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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十九岁娶王弗,二十一岁进京应考。他和王弗的结合既是一段佳话又是一个悲剧。对今天的人来讲,王弗的形象是在那首著名的词作中凸现的。我个人以为,中国的悼亡诗中,苏轼的这首“十年生死两茫茫”当推第一。没有比这更哀婉的声音了。我想到一个右派的故事,不妨在这儿讲一讲。右派是成都人,当然是知识分子,由于乱说话,一九五七年被下放到眉山尚义公社,接受农民的改造。此人姓陈,我认识的一个知青曾是他邻居,称他老陈。老陈的妻子不是右派,却随丈夫到了尚义,过着艰辛而屈辱的日子。她随时可以回成都,可她不走,她守着丈夫。这一守就是八年。八年之后她踏上黄泉路,轮到丈夫来守她了。年年忌日,老陈到她的坟前献一束花,念一遍“十年生死两茫茫”,双泪长流,类似的故事肯定很多,九百多年来,苏轼的这首悼亡经典打动过无数的中国人。关于这首词和这个悲剧,后面还将提及。

我写苏轼,大致是一种线性叙述,按时间顺序来。嘉元年(1056)三月,苏洵带着两个儿子,远赴开封。苏洵年近五十,两鬓斑白,看上去像个老头。他写得一手好文章,做官的念头却淡漠了。他不想考试。但苏轼和苏辙是要考的,老子功名无望,儿子应当补上。其时苏辙已成家,老婆姓史。而苏轼的老婆王弗已生下她一生中唯一的一个儿子苏迈。有一种说法是,两兄弟初进京师就带了老婆,此说不大可信。前途未卜之时,犯不着那样铺张。

进京之前,父子三人先到成都拜见张方平。张方平时为成都镇守,曾与欧阳修同朝为官,因政见不合,关系并不好。但张方平还是写了一封荐书,让苏洵入京后呈给欧阳修。欧阳修后来看了荐书很高兴,全不计较个人恩怨,认为张方平为国家举荐了三位优秀人才。我看了这段史料,对欧阳修的印象就比较好,觉得他像一个真正的大人物,心胸广阔。当然也包括张方平。两位大人物实际上是联手把三苏扶上了仕途。

从眉山到开封,路程遥远,父子三人足足走了两个月。旅途劳顿自不待言,因是三月,沿途风光亦复可观。两兄弟都是第一次出远门,其状可想而知。他们经阆中出褒斜谷,入陕西地界,过长安,五月到达开封。大多数时候骑马,马累死了,就改骑骡子。餐风宿露时或有之,三个男人却无诸多不便,说走就走,说停就停,只要不生病,一切都好办。吟风弄月,寻章摘句,或是开玩笑,讲故事,总之,漫长的旅程充满了令人无法想象的快乐。我在读西蒙?波瓦的传记时,惊异于她的徒步旅行,穿过了法国和瑞士。眼下翻检苏东坡,不复惊异,只有羡慕——这于我辈是不大可能了。

父子三人进入开封,碰上了大雨。奇怪的雨,一下就是几十天,蔡河决口,洪水入城,到处都是水。苏氏父子住在一座寺院中,那儿地势高,不愁淹没。两兄弟加紧温习,雨声和读书声常常接在一块儿。这年九月,苏轼通过了举人考试。次年正月,又通过礼部考试。这时的主考官是欧阳修。欧阳修是当时的文坛领袖,有一把年纪了,据说长得难看。关于此翁有不少趣事,暂且不讲。这位难看的大人物是个性情中人,他那篇有名的《醉翁亭记》,连用三十三个“也”,情与态跃然纸上。他是《五代史》的作者。他善为小词,曾经这样描绘西湖的雨景:“始觉春空,垂下帘栊,双燕归来细雨中。”在京城他又是手握大权的人,一句话可以定任何考生的前途。就是这样一个人,在读了苏轼的几篇文章后,“不觉汗出”,“惊喜以为异人”。他甚至对别人说:三十年后,无人道着我也。由此观之,欧阳修确实是个可爱的老头,奖掖后进也罢了,偏偏又说苏轼比他强。若非胸襟甚广者,安能出此语?欧阳修一句话,轰动了京城,年仅二十二岁的苏轼因之而成为新闻人物。其间有个插曲:欧阳修初读苏轼《刑赏忠厚之至论》,以为出自曾巩之手。曾巩是他的学生。老师总不能把学生取为第一,于是苏轼落了个第二。《刑赏忠厚之至论》是一篇议论文章,文中表明了苏轼的政治理想:要搞仁政,“以君子长者之道待天下”;要赏罚分明,赏罚拿不稳的时候,则宜赏不宜罚。他还讲“罪疑惟轻,功疑惟重”,年轻的苏轼显然有一副慈悲心肠。难怪欧阳修会喜欢他,因为他们是同一类人。

