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阅读罗伯特·哈斯

一、阅读罗伯特·哈斯

罗伯特·哈斯(Robert Hass,1941— )是当代最知名的美国诗人之一。他的诗作富含音乐性、描述性和沉思的知性,带给读者会心、深刻的喜悦。哈斯曾说:“诗是一种生活方式……一种人类的活动,就像烤面包或打篮球一样。”除了写诗,他也是评论家和翻译家,他和诺贝尔奖得主波兰诗人米沃什合译了十二卷米沃什诗集,也翻译了日本俳句大师松尾芭蕉、与谢芜村、小林一茶的诗作。从哈斯诗作中触及的关于诗艺以及政治的题材,我们看到米沃什对他的影响;从其文字所呈现的清澄、简洁的风格,和取材自日常生活的意象,我们看到日本俳句的影子。哈斯对中国古典诗并不陌生。他书架上放着的年少以来陆续阅读的相关书籍,包括罗伯特·佩恩(Robert Payne)英译的中国古典诗选《小白马》(The White Pony:An Anthology of Chinese Poetry),诗人庞德(Ezra Pound)的《神州集》(Cathay),王红公(Kenneth Rexroth)英译的《中国诗歌一百首》(One Hundred Poems from the Chinese),收录、评介阿瑟·韦利(Arthur Waley)中国古典诗英译的《山中狂歌》(Madly Singing in the Mountains:An Appreciation and Anthology of Arthur Waley),诗人斯奈德(Gary Snyder)英译的唐代诗僧寒山的《寒山集》(Cold Mountain Poems)。他享受中国古典诗中呈现的愉悦、明澈心境,对李白的飘逸、杜甫的忧时、寒山的洒脱印象深刻。

哈斯的第一本诗集《田野指南》(Field Guide,1973)为他赢得耶鲁年轻诗人奖,初试啼声,即让人惊艳。此诗集中的诸多意象源自哈斯自幼生长的加州乡间,以及他对斯拉夫民族的研究背景。诗人佛瑞斯特·甘德(Forrest Gander)说:“《田野指南》蕴含丰富的俄国口音,大茴香蕨类的气味,拔除了瓶塞的酒味,以及动植物生态的指涉:旧金山湾区的绿色蛾螺和岩蟹,风琴鸟和安皇后蕾丝花,海浪和木兰科胡椒树。”诗人麦可·瓦特斯(Michael Waters)称哈斯是难得一见的好诗人,赞许《田野指南》试图替万物命名,透过自身成长之环境建立归属和认同感,将自然世界翻译成个人历史,这是复杂且艰巨的工程,但哈斯用清晰明澈的文字和悲悯的心境达成了目标。名诗人史坦利·库尼兹(Stanley Kunitz)认为阅读哈斯的诗就像踏入海洋之中,你浑然不觉水的温度和空气的温度有何差异,当你感知拍岸的海浪回流入海时,你已然被带入另一个元素。

在《秋天》一诗中,我们看到哈斯这群采蘑菇的“业余生手”为了在平凡枯索的生活注入活络因子,拿生命与死神进行一场场豪赌:“心想有一半的机率/会因一个错误而致死”,“在那些日子,死亡不止一次/晃动我们,而当它漂回原位时/我们觉得又活了过来”。他们勇于尝试,在冒险的快感中采集生之新意;他们“向事物之名漂流”,试图到陌生的领域开发或探索生之兴味。香气浓郁的真菌名为“爱与死”,贴切但吊诡地传递出诗人不惜以生命作赌注来换取生机的生之欲。

在哈斯诗作中,生命活力蕴藏于生活的各个角落——在锅里嘶嘶作响的培根,冒着热气的咖啡,韩德尔的《水上音乐》,在楼上熟睡的妻子(《房子》);蕴藏于与生之苦难的拉锯、抗衡之中——在穷困的岁月里,即便物质匮乏到与妻子“为了买不买图钉而争辩”,仍坚持精神生活的价值,为了看部好电影,两个人宁可挨饿(《黏着剂:给珥琳》);蕴藏于对生存意义的艰涩思辨之中——在一成不变却又无常的生活形态与“万物皆动”的理论中,带着模糊的来生概念,接纳人类今生终将歇止的事实(《关于来世,加州中部印第安人只有最模糊的概念》);更存在于安顿身心的写作过程中——“那生我造我者/与其说从阳光/或李树,不如说/是从构成这些诗行的/脉动里”(《方寸》)。

