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关于“垄断”与“反垄断”
对于文学创作来说,“排斥异己”其实没什么不好。需要警惕的是,借助政治权力而垄断文坛或学界。如果不是这样,各方都充分发展自己,在自由竞争中达成文学创作的繁荣,岂非幸甚?问题在于,所谓的“公共空间”,并非出入自由,各方发言的机会并不平等。处于劣势的,一般都会以“反垄断”为主要诉求。
《新青年》与《学衡》的对抗,主要体现在对于传统中国及欧西文明的不同想象,同时也落实在知识者言说的方式上。眼看着新文化运动得到青年读者的热烈响应,正如火如荼地展开,《学衡》诸君奋起反抗,首先针对的便是这种诉诸群众运动的策略。其中尤以梅光迪的批评最为狠毒:“故彼等以群众运动之法,提倡学术,垄断舆论,号召徒党,无所不用其极,而尤借重于团体机关,以推广其势力。”[1]《新青年》同人以思想启蒙为目标,必然面向广大民众,所谓“以群众运动之法”,没有什么不对。关键在于“提倡学术,垄断舆论”八个字。任何一个杂志,都有自己的宗旨;任何一场运动,都有自己的主张,“提倡学术”,此乃天经地义,为何《学衡》诸君那么反感?看来问题出在“垄断舆论”上。
“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新文化人的这一自我期待,使其言谈举止中,充溢着悲壮感。这一方面使其具有道德上的优势,论争中难得体会对方言论的合理性;另一方面注重勇气而不是智慧,认准了路,一直往前走,从不左顾右盼。经过一番艰苦卓绝的上下求索,五四新文化人大都有了坚定的信仰——不管是自由主义、无政府主义、马克思主义,还是兼及文学的托尔斯泰主义、尼采主义、易卜生主义。有信仰,有激情,加上知识渊博,五四那代人显得特别自信。更何况,作为各种“主义”基石的“现代性想象”,其时正如日中天,没像今天这样受到严峻挑战。这种状态下,新派人士确实有点先知先觉者的“傲慢与偏见”。
《学衡》
至于说到“平心静气”,不只《新青年》做不到,晚清以降众多提倡革新的报章,全都没有真正做到。一是国势危急,时不我待;二是大家都还没掌握好大众传媒的特点,说话容易过火。批评《新青年》好骂人的《学衡》诸君,其论辩文章又何尝“平心静气”。胡先骕挖苦胡适的文章,也够刻薄的,难怪人家很不高兴——旁征博引,洋洋洒洒三万余言,论证《尝试集》“无论以古今中外何种之眼光观之,其形式精神,皆无可取”,唯一的价值是告诉年轻人“此路不通”。[2]
《新青年》之迅速崛起,不可避免地对他人造成压迫。不管是否有意“排斥异己”,《新青年》的走红,打破了原有的平衡,其占据中心舞台,确有走向“垄断舆论”的趋势。因此,《学衡》的奋起抗争,有其合理性。而《学衡》诸君学有根基,其文化保守主义立场,也自有其价值,值得充分理解与同情。倘若能像创造社那样,在中国思想文化界“打出属于自己的一片新天地”,形成双峰对峙的局面,未尝不是一件大好事。可惜《学衡》诸君不只文化理念与时代潮流相左,其表达方式也有明显的缺陷——胡先骕等文之引证繁复,语言啰唆,加上卖弄学问,哪比得上《新青年》同人之思维清晰,表达简洁,切近当下生活,而且庄谐并用,新诗、小说、通信、随感一起上——因此,其“打破垄断”的愿望,没能真正实现。[3]
当初创造社崛起时,打的也是“对抗垄断”的旗帜。《时事新报》1921年9月29日刊出的《纯文学季刊〈创造〉出版预告》,很能代表郭沫若、郁达夫等人的志气与意气:“自文化运动发生后,我国新文艺为一二偶像垄断,以致艺术之新兴气运,澌灭将尽。创造社同人奋然兴起打破社会因袭,主张艺术独立,愿与天下之无名作家共兴起而造成中国未来之国民文学。”这里所说的“垄断文坛”,指的是此前成立的文学研究会。创造社之挑战文学研究会,有文学理想及创作方法的分歧,可意气之争也是重要因素。好在创造社很快凭借实力,打出属于自己的一片新天地。
在文学领域,你可以反抗政治迫害,也可以埋怨经济压力,但很难将自家的无所作为归咎于同行的“挤压”。对付所谓的“垄断”,唯一的办法便是凭借自己的实力,打出属于自己的一片新天地。在这个意义上,一部中国现代文学史,可以描述为若干著名的文学社团及其所主持的杂志/副刊竞相争奇斗艳的历史。
[1] 梅光迪:《评今人提倡学术之方法》,《学衡》2期,1922年2月。
[2] 胡先骕:《评〈尝试集〉》,《学衡》1、2期,1922年1、2月。
[3] 参见陈平原《思想史视野中的文学——〈新青年〉研究》第五节“提倡学术与垄断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