嘉二年(1057)三月仁宗殿试,苏轼兄弟同科进士及第。即将做官了,眉山却传来噩耗:母亲程氏一病归西。5天下事真是难得美满,苏轼得意之时,母亲正病入膏肓。程氏原是官宦人家的女儿,嫁给苏洵,生下三男三女。长子和两个女儿早殁。另有一女八娘,十六岁嫁给舅舅的儿子程正浦,受虐待,不到两年就死了。苏家与程家从此断了往来。程氏生卒年不详,以苏洵的年龄推算,她死的时候不足五十岁。她希望丈夫成器,未能如愿,又把希望寄托在两个儿子身上。儿子高中,誉满京城,她却在眉山永远闭上了眼睛。苏家的女人命运都不大好,不知这是怎么回事。苏家父子三人匆忙归家,葬程氏于安镇乡可龙里。这儿地势不错,山环水抱。后来苏洵和苏辙的一位妻子也葬于此。眉山人俗称苏坟山,至今犹存。三个男人外出一年多,家中已是一片破败。为了应考,为了积攒盘缠,苏家耗尽了最后一点财力。男人们走了,女人们在老家过着艰难的日子。程氏忽然病故,大约与此有关。真相如何,史料无载。

按儒家规矩,苏轼兄弟当居丧三年。《论语》上有孔子的一段话,有人问为何居丧要三年,他回答说:母亲养育儿子,至少要受三年的苦,所以母亲死了,儿子应当守孝三年。这三年当中,不能做官,不可远游。苏轼居丧实际上是两年半,这段时间他大致呆在眉山。这两年半,苏轼过得很愉快。这可能是成年之后最轻松的时光,事业有成,无忧无虑。二十多岁,一切都像是初升的太阳。他踌躇满志,开始设想仕途,同时建构自己的政治理想。“奋厉有当世志”,他并不把自己当一个文人看待。他也写诗,写很多诗,他旋风般快活的身影往来于眉山和青神。青神有座中岩寺,是个清幽的所在。山上有唤鱼池,有苏轼和王弗联姻的佳话。我徘徊于山中时,曾不止一次产生幻觉:苏东坡正沿着蜿蜒的石板路朝我走来。他是沉思型的、有着书生气的男人,转眼也会哈哈大笑。他是让女人倾心,让男人钦慕的那种罕见的人,用魅力四射来形容,一点不为过。在王弗的娘家瑞草桥,苏轼喜欢坐在草地上喝酒。同饮的多是王家兄弟。王家是个大家庭,有三十多个兄弟姐妹,若是聚到一处,必定热闹非凡。兄弟们围着苏轼打转,众星捧月似的。苏轼走到青神街上,满城的后生争睹风采。曾经轰动京城的男人,轰动一个青神岂在话下?王家的姐妹们也纷纷拿青眼瞧他,她们全都羡慕王弗,嫁了一个不同凡响的郎君。何处觅夫婿?苏家两兄弟。其中有个少女,不单拿青眼看苏轼,她还同苏轼说话,寻机为这位才子做点什么。如果说她见了苏轼就脸红,那实在不足为怪。少女的情怀嘛,原本有些乱,不一定符合规矩。过了七八年,这位唤做二十七娘的乡村女子竟做了苏轼的新娘。欢天喜地,自不待言。但渐渐地,她发现不大对头。苏轼原来不是她所期待的那种男人,所谓幸福,原来是镜中月水中花——此系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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