写过一段导言,海明威最终决定了一项行动计划,志愿投入意大利救护车的服务当中。

1918年3月,海明威写信给妹妹说自己其实已经在部队里当了司机,“应征入伍真是个巨大的安慰”,但他让妹妹先别告诉家里。34虽然海明威和布鲁巴克的到来,填补了红十字会当前的人手短缺,但直到5月的第一个星期他才接到组织的电话。不过随后,事情的进展就很迅速了。1918年5月13日刊行的《堪城星报》刊载了两位前记者离任的消息,简讯刊在两人的照片下面。35他们和其他红十字会的新兵一起在纽约待了两周,并于5月23日启航前往法国波尔多。36

志愿者们从波尔多乘火车前往巴黎时,第一次听到了德国炮击的巨响。之后转乘了下一趟火车,海明威在意大利的第一个任务是收集在军工厂爆炸中丧生的工人尸体残骸。后来他在短篇小说《死人的自然史》(1932)中重现了那一段经历。37这是一个可怕的场面,但对这位年轻的冒险家来说,也是一种刺激。1918年6月9日,海明威从《堪城星报》编辑部给他的父亲和朋友们寄去了言辞欢悦的明信片,说他次日要去前线。38最后,海明威发现自己到了斯基奥,一个位于白云石山麓的村庄,距离意大利和奥匈帝国的分界线只有16公里(10英里)。39作为一个临时少尉,海明威很快就对这种野营一般的、被同伴们称作“斯基奥乡村俱乐部”的氛围厌倦了,他渴望目睹更多的行动。40当红十字会征召志愿者前往皮亚韦河畔福萨尔塔附近的员工食堂时,他的机会来了,因为那里的战斗正如火如荼。

海明威将这些经历内化于心中,这些人、事和地点,在数年后,终会在他的小说中经过重新构思再次出场: 比如像维拉罗萨妓院这种地方,是《永别了,武器》中弗雷德里克·亨利中尉与凯瑟琳·巴克利相见前,去消磨无聊时光的地方;或者桑蚕“农场”,朋友比尔·霍恩(Bill Horne)的驻扎地,将出现在1927年的短篇小说《此刻我躺下》里。然而在前方等待着海明威的,将会是他年轻生活中最重要的一件事,最为严重地影响了他早期写作的事。

7月8日那天早些时候,当海明威正将巧克力、香烟和明信片送往盘踞驻扎在皮亚韦河的部队时,奥地利迫击炮撞击地面,弹片四处飞溅。海明威在《永别了,武器》中描述了弗雷德里克·亨利类似的经历。

我听到一阵机关枪连续发射的声音,接着是一连串哧——哧——哧——哧的响声,再来是一道闪光,就像是熔炉的门被猛地甩开,然后一声轰鸣,光由白变红,在疾风中不绝涌动。我试着呼吸,但喘不上气。在强风的摧残下,我感到肉身要从躯壳中急速地飞腾出去。我很快被完全甩出自己的身体,我知道自己已经死掉了,以为才死一会那可错了。但这种状态没有持续下去,我飘浮起来,感觉自己又滑回了躯壳里。又能呼吸了,我回来了。大地被撕裂开,我的头前横着一梁残木。在头颅的震荡间,我听到有人在哭喊。41

关于受伤后的具体情况,包括海明威是否把受伤的战友抬到了安全的地方(也许没有),以及他伤口的确切细节(官方报告和海明威的计算均为227处穿孔),不同的材料所述都不一致。《堪城星报》说,海明威是前雇员中第一个在战场受伤的人;事实上,海明威据报是意大利战线上第一个幸存的美国伤员(上个月在食堂服役的另一名美国人被杀)。43在被转移到米兰之前,海明威被带到了一家野战医院。总之,从离开纽约到米兰,中间间隔不到两个月。到了米兰后,他花了六个月的时间来康复。

布鲁巴克在米兰的医院探望海明威时,代笔给其家人写信,说海明威的手指里有弹片,所以无法运笔。布鲁巴克向他们保证,欧内斯特会得到“全欧洲最好的医治”,并推测到,在信寄到之时,海明威便会返回阵营当中。44不久后,海明威已恢复到可以亲自给父母写信的程度。他说自己从奥地利死者身上捡回的“纪念品”多得都快带不动了。伤亡数量是如此庞大,以至于地面因铺满尸体而变成了黑色。他还瞥见了“历史大批量地产生”。45尽管他精神饱满,但横亘于海明威面前的康复之路还是让他走了数月。在等待手术取出嵌入的金属碎片期间,他的双腿一直上着夹板。46

他写信给家里,要求父母给他寄当地报纸和《星期六晚邮报》,并请求姐妹们给他写信(也鼓励朋友们这样做)47。9月下旬,他在意大利马焦雷湖岸边的斯特雷萨休假疗养。他继续把经历记在心里供日后调用,比如,弗雷德里克·亨利和凯瑟琳·巴克利将会在逃往中立国瑞士的途中横渡这面湖。小说中的次要人物格莱菲(Greffi)伯爵,是根据杰赛普·格莱菲(Giuseppe Greppi)伯爵,也就是“老伯爵格雷科(Grecco)”设立的角色。他是海明威在旅店里交的朋友。在一封家书中有这样的描述:伯爵将近100岁,“保存完好”,“从未结婚,午夜睡觉,抽烟又喝香槟”。在19岁的海明威眼里,这位伯爵是男子气概的理想代表。48

终身单身远非海明威向往的理想——他爱上了26岁的美国护士,艾格尼丝·冯·柯洛斯基(Agnes von Kurowsky)。海明威曾和她深夜畅谈,一起约会,偷吻,也许还做过更多事。这可不是小男生的悸动,他向马赛琳保证——艾格尼丝是他“永远的挚爱”。他还吐露道,虽然现在自己还不具备结婚的条件,但计划在两年内娶她。这两年与其说是艾格尼丝

在等海明威娶她,倒不如说是海明威在等艾格尼丝决定是否嫁给他。毕竟海明威已经把她称作“妻子”了。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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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穿意大利制服的欧内斯特·海明威在米兰的一个赛马场上,和红十字会的护士们在一起。左二为艾格尼丝·冯·柯洛斯基

这时候艾格尼丝却去了特雷维索,去照顾那些在那年早些时候爆发的流感疫情中染了病的人。50这场世界级流感的死亡人数令人震惊——20岁至30岁的人口中,死亡率高达10%,全球死亡人数为5000万至1亿人——但是海明威写信给他的父亲说,“事实已相当确凿地证明我不会被病毒击败”,并迫切地想要参与行动。51海明威随即加入了同事们所在的巴萨诺附近的救护车队,但随即

患上了黄疸,于是不得不回到医院休养。52此时,维托里奥·维内托战役成了意大利最后一场重大战役。11月3日,奥匈帝国与意大利签署停战协定;紧接着到了11月11日,德国与同盟国休战,结束了欧洲战场的战火。53海明威几乎完全康复的时候,战争也结束了。

在艾格尼丝的怂恿及对婚姻表现出模糊的承诺下,海明威决定是时候回美国了。“我要开始真正的战争了,”他写信给家人,“战争让厄尼·海明威的世界有了安全感,我打算露两手给他们看看,未来几年我会是个大忙人。”54他行事的计划也很明确:“我不得不成为那些笔触凶狠的写作佬,你们懂的。”55怀着对未来的乐观期待,海明威于1919年1月4日起航返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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