哈斯在他的第二本诗集《赞美》(Praise,1979)再度展现创作长才,获得威廉·卡洛斯·威廉斯(William Carlos William)奖。此书进一步处理隐含于第一本诗集中的主题:为世界命名之举可否让我们自世界抽离?如何忍受忧伤,接纳死亡?如何让心灵承受磨难?诗人、诗评家毅拉·萨多夫(Ira Sadoff)认为哈斯的第一本诗集虽然展现出敏锐的观察力和细腻的写作技巧,却总觉得其中渗出一股知性的冷冽,诗人与其题材似乎未能融合成一体;在《赞美》一书中,这样的问题不复存在。他说《赞美》或许是20世纪70年代最震撼人心的诗集,此书奠定了哈斯在美国诗坛的地位。

在《拉古尼塔斯沉思》一诗,哈斯以“一个词于是成了其所指之物的挽歌”的思维逻辑,道出逝去之物的无可取代性,永恒不存在的失落感,美好回忆与渴望之弥足珍贵。在《替花命名的小孩》一诗,哈斯熬过了童年的恐惧,得以以幸存者的目光回望过去,自大自然汲取安定的力量:“在成年岁月里的/这个晴朗早晨,我定睛/注视乔琪亚·欧姬芙画作里/一颗纯净的桃子/它如是圆熟地静置于/光中。红眼雀在我敞开的门外/树叶间刮擦作响。”在《致一读者》中,他为如何解忧卸苦给出建议:“想象一月与海滩/泛白的天空,海鸥。而/面向大海:不存在的东西/居然在,不是吗……”的确,“危险无所不在”(《九月初》),忧伤、疑惧如影随形,然而美好事物也无所不在,垂手可得,如何用心观看,让两者抗衡、相克相生,是生命的课题。

哈斯在他的第三本诗集《人类的愿望》(Human Wishes,1989)里,试着写作较长的诗行和散文诗,对先前作品中的诗意化的意象进行省思。诗评家大卫·巴伯(David Barber)认为哈斯在此书中建构了一种较具亲密感的书信体诗风,让作品承载更多元、多样的内容与风格:凝重的形而上思维,动人的故事叙说,俳句式的影像速写,燧石般的警句,颤动的抒情风情。以《插枝》一诗为例,此作由十首短诗组成,采用随性的札记形式写所见所思所感(但刻意以第二与第三人称腾出距离),以淡定的语调和点描的笔触,呈现爱情、亲情、自然景象的断片,十首小诗是十幅风格各异的生活插枝作品。此书触及几个哈斯关注的基本主题:他是欲望的学习者,他试图理解人类的想望以及达成想望的可能途径。

《身体的故事》以散文诗的形式述说一则令人感伤的故事。年轻的作曲家迷恋年近六十的日本女画家举手投足的神韵,但是在得知她已切除代表女性性征的乳房之后,他退却了,精神层次的爱恋终究不敌肉体层面的欲望,残缺的身体为爱画上休止符。诗末的蜜蜂尸体显然是画家的心境写照,也是哈斯对人性欲求之无能升华的哀叹。

对情爱的渴求和失落,男女关系的亲密与疏离,是哈斯诗作中不时出现的主题或子题。在《奥利马的苹果树》一诗,一对度假的男女散步于旧金山湾区小镇的树林,对不知名的花没有共识,对苹果花的感受也截然不同,同散步共赏鸟的两人契合度显然有待提升,连哈斯都忍不住跳脱书写者的身份加上眉批:“如果是午后,我沮丧的弦月/如一道伤疤在他们东方的天空隐去/他或许会在梦里疯狂地敲打那扇/紧闭的门。”两人刻意维持的亲密关系,和诗末出现的那个记住旅馆门牌号码后“随心所欲地在陌生人群中游荡”的小男孩形成强烈的对比。契合密码阙如的两性关系注定如“黄昏的潮起或潮落”,时而悲伤,时而快乐。一如在《苦难与辉煌》一诗中“尽全力”紧拥对方的男女“试着融合为一体/然而事与愿违”,“他们彼此/温存,唯恐/他们短暂、尖锐的呼喊仅能让他俩和好到/再度疏离的时刻。”这样的恋人或夫妻仿佛被冲上世界岸边或蜷缩于花园门口的动物,只能在“一座他们无法承认自己永远不得进入的花园”外不断徘徊。

