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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四年(1059)十一月,苏轼服丧期满,父子三人再次赴京,这次和上次不一样了,两兄弟是去做官,而不是去赶考。他们带了家眷,包括苏轼的乳娘任采莲,这位不识字的善良女人想必很快活,因为她的主人从不把她当外人看待。现在她伺候着两个小主人——苏轼和苏辙的儿子。这回他们走水路,在眉山东门之江家渡上船,沿岷江而下,过嘉州,入长江,出三峡,船停江陵再弃舟北上。水路七百里,陆路五百里,他们整整走了三个月。苏轼在《初发嘉州》中写道:故乡飘已远,往意浩无边。锦水细不见,蛮江清可怜。奔腾过佛脚,旷荡造平川。

沿途写诗就像写日记,记录景物也记录心情。有些诗广为传诵,有些诗只有学者光顾。这并不重要,苏轼写诗并不是写给后人看的。描写风景或凭吊古迹,全凭一时心情,“得于笑谈之间”。苏洵也写诗,更多的时候则是发议论。此去开封,他也有望做官的,朝廷已默许他,不一定非要经过考试。即使不做官,长住京城也挺好,结交名流,高谈阔论。他对婚姻生活已失去兴趣,无意再娶。两个儿子前程无量,他知足了。苏辙是个比较奇怪的年轻人。他可以几个钟头一言不发。他坐在船头上,看山,看水,看父兄的脸,倾听他们的吟哦或高论。他心里有数,只是不善言辞。他比苏轼小三岁,性格不同,脸型也不同。他有一张圆脸,而苏轼有一张长脸——有诗为证:去年一滴相思泪,今春不曾到腮边。苏辙才气不如苏轼,生育功夫却在乃兄之上。婚后若干年,在他和妻子史氏的共同努力下,一大堆子女相继出世。在古代,生育同样是一种能力的表现,是成功男人的标志之一。苏辙后来官位比苏轼高,寿命比苏轼长,与他冲淡的性情有关。他是凡事悠着来的那种男人,不容易闯祸,生命的张力却有限。船上的两个少妇看上去很娴静,她们的目光不时停留在丈夫和儿子身上,偶尔抬头看天,看远处的村落。王弗清秀,史氏健壮,两个女人的差异也正如苏轼兄弟的差异,但她们的心情是一致的,幸福的感觉是一致的。她们嫁的男人都出类拔萃。王弗生得纤弱。她嫁给苏轼好几年了,眼下却不过二十出头。她是情意绵绵的,无论白天还是夜晚。她当然不知道,她的生命只剩下几个年头。

一行七八人,走走停停,次年二月抵京师。不久,苏轼被任命为河南某县主簿。苏辙亦为河南另一县的主簿。主簿是辅佐知县的小官。两兄弟文章动朝野,却双双落主簿,未免有些失望。他们找到欧阳修,经这位恩师举荐,参加了朝廷的一种特别考试——制科考试。这种考试由皇帝本人任主考,是临时性的,通常不重文采,而重在政治眼光。苏轼准备了五十篇文章,看来他在眉山居丧的两年半,并未闲着。苏轼要做个政治家,这是显而易见的。他和屈原、杜甫原属同一种类型,首先为天下苍生计,其次才是展示文学才华。“致君尧舜”,这是前提,然后才是“语不惊人死不休”。中国古代的文人,属这种类型的不少,不像近现代,文人渐渐变成了一种职业。另一面,文人投身政治又是一种悖论,古人未必意识到这一点,所以才一再碰壁。今天的文人却是有了太多的体验,他们定位于边缘,既是不得已,又是一种自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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