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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年少聪颖,不在话下。但他并不特别聪明。特别聪明的孩子往往难成大器,所以我宁愿说:少年时代的苏轼心智健全。他家境尚可,家里有园子,有侍女,有一个叫任采莲的乳母,苏轼和他的姐姐八娘都吃过她的奶。任采莲在苏家呆了二十五年,以七十二岁高龄谢世,苏轼专门为她撰写墓志铭。早年的苏轼衣食无忧,这一点可以肯定,也很重要。穷苦人家的孩子一般都立志早,能发愤,但心中也会有阴影,长时间挥之不去。穷孩子的发愤多半就是同这种阴影作斗争,等他战胜了阴影,却发现错过了童年。苏轼不同,他无忧无虑地生长,像一棵树,既有沃土,又有充足的阳光雨露。现存的资料中,找不到他小时候有过任何不愉快的光景记载。不过,这也是史料的一种弊端。关于苏轼,一般都讲他如何勤奋,如何才华过人。我本人对这些记载并无兴趣。一个人名气大了,他的早年生活就会被人套上莫名其妙的光环。我崇敬苏轼,对他成长的过程怀有浓厚的兴趣,可我不愿意看到一个从五岁起就读得摇头晃脑,一直摇到二十一岁进京应试的书呆子。我相信这不是真的。苏轼可能贪玩,可能调皮,可能有种种恶作剧,可能对人言语刻薄(朱光潜先生说过,刻薄是文学天才的几大要素之一),总之,什么都可能,就是不可能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苏轼八岁入乡塾,老师是个道士,名唤张易简。先生穿着道袍上课,不总讲诗文,有时也讲讲鸡犬升天的故事。百余学生中,有个叫陈太初的,听得入迷。道家故事,一般学生听听也就罢了,这位陈太初却能听出弦外之音。老师讲升天,他就会意地微笑着,一副怡然自得的神情。仿佛老师讲的不是别人,正是他陈太初。这陈太初后来也通过了科举,大约也做过官,到晚年,忽然决定不再食人间烟火。他在自家门前按道家规矩打坐,不吃不喝。朋友或路人劝他吃点东西,他不予理会。虽然饿得东歪西倒,脸上却浮着笑,和童年的表情一般无二。朋友不知个中玄妙,不敢再来相劝,只远远地瞧着他幸福地摇晃。过了几天,他终于摇不动了,咽下最后一口气。朋友叫来下人抬尸体,时值新年,下人们一面动手,一面抱怨:大吉的日子抬尸体,真他妈的晦气。话音未落,“尸体”忽然开口说话:“没关系,我自己走。”说罢便从地上站起身,朝乡野走去,在一个僻静之所倒下来,重新变成一具尸体。其时张易简早已作古,不知道自己有这么一个出类拔萃的弟子。而苏轼是知道的,他记下了这件事。“尸体”开口说话就是他讲的,所以很难说他不相信有升天这回事。

苏轼在乡塾读了三年书,换句话说,他稚嫩的眼睛望着张道士,整整望了三年。他心智正常,受道士的影响也就有限。他后来回忆,老师器重的学生,只有他和陈太初。陈太初听升天的故事听得怡然自得,而苏轼是因为一句话,让老师吃惊不小。有一天,京城来了一个人,名叫刘微之,带来了一首诗。这人重面子,但更重学问,一辈子虚心向学,哪怕学习的对象是他的学生。堂堂刘教授,谁能让他失面子?当然是苏轼。苏轼何以让教授失面子?因为苏轼替教授改诗。当时,诗是一种了不起的东西,也很有实用性——朝廷考举子,诗赋是其中之一。刘微之教授是喜欢写而不轻易公布诗作的那种人。如果他公布了,那就证明他自己很满意。如果他在课堂上对着学生吟哦,那就不仅满意,而且得意。他得意的一首诗叫《鹭鸶诗》,诗中有这样一句:“渔人忽惊起,雪片逐风斜。”他吟诗吟到这一句,不觉停了脑袋摇晃,捋须而笑。所有的学生都用崇敬的目光望着他,觉得他不让陶潜,直追李杜。这时,有个学生要求发言。这学生身子长,脸也比较长,名唤苏轼。对苏轼教授是知道的:历来肯用功,脑子也灵活。老师想:苏轼要称颂他的诗作了。一般学生只不过瞪着眼睛崇敬,而苏轼要发言,说出崇敬的理由——这就是苏轼的与众不同。教授仍然捋须而笑。他已经准备了谦逊:学生称颂老师,老师总不至于哈哈大笑吧。换句话说,教授的脸上浮着一种亲切的笑容。然而,苏轼的一句话,将这笑容凝固起来。苏轼说:那个句子固然好,但不如改成“渔人忽惊起,雪片落葭。”鹭鸶被渔人惊起,转眼又被风卷着,雪片一样落于葭之上。这一起一落岂不美?再者,可爱的鹭鸶也有个归宿,不复可怜兮兮地“逐风斜”。苏轼坐下了。课堂哗然。有人对苏轼侧目而视:好啊你个苏子瞻,竟敢改老师的得意诗。“逐风斜”哪点不好?你偏要说什么“落葭”。你以为你是谁?你用意何在?居然在大庭广众之下让老师“落尴尬”!

很难设想刘微之教授当时的表情。他大约笑不起来。有几分尴尬也在情理中。他细细一想,认为苏轼改得有道理,于是当众宣布了将“逐风斜”改为“落葭”,并加上一句感叹:吾非若师矣!此言一出,对苏轼侧目而视者立刻转变态度,对他青眼有加。其时苏轼才十二三岁。我个人并不认为苏轼改得好。“逐风斜”有一种凄婉的美,“落葭”却是大团圆结局。小孩子喜欢大团圆,可以理解;大人们加以附和,则显得可疑。我疑心当时的情形并不像诠释者们一口咬定的那样,刘微之的那句“吾非若师矣”亦可作别解,是一句生气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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