哈斯的第四本诗集《树下的太阳》(Sun Under Wood,1996)获得国家书评奖。此书收录了多首自传性质浓厚的诗作,哈斯自曝不堪的童年,对酗酒母亲的怨恨,以及烙印于内心深处的情感创伤。诗人大卫·贝克(David Baker)认为此书为哈斯的巅峰之作,颇有金斯堡(Allen Ginsberg)之风,在情感和形式上开放又内敛,充满热忱却隐含嘲讽。哈斯将荒谬的喜剧性提升至高尚的层次,让日常事件转化成形上和伦理的思维,赋予个人经历普遍性的社会意义,让冲突的元素在诗作里奇妙地结合:富含文学性,却又杂乱无章;散漫迂回,却又浪漫抒情。

以《蜻蜓交尾》为例,全诗分六个段落,蜻蜓交配的场景在最后一段(经过八十行的铺陈)才出现。前一段以悠闲的语调写早期居民在高山草地的活动;第二段幽默地叙述印第安人对创世纪的说法;第三段以严肃的口吻写殖民之初的加州,传教士带来可贵的爱心和文明,也带来可怖的疾病。随后哈斯话锋一转,忆起年少时对酗酒成瘾的母亲的怨怼和憎恶:“我会看到她在入口处找我,我会拍/两三下球,细看那橘色边缘,仿佛那是/也的确是,世界真正的水平线,我手中的力量/唯一有把握召唤的事物。我会再拍一下/球,在指尖感受皮革的纹理,然后射篮/那是完美的事情;简直像在杀她。”母亲的形象和殖民之初的传教士平行并置,是生之源头,也是恶之化身。由此往前推想,被母亲生下的悲哀,在轻松诙谐的印第安人创世之说的对照之下,产生强烈的反讽。哈斯接着在第四段以近乎论说的方式为母亲的角色下定义,凸显其母亲的失能。第五段以“死寂的河岸”暗喻心境,以恐惧为师自我期许。第六段以蜻蜓交配的自然场景点出人与蜻蜓之差异:“它们交配,且满足于交配/它们不会一直带着源自童年的这未遂欲求/然后四处寻寻觅觅/所以,依我之见,它们不会像我们那样彼此伤害/它们不会因渴望而终其一生昏昏醉醉/不会用它杀人,不会让它玷污一切……”自然界中的昆虫不曾也不必经历人类复杂的情感纠葛与心灵负担(忧喜悲欢,寻觅的焦躁,失落的忧惧……),可以单纯地安于也满足于某些存在的状态,是值得人类效法的。哈斯称蜻蜓为“昆虫导师”,期盼以大自然为师,找到安顿身心的方式。

1995年到1997年间,哈斯获选为美国桂冠诗人,将私人的创作领域扩展到公开的场域,扮演着诗人及其作品的推动和倡导者的角色。在其担任桂冠诗人期间,他在许多公开场合积极地传递他终生的关注:对大自然的密切关注,与周遭景色建立自觉性的联结,敏锐地觉察身为人的喜悦和痛苦。桂冠诗人的头衔提升了哈斯对其诗人身份和作品的政治敏感度。哈斯先前就察觉政治与商业风气似乎对诗歌和其他艺术不很友善,他致力推广文学,“我认为到诗人不会去的地方,是件有趣的事。”他拜访企业界人士,说服他们赞助学生的诗歌创作竞赛;他对公民团体演说,试图拓展他们的视野。这些努力让哈斯成为女作家弗兰西丝·梅耶斯(Frances Mayes)口中“前所未见最具行动力的美国桂冠诗人,为后继者立下了一个标杆。”

在卸下桂冠诗人的身份之后,哈斯仍持续留在公共领域,教书、翻译、编辑和撰写报纸专栏。诚如哈佛大学教授斯蒂芬·伯特(Stephen Burt)所言,“所有那些服务似乎都让哈斯功力倍增。”伯特认为哈斯卸下桂冠后的第一本诗集《时间与物质》(Time and Materials,2007)显示出以下的价值:“挑战既定诗型,继续展现其个人才华以及其公众生活的艺术用途。”除了描述与艺术和艺术家相关之作,人到中年对生命的省思,以及哈斯读者所熟悉的对加州的描述,此书还收录了多首触及国际事务、当代政治、布什“伊拉克之战”等重大议题的诗作。评论家纳桑·海勒(Nathan Heller)说:“哈斯自开始写作以来,始终在寻求某个可放诸四海的坦率的标准。”诗人丹·奇亚森(Dan Chiasson)也指出《时间与物质》和哈斯之前的作品是具有连贯性的:“哈斯希望他的诗歌能尽可能地贴近世界(此乃他常说的风格的‘清澄’),这是他从一开始就持续努力的方向;改变的不是风格,而是对世界的看法。”《时间与物质》被评论家一致嘉许为“诗艺超级精湛”之作,为哈斯赢得国家图书奖和普立兹诗歌奖。

