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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长到十七八岁,渐渐出落得一表人材。他是那种体形瘦削的男人,眼睛细长,鼻子直挺。他走路的姿势很像祖父,一阵风似地刮来刮去。他喜欢笑并且笑声富于感染力,不笑时则常常沉思。说话当然是眉山口音,只是书读多了,词汇丰富,土语就用得少。我想象中的苏轼与戏台上常见的才子判然有别:面色红润,决不面如傅粉;走路也不迈方步,除非他暗地里模仿先生;口不择言,高兴了就凭着性子乱说一气,你永远听不到他的娘娘腔。你不得不承认,此人的确不凡,年纪轻轻就魅力十足。
苏轼除了读书,自然也干别的。眉山是个有山有水的地方,山不高,但足以构成风景。岷江从城边上流过,像一首抒情诗。百里之外,有峨眉山和乐山大佛。苏轼可能没登过峨眉山,大佛却不止看过一回,那儿有他的读书台。“清风明月,耳得之而为响,目遇之而成色。”对苏轼这样的人来说,自然呈现的美感非常可比。对语言的敏感,说到底是对世界的敏感。前提是非功利;一旦功利,美感就消失了。换成海德格尔的话:一旦功利,世界就遮蔽了。中国文人对自然的审美姿态,在今天看来非常宝贵。谁忽视这一点,谁就注定要倒霉。
苏轼的自家居所,“门前万竿竹”,令人无比羡慕。今天的城市人,门前有一竿竹已属奢望,无论风吹还是雨打,竹子发出的声音都类似最好的音乐,沙沙沙响成一片,佳人般地弯下纤腰。竹子,是的,这个词本身就有一种诗意。苏轼生长于这样的环境,怎不羡山慕水。三月是踏青的时节,苏轼骑在马背上踏青,手上捧一册《诗经》或随便什么人的集子,字里行间就泛着青草的气息。夕照,微风,小桥流水人家,且能远眺峨眉巅。骑牛读书,骑马喝酒,有时干脆醉眠芳草:可惜一溪风月,莫教踏碎琼瑶。我很小的时候读苏轼的词,就心驰神往了。
有一回,苏轼出城七十里,在一块山崖上大书“连鳌山”三字,字大如屋宇,用什么写的不得而知。字迹今犹存,行家评价:雄劲飞动。苏轼“幼而好书,老而不倦”,中国书法几千年,能与他比肩者,数人而已。“连鳌山”几个字是他的少年墨迹,欠火候是自然的。不过,崇敬他的人,也应当去看看。
苏轼善画。写字的那枝笔也是画画的那枝笔,所谓书画同源,至少有这层意思。他也下围棋消遣。他在声律方面好像不大在行,有人说他填词“多不协律”。我想,这可能是受了苏老泉的影响,老子不喜声律,儿子便也不喜。但老子不填词,儿子是要填的。苏轼的词,除我自己喜欢之外,我知道别人也很喜欢,而这些人远不只文人墨客。
苏轼小时候常跟老人在一起,“每逢蜀叟谈终日,便觉峨眉翠扫空。”蜀叟能够谈终日,至少表明苏轼爱听。老人有许多故事。老人是有着神秘感的,古代的老人尤其如此。眉山有个姓朱的老尼姑,九十多岁了,尚能记事,口齿清楚。她见过蜀主孟昶,见过花蕊夫人。那时她尚在妙龄,也许有几分姿色。尼姑不能讲姿色,尼姑却能记下孟昶与花蕊夫人的情事。某日大热,孟昶携了色艺双佳的夫人,纳凉于摩诃池上。有点亲昵的动作当是寻常景观,一旁的小尼姑却可能看得心惊肉跳。孟昶口占一首《洞仙歌》,讲他的风流。事过七八十年,“朱具能记之”,可见她当时的印象何等深刻,一生都在空门中回味。她一字不漏地背给苏轼听时居然有表情:皱纹与皱纹之间,红潮起伏。苏轼也一字不漏地记下了。他当时七岁。是词句还是情事吸引了他,今日殊难分辨。事过几十年,苏轼和了一首《洞仙歌》,开句即是: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只九个字,佳人便呼之欲出了。中间的一句耐人寻味: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倚枕钗横鬓乱。几乎是直接的性爱描写。接下来笔锋一转,该抒情了:起来携素手,庭户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整首词弥漫的氛围,同苏轼听故事时的感觉有关。我的意思是说,苏轼除了读书、游冶、琴棋书画,也能谙情事。我无意表明,苏轼七岁就有性幻想,但假如有人提出这方面的证据,我不会以为怪。苏轼毕竟是苏轼,中国第一文人嘛,心中的风流当在常人之上。
十七八岁的苏轼,夜里也曾有过一回艳遇。他足不出户,而佳人自动送上门来。事情的原委是这样:苏轼有挑灯夜读的习惯。当时读书是要读出声的。如果念的是韵文,听上去就像唱歌。苏轼嗓音不错,又长得像样,吸引邻家女郎,真是不足为怪。苏轼夜夜读,女郎夜夜听。隔墙听着不过瘾,她索性爬到墙上。顺便提一句,她是个富家女,至少不难看,是娇宠惯了、凡事由着性子的那种少女。她骑到墙上,听书也观人。苏轼读着读着摇晃起来,她也跟着摇晃。由于忘情,摇晃得厉害,一个跟头栽下来也是可能的。时为深秋,梧桐的叶子掉了,一弯新月挂于疏桐之上。夜深人静了,苏轼抛书打呵欠,步入院子。有个人影在墙头,一晃就不见了。人耶?鬼耶?苏轼揉揉眼睛。依稀是个女子,如果是鬼的话,该是一位女鬼。苏轼细听动静,除了风吹竹叶,再无别的声音。大约是个幻觉了,读书读出女人的身影,倒是一桩稀奇事。他回房歇了。第二天此景重现,他就留了一份心。到第三天,那骑墙的女郎又觉得不过瘾了。她潜至窗下。不过她的任性也到此为止,并不敢敲窗入室。苏轼察觉了,开门出去。女郎一惊之下,拔腿便走。苏轼站着未动,只“喂”了一声。他无意惊吓她。女郎闻声扭头,两人的视线就相碰了。借着月光,苏轼认出是邻家的女儿。对这位富家女,苏轼平素有无好感,不得而知。他邀她进屋,大约是真的。女郎一片痴情,总不能让人家老是呆在墙上。两人谈些什么,同样不得而知,这类细节问题,做历史的永远叹息。后来女郎又来过几次,她越墙而来,又越墙而去,身形缥缈,具有诗意。可她终于不来了:她以身相许,“苏轼不纳”。苏轼安慰她说,等他功成名就之后,一定回来迎娶她。少男少女信誓旦旦,可能会缠绵,身体有接触。翌日苏轼照样读书,富家女开始约束自己,不复爬墙。她站在月下倾听,躺到床上编织梦想。苏轼十九岁娶王弗,对她的打击十分沉重。她不死心,父母安排的男人一概不见。十一年后,王弗以二十七岁芳龄去世,苏轼再娶王弗的堂妹。富家女绝望了,一病不起,郁郁而终。苏轼在远离家乡的地方听到死耗,既悲且叹,不能自已。于是写下著名的《卜算子?缺月挂疏桐》: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渺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结局悲凉。苏轼的这首词,和他悼念亡妻的那首“十年生死两茫茫”一样有名。钟情于他的女人,终于死掉了。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月光下的那一幕,是永远地留在记忆中了,而苏轼复制记忆的高超方式,使那位早已化作尘土的无名女郎在一代又一代的中国人眼中妩媚而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