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从“圈子”到“流派”

四、从“圈子”到“流派”

清末民初迅速崛起的报刊,已经大致形成商业报刊、机关刊物、同人杂志三足鼎立的局面。不同的运作模式,既根基于相左的文化理念,也显示不同的编辑风格。注重商业利益的《申报》《东方杂志》等,一般来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立论力求“平正通达”;代表学会、团体或政党立场的《新民丛报》《民报》等,横空出世,旗帜鲜明,但容易陷于“党同伐异”;至于晚清数量极多的同人杂志,既追求趣味相投,又不愿结党营私,好处是目光远大,胸襟开阔,但有一致命弱点,那便是缺乏稳定的财政支持,且作者圈子太小,稍有变故,当即“人亡政息”。

陈独秀之创办《新青年》,虽然背靠群益书社,有一定的财政支持,但走的是同人杂志的路子,主要以文化理想而非丰厚稿酬来聚集作者。四卷三号的《新青年》上,赫然印着《本志编辑部启事》:“本志自第四卷一号起,投稿章程,业已取消。所有撰译,悉由编辑部同人,公同担任,不另购稿。”[1]这固然表明杂志对于自家能力的极端自信,更凸显同人做事谋义不谋利的情怀。

《新青年》

作为同人杂志,《新青年》之所以敢于公开声明“不另购稿”,因其背靠当时的最高学府“国立北京大学”。第三至七卷的《新青年》,绝大部分稿件出自北大师生之手。至于编务,也不再由陈独秀独力承担。第六卷的《新青年》,甚至成立了由北大教授陈独秀、钱玄同、高一涵、胡适、李大钊、沈尹默六人组成的编委会,实行轮流主编。

比起晚清执思想界牛耳的《新民丛报》《民报》等,《新青年》的特异之处,在于其以北京大学为依托,因而获得丰厚的学术资源。创刊号上刊载的《社告》称:“本志之作,盖欲与青年诸君商榷将来所以修身治国之道”;“本志于各国事情学术思潮尽心灌输”;“本志执笔诸君,皆一时名彦”。以上三点承诺,在其与北大文科携手后,变得轻而易举。晚清的新学之士,提及开通民智,总是首推报馆与学校。二者同为“教育人才之道”、“传播文明”之“利器”[2],却因体制及利益不同,无法珠联璧合。蔡元培之礼聘陈独秀与北大教授之参加《新青年》,乃现代史上具有里程碑性质的大事。正是这一校一刊的完美结合,使新文化运动得以迅速展开。

同是从事报刊事业,清末主要以学会、社团、政党等为中心,基本将其作为宣传工具来利用;民初情况有所改变,出版机构的民间化、新式学堂的蓬勃发展,再加上接纳新文化的“读者群”日渐壮大,使得像《新青年》这样运作成功的报刊,除了社会影响巨大,本身还可以赢利。因此,众多洁身自好、独立于政治集团之外的自由知识者,借报刊为媒介,集合同道,共同发言,形成某种“以杂志为中心”的知识群体。到了这一步,“同人杂志”已超越一般意义上的大众传媒,而兼及社会团体的动员与组织功能。世人心目中的“《新青年》同人”,已经不仅仅是某一杂志的作者群,而是带有明显政治倾向的“文化团体”。[3]

与《新青年》唱对台戏的《学衡》,同样也不例外。不仅如此,几乎所有重要的文学社团及其主办的文学刊物或报纸副刊,都有明显的群体或集团意识。你可以应邀为不同倾向的杂志或副刊撰稿,但你的基本立场及文学趣味,还是有大致的归属——起码在时人或后世的文学史家看来是如此。即便不是同人杂志,所谓“园地公开”,“绝不排斥外稿”,也都很难真正落实。以我为主,广招贤人,自觉或不自觉地,每个著名的文学杂志或报纸副刊,都建立起自己的圈子,甚至形成文学上的流派。此乃“现代文学”之不同于“古典文学”的一大特色。

像创造社那样有明显的“品牌意识”,将所有自己经营的文学阵地,一律冠以“创造”二字——如创刊于1922年的《创造》季刊,创刊于1923年的《创造周报》和《创造日》,以及创刊于1926年的《创造月刊》,这样的例子不是很多。但文学史家很容易理清各家副刊及杂志之间的关系,比如,从属于文学研究会的,起码包括《小说月报》、《诗》月刊、《文学周报》《晨报副刊》等。你可以标榜自己不偏不倚,没有任何党派意识,可大家都认定你有所归属。如徐志摩主编《晨报副刊》时,就曾再三辩白自己所编“决不是任何党派的宣传机关”“决不以正反定取舍”[4],可大家还是认定他的编辑风格,明显不同于前任孙伏园,带有明显的“新月”味。徐志摩主编的《晨报副刊》,不同于此后创刊的《新月杂志》,不是同人刊物,但以徐的名气,可以做到“只知对我自己负责任”,“我爱登什么就登什么”。[5]著名的文人学者办杂志、编副刊,不同于职业编辑,在于其有明确的立场与趣味,其选择去取,即便无心,也都大有深意。你态度越是认真,越是自认出于公心,越可能“排斥异己”。

[1] 《本志编辑部启事》,《新青年》4卷3号,1918年3月。

[2] 参见郑观应《盛世危言·学校上》(《郑观应集》上册247册,上海人民出版社,1982年)及梁启超《自由书·传播文明三利器》(《饮冰室合集·专集》第2册41页,上海:中华书局,1936年)。

[3] 参见陈平原《思想史视野中的文学——〈新青年〉研究》第一节“同人杂志‘精神之团结’”。

[4] 志摩:《记者的声明》,《晨报副刊》1925年10月22日。

[5] 徐志摩:《我为什么来办,我想怎么办》,《晨报副刊》1925年10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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