哈斯诗集《树下的太阳》中的《微弱的音乐》一诗以如下的诗句作结:“我想到这世界如此多难/必须不时发为某种歌唱/且想到顺序是有所助益的,一如秩序——/先是自我,而后磨难,而后歌唱。”十年后,我们在《时间与物质》中《爱荷华,一月》《三首夏日的黎明之歌》《九月,因弗内斯》等让人联想到中国古典诗与日本俳句的短诗里,听见哈斯自在地轻声哼唱他以从生之磨难淬炼出的智慧所谱的人生之歌。黄昏的色彩、夏日的晨光、田野的长影、鸟鸣、飞舞的树叶、摆动的群树、飘离海湾的雾霭、随风闪耀的波光……都是生活中可遇而不可求的小确幸,“在这样的时刻/眼角瞄见之物尽是幸福喜乐”(《九月,因弗内斯》)。而在哈斯心中,最美、最谐和的乐音或许当属融入爱情余韵的自然交响之音,他邀请读者与他一起加入译者的行列,解译曼妙、奥秘的人世之美:“近八月阳光下那小溪的银亮/以及清朗的空气,以及融雪残留的/涓涓细流,渗入山草的根/樟脑草,金色烟雾,或绿赭相间的颜色//它们举行会谈吗?那夏日薄暮中/恋人们的身体,他的呼吸,她的睡脸/也加入会谈吗?——松林间徐徐的微风呢/如果要你担任翻译,如果那是你的工作”(《那音乐》)。

哈斯善于从大自然最细微、具体的事物中找寻与人类精神相通的联系,一如他发现有一条“诗路”温柔地穿过五叶洋莓的花冠。大自然的气味、色泽与声音是哈斯诗作中反复出现的动机。就某种程度而言,大自然是他的母亲,抚慰他受创的幼小心灵,弥补了他童年的家庭缺憾:“当老巫婆们在树林中徘徊/我是山上的英雄/在明亮的阳光下//死神的猎犬畏惧我//野茴香的气味,/香甜果子的高高阁楼,高耸于/开花的梅树枝丫间”(《替花命名的小孩》)。成年之后的诗人有感于亲密关系之不确定,美好事物之不恒在,人类“时常是悲哀的动物/百无聊赖的狗,被雨淋湿的猴子”(《插枝》),也不时转向大自然寻找慰藉的隐喻:“今天的晨光触摸每一样东西/池塘边的草/被风叨扰的水/岸上的白杨,以及向阳面的一株白色冷杉/这条路上的蓝色屋子/与其顶部发亮底部阴暗的/白栏杆/这让向阳的表面更加明灿/一如光中的白杨叶。”(《七月笔记本:鸟儿们》)——平实无华的描述似乎具有一股神奇的魔力,带着读者跟随晨光移动,心境随之平和;“天空发明了一个名为最新碧空的网站/外面有四种鸟鸣/和一把条理井然的清晨锯子”——何其生动的比喻!引诱读者竖起耳朵,张开想象的网,摆出捕捉自然之声的架势;“这让你领会花萼雪白的喷涌/是一种复活、升起,你看着化疗后/剃光头的康妮,以及她不想错过/任何东西的一对明亮大眼睛/你还记得水面突然/活泼起来了吗:小鱼们猛烈地搅动/跳跃,而胡安,指着水中/那引发它们跳跃的东西,大叫‘梭子鱼’/而幼小的鹈鹕们俯冲而来/不太熟练地练习它们捕捉/受惊的银色小河鱼的新技巧?还有/那黑头的燕鸥,一整群/也加进来,盘绕飞旋,针一般/刺入剧烈搅动的水?全都一次爆开/绿潟湖,梭子鱼,银鱼,褐鹈鹕/猛刺着的燕鸥,胡安的笑,惊惧,活泼/还有康妮蓝色的大眼睛以及水面再次/平静后升起的河流的味道。当然/有三个苹果,一个给美/一个给恐惧,一个给回归平静后/康妮的眼睛,红树燕在空中/羞怯的白面彩鹮在风信子花间觅食。”充满缤纷色彩、多元活力、无限惊喜的自然行动剧正超级热闹地上演着,苦难、恐惧、烦忧只能暂时隐退。

随着生命智慧厚度的增加,哈斯观照世界的方式更舒坦,阴沉早晨的路边水洼也因此带有神圣的光泽:“如此空灵,似乎想稳住这个世界/像虔诚的年轻僧侣的心境”(《往百潭寺的巴士》)。此刻,长篇大论自我思辨的风格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简洁清新的文字,化暗灰为明亮的存在,让刹那的美好凝结,诚如诗人奇亚森所言,改变的不是文字风格,而是观照生命的态度。

哈斯的诗风沉稳、清澄,意念的发展有脉络可循,诗作富含描述性与叙事性,与读者沟通的诚意十足。相对而言,《时间与物质》中《双海豚》一诗可说是颇具实验精神的另类之作。整首诗以海边的“一座有棕榈,棕榈,棕榈的天堂”为背景[充满热带风情的度假地让人联想起史蒂文斯(Wallace Stevens)的佛罗里达或古巴],看似写一对度假男女的悠闲对话和作息:“‘谢谢。’‘不客气。’”(用西班牙语和人打招呼);“早餐过后他们各自活动。”;“‘今天早上木瓜很可口。’/‘的确,但番石榴不够熟。’”;“之后做爱/随着海浪声/海浪声”;“‘午餐后我会来看你。’/(轻轻地亲了他一下)”。然而悠闲表象笼罩在一股不安的氛围中:山坡的走向是“向海滚下”;捕蝇鹟“高度戒备着”;“短暂的平静”;耶稣钉死其上的“十字架像”;扇叶棕榈“向海上倾跌”;翠鸟不停地骚扰同类;“嘹亮的坚果壳空无地嘎嘎作响”;“——仿佛那些高飞于橙色空中/棕榈丛里的覆盆子红唐纳雀是野蛮的。”题为《双海豚》,但诗中从头到尾不见海豚踪迹(除了勉强与之沾上边的“灿烂的翻腾,蔚蓝的翻腾”),哈斯企图以充满官能性(视觉、听觉)的意象,跳脱其惯用的述说方式和跳跃式的语法,刻意模糊意义,然而他还是在靠近全诗的中央——“伊甸园,地狱的边缘”——泄露了此诗的意涵:危机四伏、暗潮汹涌的情爱关系,恰如潜藏于海底的双海豚,充满变量,深不可测,天堂与地狱只一线之隔。

20世纪90年代中期,哈斯与志同道合之士共同创办“文字之河”(River of Words)的组织,提供资源,透过跨学科、互动的课程设计,教导青年学生“生态文学”。除了担任美国桂冠诗人,哈斯也曾于2001到2007年间担任美国诗人学会的理事。他的谦虚和魅力,在美国文学界是众所周知的。他兴趣广泛,不仅写诗,也写文学评论,除了教学、参加环保活动之外,他还在女导演梅利莎·佩因特(Melissa Painter)首部电影《野花》(Wildflowers,1999)中轧上一角,饰演一位罹患不知名慢性疾病,行将死去的诗人,电影中哈斯和女演员黛瑞·汉娜(Daryl Hannah)念了多段哈斯诗作。2014年,美国诗人学会颁发给他“史蒂文斯奖”。美国诗人学会理事安妮·华德曼(Anne Waldman)如是评价哈斯:“哈斯是当今最具人道精神的诗人之一,他的诗歌如溪流注入我们集体意识的心灵和思维,提醒我们在这世界上,在这格外黑暗和挑战性十足的年代里,什么才是值得重视与追求的。他以冷静、安定的沉思目光凝视日常生活的尊严与美丽,大自然的奥秘和行将陨落的动能,为满布冲突和忧患的现实提供更高层次的美善视野。我们钦佩他在桂冠诗人任内慷慨无私的奉献,以及他在其诗的创作与诗的伦理功能上所展现的力量、机智和抒情之美。”哈斯曾表示,过去五十年间有五位最重要的诗人——聂鲁达(Pablo Neruda)、巴列霍(César Vallejo)、赫伯特(Zbigniew Herbert)、辛波斯卡和米沃什。这五位诗人有三位得了诺贝尔文学奖。而许多人认为哈斯是五位诗人后最重要的诗人之一。

哈斯目前任教于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英语系,与他的诗人妻子布兰达·希尔曼定居加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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